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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出两个小球,代表了吸积盘中的导电流体,它们绕着一个大质量天体运动,在轨道上慢慢彼此分离。当存在一个垂直于轨道平面的磁场时,两个小球会在回复力的作用下,相互牵引,宛若被弹簧相连。由于不同的小球处于略微不同的轨道上,因此引力会对其产生转矩,更靠内的小球旋转得更快,然后被“弹簧”拉回,失去角动量,向有着更小半径的轨道回落;更靠外的小球会被加速,获得角动量,向外移动。“弹簧”会被进一步拉伸,转矩会增强,两个小球会继续以更快的速度分离。
我将自己的身体静止在冰凉的木质地板上,任由热量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辐射出去,逃逸,消亡,任由寒气一点一点地侵蚀我的肉体。我以为这样就能平息我无止境的思维流,是的,凭借肉体的麻痹来禁锢精神,未尝不是一种方法,而且它的确起到了效果,我整整获得了半个小时的宁静。但是它注定会被我的体温捂热,哪怕它是一具尸体也无法例外。尸体。我试着抱着我的尸体入眠,我还活着,这毋庸置疑,那我怀里的尸体又是什么?是我的哪一部分?是过去的我,还是未来的我?我无法想象未来,未来绝对不可触碰,而对于过去,我无能为力。
一束手电筒的灯光打在了墙壁上,接着是一声声吱吱呀呀床板晃动的声音。我意识到自己的失眠幻想将会暂时被打断。黑黢黢的身体在光的背后挪动,从梯子上爬下,又路过我无言的尸体,消失在了门口。我屏住呼吸,聆听着任何可疑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马桶的冲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隔了若干层地板与天花板。光再次照亮我的眼睛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约翰尼,你到底去干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个坏习惯,我根本无法入睡!
蓝眼睛的少年用或许是怜悯的目光扫向我。可怜虫,别欺骗自己了,没有我你只会更加煎熬。另外,在地板上睡不是个好主意,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他说的是对的。在地板上静止自己的肉身与精神,一切声响将会被无限地放大,包括墙角里耸动着身体发出异样声音不知在干什么的老鼠与蟑螂。见鬼,一想到我在意识混乱的期间有可能被那些肮脏的东西爬过身体并吞下它们的排泄物我就不由得战栗了起来。但是……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我与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是老鼠,是无法在日光下得到救赎的鼠鼠,每次侧过脑袋看到在床底陷入恍惚的公鼠,我便看到了自己,恶心与欣慰在此刻竟同时涌现出来,将我吞没。
我曾经向兰兰倾吐过我的感受,不过她却以一种惯用的淡漠的傲慢将我的感受驳回,一再强调我不是老鼠,也不应该是老鼠,而是有着自己思想,有着过去和未来的人。可惜她无法与我共情,只是坚持着那套毫无意义的属于懦弱者的安慰。自从两个月前来到这里后,她便一直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改变。
我知道她作为名牌大学毕业来到这里实习的高材生,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是需要真正治疗的对象。但是在我看来,她的问题比我要严重得多。尽管如此,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逃向了她。我不能接受兰兰,但她至少能给我带来某种诡异的安宁。她是我不得不使用的代餐,约翰尼的代餐。我现在同她的交流,正如先前同约翰尼的交流那般并无二致。可是,约翰尼又是谁的代餐呢?她曾经这样对我旁侧敲击,我没有回答,只是睁着眼睛瞪着斑驳的天花板。我盯着破损出一圈圈花纹的墙皮与陈旧的吊扇,仿佛那是我的解药一般。
如果你没有病的话,为什么又会被送到这里?就像当初的约翰尼那样,兰兰也对我问过这个问题。对此,我只能将我的愤怒扔向那些戴上了邪恶面具的人(或者我该说是摘下善良面具?)。我根本不是病人,我只是一个被抛弃在这个荒凉之地的可怜虫,父亲离开了母亲之后,那个自私的女人就一直想要彻底摆脱我这个负担,好去另寻新欢,无奈我不给她机会,所以只好找了个借口将我送到了这里。
这恰恰就是你的症状。这个年轻而天真的女孩相当乐观地试图改变我的看法。精神病学一般将这命名为被害妄想症,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的母亲将你送到这里来,是因为你确实出现了问题呢?
