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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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末我想跟大家分享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篇散文,题目叫《我为什么住在