但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后,她很快便找到了新的男人,并且除了会打来电话之外,基本不会来关注我。我向她澄清了事实,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而不是幻想,我直接对她说。对此,兰兰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想出另一套说辞,什么同一个事实背后往往有许多解释方式啊之类的,让人听起来都会发笑。
病人。疯人。谁都生活在一层命名方式构成的海洋波涛之上,这是无法忍受但却必须忍受的。有时候我在想在这方寸之地我是否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以一种合法的方式来进行生存性的表达,或许在命名系统看来实属荒诞不经,但我却感到了舒适,直到我在电视与互联网上观察到了一种现象,我才逐渐放弃了那种想法。我看到疲惫不堪而千疮百孔的系统已经被大量的疯狂合法渗透了,因此我的“非法身份”或许不再能为我提供任何额外的自由。
我第一次见到女训狗师是在护理院的电视机屏幕上,她的眼睛是那么具有诱惑性,仿佛能够让人直坠深渊,我承认她是我见过最难以移开视线的女人。不同于毫无性特征以至于几乎被我以去性化方式看待的兰兰,这位女训狗师天生携带了某种另类的欢乐,不论是声线还是曲线,这种欢乐让我产生了唤起,某些邪恶而难以忍受的唤起,仿佛我的尸体都要被她复活了过来一样。见鬼,我的尸体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要一再提到它?我到底是死还是活着?我就像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一样无法理解我如影随形的尸体,也无法理解女训狗师那带着穿透力的视线以及颇有些诡谲的微笑之后到底是什么。我只听到了她一边抚摸着自己新驯服的拉布拉多犬,一边轻声地回答着观众的问题,涉及到某些淫秽的谐音玩笑(如:“什么是博企的樱晶?”),摆弄出半是懵懂、半是会意的姿态。我感觉到厌倦,再也没有心情听她讲授的所谓最新的宠物疗法到底指代些什么,只是默默地盯着她那漂亮的脸蛋。你难道不会感觉到很违和吗?为什么一个女训狗师(或许同时还是不专业的精神治疗师)会乐此不疲地回应着观众所提出的恶俗烂活?为什么有人愿意将自己生命中宝贵的一个小时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写作上,将自己比作是犬科动物甚至是啮齿类动物以向这位自诩能治愈心灵的女士表达臣服呢?这难道不是一种疯癫吗?是的,毫无疑问有些人比我更适合进入到这里,这个过去无比神圣却又无比恶臭的领域,然而他们却没有,这让我怀疑世界是否颠倒了过来,围墙之内才是真正清醒的人,抑或是他仅仅只是无边大洋中的漏网之鱼?
一个发现让我恐惧。因为我在鄙视着女训狗师以及她的拥趸的同时却又深深地认同着他们,认同着他们的教条与真理,认同着我们自身的唤起与渴望。这个发现让我无法镇定下来,因为一旦它成真,我将无法再以正常人的身份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一切都是景观,就连疯癫也是。”在这件事上,那个年轻而天真的女孩似乎是第一次获得了我的认同……我们在此攫取着愉悦,攫取着某种名义上非法实际上却已经被系统无视的欢乐。在此,我再次感觉到疲惫。不仅是生理上的,同时还是精神上的。我第一次对建立自己的系统感觉到疲惫。
我是如此的软弱。我无法解放我的过去,就像我无法拥抱我的未来那样无能。我的眼睛里闪烁着红绿灯的模糊光芒,他扯了扯我的袖子,把我从恍惚中拽了出来,狠狠地扔回到了现实当中。这个有着蓝色眼睛的移民家庭的孩子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稍稍清醒(而在白天他是另一个愚钝而又对一切缺乏兴致的人),为了维持这种感觉,他不得不从围墙角落里的狗洞中偷偷钻出去,在外面的世界呼吸空气。起初,我们身无分文;但凭借着某些下三滥的手段,还是获取到了足以满足我们渴望的有限货币。约翰尼跟我说这片红灯区里性价比最高的选项就是眼前的这位皮衣皮裤的黑头发女孩,看上去和一名高中生无异,他将一沓皱巴巴的钞票塞到女孩手里,便和她一起走进了里屋,留我一个人在门外沉默。在阵阵绵长的喘息与急促的尖叫之后,约翰尼走了出来,让我进去。
床上的女孩在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显得兴奋而激动,哪怕这种姿态是伪装出来的,我也没有在意。她迫切地需要着什么,我想。于是我的动作停了下来,问:你认识一位女训狗师吗?
我不知道。女孩显得无比困惑,这困惑是那么的真诚不似作伪。我只好解释:一种能将别人拉进她的怀抱的女人。女孩苦涩地一笑,直球地表达了自己对于这种能力的羡慕。我似乎是泄了她的气,她显得很没兴致,并在几分钟之后捂起了脑袋,显得痛苦。
她偏头痛犯了。我向约翰尼解释道,而他却以一种略带恶意的笑容打量着我。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能从那里真正的出去。他斟酌着词句,和我探讨起未来。可是我压根不想谈未来,未来永远是虚幻的,我宁愿活在当下。不过我没有说的是,虚幻又怎样?美梦不一样也虚幻吗?我害怕的是我的未来,我害怕某一天在街角与未来的我相遇,或者是未来的某一天在街角与现在的我相遇,这种邂逅让我无法忍受。但是美梦……说起来我并不喜欢美梦,因为美梦会在现实里刺痛我的神经,而噩梦醒来后我却会感到庆幸。
那你又是因为什么将约翰尼换成我的呢?年轻而天真的女孩在我讲述完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之后问出这样的问题。
因为你看起来很可笑。没有顾及她的颜面,我直接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看着你徒劳地抱着那根深蒂固的救世主情结妄想将我从根本不存在的泥潭中拯救出来,甚至为此绞尽脑汁、窘态百出,我就想笑——你就是游乐园里供游客观赏的小丑。
谁又不是小丑呢?你吗?还是谁?兰兰看起来是有些生气了,声音里略带怒意,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重新支起柔和的声线,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沉默。她说的没错,没有谁不是小丑。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我远离了约翰尼。因为……我和他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人,那就是女训狗师。女训狗师在某一天来到了这处荒凉之地,试图实验她所谓的宠物疗法。宠物狗又懂什么呢?我想不通。
通过一种角色扮演式的操作……建构一种全新的联结……借助动物式的亲和力……摆脱固有的行为模式与思维方式。不管我们是怎样想的,女训狗师凭借一出精彩的演讲打动了护理院里的管理人员,并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不过,我已经做好了看笑话的准备。或许我很快就能看到女训狗师面对真正的疯人束手无策的样子了。“你更有可能看到走廊里还没来得及被清理的狗屎。”约翰尼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对我的心思没有在意。你什么意思?我横了他一眼,他耸了耸肩,没有回答,只是眼珠微转,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有的时候我真的特别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你明白吗?尤其是当某个下午,在走廊里我看到一个重度抑郁的患者蹲在地上,向一条黄色的北美田园犬挤眉弄眼的时候。我害怕我继续待在这里我会被传染,传染上疯癫的病毒。女训狗师刚好从工具房里走出来,准备带着这个患者到治疗室开始今天的治疗,她瞥见了我,或者说是我先盯住了她,这才让她将目光转向了我,这目光我本应该用妩媚来形容,但我又觉得不合适,因为单纯妩媚的目光是无法让我产生后劲的,就像某种烈酒一样。我感觉我的寒毛竖起,那感觉就像是被天敌盯上的草食动物一样,她舔了舔嘴唇,向我露出了挑衅一般的笑,披肩的柔顺黑色长发仿佛地狱火焰在燃烧。她是在向我挑衅,还是在向我身上莫须有的精神病挑衅?我不知道,她也没有与我解释。我再次来到活动室的时候,女训狗师刚好结束了她的治疗,她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我所期待的沮丧,而仍然是那副自信的神情。
“姐姐你好!我是XX大学的实习生,你可以叫我兰兰,”那个年轻而天真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和女训狗师的中间,接着问了些专业上的问题,她似乎对所谓的宠物疗法很感兴趣。
“宠物疗法的核心在于扰乱病人内在已经稳定下来的异常结构,心理能量已经在这个异常的结构中流动,因为某些地方的堵塞,这种流动是紊乱的……因此,我们需要把这种堵塞给破除,把它给炸掉。”女训狗师说着蹲下了身子,摸了摸那条气息有些萎靡的大黄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它其实没有你那么危险,只要你掌握了方法。”
兰兰兴冲冲地添加了女训狗师的联系方式,看起来是颇为相信这所谓的宠物疗法。这完全是一种集成式的联合疗法,你能从中看出行为主义、催眠、认知主义、精神分析等诸多流派的影子。面对我的疑问,她这样向我解释道。你好像不是学精神病学的吧?我狐疑地看着她的脸,我记着她是社会工作方向的,没想到居然还能说出些心理治疗方面的东西。
你这个外行就别凑热闹了,琢磨也琢磨不出什么的,好歹我还算半个内行。兰兰摇头晃脑地得瑟道。
夜晚,我如往常一样陷入了无尽的思维流,我必须穿过这条河流才能抵达沉眠的彼方。我发现我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女训狗师白天的那个眼神,她仿佛在那个眼神里下了迷药,让我无法挣脱出去,只能在囚笼中哀嚎。我想起当初自己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极其诡异的女训狗师荒诞不经的话语……或者我根本没有看到,只是我的一个梦境,一个妄想?不。不可能,我没有妄想,也没有幻觉,更分得清现实与虚假。有的时候她让我联想起红灯区里最妩媚的女郎,有的时候她却让我联想到克苏鲁神话中最不可名状的主宰……约翰尼已经连着参加了三天的宠物治疗,并惊喜地声称自己已经能维持“清醒”更长的时间。白天的不利影响正在逐渐从他的灵魂中驱散。无论那到底是什么,他都将驱散那些迷雾。彻底清除。这是他的自信,从女训狗师那里得到的自信?我真是越来越不理解这些人了。我决定找个机会加入那个治疗项目,却被约翰尼强硬地制止了——
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
你不是没有病吗?
我没病还不能去看看吗?
反正你不能去。她只能是我的。我的!
我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位蓝色眼睛的少年。在反驳我的时候,他已经红了眼睛,仿佛疯狂的斗士一样。我猜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无论如何。这是一种怎样的变化?我不断地维持着这个念头,维持着自己感知的敏锐性。我将今日的药片吞下,决定不再和约翰尼说一句话。
你看到了什么?男医生将半夜忽然开始大呼大叫的我带到了诊室,白炽灯明亮的灯光让我有些不适。那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我叹了口气,试图将这件事糊弄过去。那是一个回溯性的梦,在梦里,我变成了一位狗骑士,沿着一条大路行进,路旁认识的同学都在指着我笑,我闭上了眼,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我在骑着狗还是狗在骑着我,有一条血红色的链条将我的脖子和狗的脖子链接在了一起。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和狗有关的事?男医生提醒我。和狗有关的事?你是说……我的脑海里一瞬间闪烁出一个画面,在一个水槽里,一条湿漉漉的小狗睁着眼睛,四肢时不时抽搐着。我被这个画面吓了一跳。
我是被催眠了吗?我有些发愣,他却没有理我,沉思了一会儿便叮嘱我不要再想这件事。或许你应该去参加驯狗师小姐组织的宠物疗法,临走时他还不忘给我一个建议,尽管我并不认为它会被我所采纳。
我感觉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了不少,和以前比起来。我不清楚那是一种毒素还是兴奋剂。兰兰在哪里,我忽地生出了一股渴望,想要在她面前脱光,一丝不挂,将所有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我想要在她面前呕吐,将呕吐物倾泄出来,才能好受些。莫名的渴望折磨着我的灵魂,直到我看到了几个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出现在了护理院的活动室,向主管询问着什么。在一旁的座椅上,那个年轻而天真的女孩静静地坐在那里,头发很凌乱,眸子里没有焦点,仿佛活死人一般,我走了过去,想要打声招呼,她却没有理会我。
她被性侵了。主管将我拉到了一边,解释说,别去打扰她。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听到的内容。为什么?这是怎么发生的?我被自己的声音之大吓了一跳,只好用更低的声音重新问了一遍。很遗憾,没有人知道。戴着警帽的男人叹了口气,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嫌犯的遗留物,也没有留下事发的影像。这时候,兰兰似乎是认出了我,冲我傻乎乎地笑了笑。我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住,而冰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我不由得沮丧了下来,意识到她或许已经死了。
天气变得很暖和,地板没有以前那么凉了。日光从窗户里透射出来,在地上留下明亮的斑块,斑块与斑块之间以细细的阴影联结,这种联结是无知觉的,也是紧密的。空气中飘浮着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往何处去的细密尘埃,偶尔一阵风掠过,便被高高地卷起,呈现出先是上升继而下沉的运动,变幻莫测。
你在想什么呢?我没有去看站在门旁打扫卫生的约翰尼,只是背对着他发出低低的声音。凭感觉而言,我猜他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
他将用完的扫帚摆放回原处,以淡漠的口吻回应了我的回答。我什么也没有想,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思考。
我是在问你。我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我在想,我是不是很没用,或许我压根不适合这个工作。年轻而天真的女孩浮现出某种幻影,在虚空中发出颤抖的声音。注定有人无法获得挽救,驯狗师小姐的宠物疗法在那些重度痴呆或是人格障碍的患者那里完全是无用的……当然这是完全正常的。但我还是想要去触摸那条界限,挤压,将它往外稍稍推动,想要生存,我必须如此,在一条虚幻的、悬空的锁链上爬行,扭曲身体,抑制体液的渗出与蒸发。可是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的傲慢,你的固执,你的脆弱。我冷冷地看着她那模糊的脸逐渐扭曲而被水雾所弥漫。
你在和谁说话?约翰尼迟钝地抬起头,看向我。
我在和自己说话。我转过脑袋,盯着他锁骨上出现的疤痕,不悦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尽管这种行为非常可疑,但我还是拒绝将它描述为一种症状。我拒绝。我拒绝!
再也无法忍受煎熬,我把自己的尸体抬到女训狗师的治疗室,请她处理。在你看来,我是否已经生病了?我挑衅似地扬起我的下巴,直视着女训狗师那双深邃而炽热的眼睛,感觉像是被夏日的烈阳照射,身上火辣辣的。你是否得病并不重要(事实上,没有人没有病),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存在着被拯救的可能,下沉运动与上升运动的往复是一种必然,我的任务是使这种必然显化出来,哪怕我只能拯救一部分人……
那么,我能得到改变吗?我喃喃问道。
请预约一个时间。驯狗师小姐指了指桌面上的预约列表。看着她修长而又纤细的手指,我的喉咙动了动,下意识地拾起圆珠笔在表格的空白处填写了自己的名字——尽管事后我对自己的这种下意识感到诧异。不知怎地,我想起了曾经在某本杂志上看到的一个女优的访谈,她说她的梦想是让自己的肉体被更多人看到。我摇了摇脑袋,试图清除那些莫名其妙的联想。
顾乐是吗……希望你能获得属于你的快乐。她看了一眼我填写的地方,朝我礼节性地笑了笑。我有些烦躁地将圆珠笔还给她,又随口问了几个乱七八糟的问题,也没听清她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我只是想快些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让我呼吸有些不畅的地方,但我也不想让这种逃跑显得太狼狈。
这天晚上我出乎意料地很快坠入了沉眠,大概是因为我太疲惫了吧,已经超出了那条界限了,它就像是弹簧一样,不可能无限制地向下挤压。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挤压着我,在折磨着我,我只知道我的灵魂需要得到休息,它已经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
不过我还是被约翰尼的起夜所惊醒了,他弄出的声音很大,大到我都怀疑是他故意的了。我想将自己的愤怒抛向他,但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我只好在黑暗中等待那一声马桶冲水声,再等待某人上床时发出的噪声过去。然而,这一次的等待似乎格外漫长,或者说是今天的时间流逝特别缓慢,让我无比煎熬。同时一股隐约的尿意也被我的大脑所捕捉到,我决定解放我的膀胱。但是要这样就必须穿越漫长的黑暗走廊,同时要做好随时遇到蟑螂或老鼠的准备,我又犹豫了起来,这种犹豫并没有阻止我的行动。独自站在黑暗走廊中间,一股莫名的负面情绪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我发现我无法描述这种感觉,它是如此的粘稠、如此的凝重,简直让我无法行动,无法思考。好在,盥洗室的灯是开的,我远远的就能看见。一声狗叫打破了黑沉沉的寂静,也差点冲破了我的心理防线。盥洗室里有一条狗……?
盥洗室里丢出了一个毛球,下一秒,狗狗就冲了出来,将毛球咬住转身回去。这是一条狗吗?我的的意识有点模糊,费了好大的劲才辨别出来那好像是一个人,但运动的方式却又是狗。这让我无比困惑。我大着胆子一步一步凑到盥洗室的边沿,透过昏暗的灯光,试图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撞击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面上,又被弹起来,再次坠落……如此往复,以及若有若无的,低沉的喘息声。在某个小便池旁,我终于看到了声音的发出者,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一只手扶着墙壁,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耷拉着外套的女人,这个女人似乎在以某种节奏撞击着男人。我惊恐地发现,男人好像就是……约翰尼,而女人恰恰就是无比美艳的女训狗师。
女训狗师将胯下戴着的塑胶尾巴从不断颤抖的男人身体里抽出来,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微微侧过脑袋,双目指向我所在的方向,眸子里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蛊惑。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因为只是一瞬间她便转过了脑袋。我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踉踉跄跄地向黑暗的走廊深处冲去,耳朵里隐约听见男人的哀求以及夹杂在其中的狗叫。我知道了,这只是个梦而已,现在该让这个梦醒过来了。
我度过了失魂落魄的一整个白天。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我愈发确定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此后的每个黑夜里,远方都只传来冲马桶的声音。对于几天后的宠物疗法预约,我产生了一丝迟疑……我其实并不应该去那里的,不应该去的。我早该和兰兰交流这件事,完全道出我的困惑与苦恼,或许她能给我带来安宁,或许她能为我提供保护,只可惜当时我并没有那样做。但到了最后一天,我还是咬牙坚持遵守预约。毕竟,我不能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而产生动摇。绝对不能!
我如约到场。女训狗师依然保持了原先的仪态,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并没有透露出可疑的蛊惑,只是显现出探询之意。
看起来,你没有睡好,是吗?
你说的对。因为我很焦虑,很困惑……
你在焦虑什么呢?
你……是不是强奸兰兰的凶手?我猛地抬起眼睛,将我所有的勇气与坚决倾泄而出,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而,女人却是露出了讶然的微笑,眼睛里似乎闪烁出玩味。现在我们做一个小测试吧,我给你看一副画,你说出脑海里闪现出的第一个词,然后再从这个词往下联想……
她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绘制着图画的卡片,上面画着阴云之下的草坪上一枝探出泥土的小花,其中一朵很灿烂,一朵却已经凋败。
暴雨……我按着她的要求,报出了脑海里的第一个词,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死亡……堕落……飘浮……暴力……卷积。
我知道了。女训狗师会意地点了点头,其实你的问题并不严重。我也观察了你一段时间了……你很害怕真正的“堕落”,真正的混乱,但同时你也很害怕被别人认为是正常的,因为那样你就被从这个笼子里放出去,而外面的世界让你感到焦虑,是这样的吗?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女训狗师吹了声口哨,将那条黄毛的北美田园犬从某个角落里唤了出来。“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它将会是你的伙伴,你可以称呼它为大黄。”
我揉了揉狗狗的脑袋,以示亲切,它也不躲闪,而是乖巧地更凑近了一些。
“现在,请你放平呼吸,放松全身肌肉。可以闭上眼睛,如果这样能使你更放松的话……”
“想象一下,你是大黄最喜欢的一颗毛球,经常被咬在嘴里,或者是按在爪子下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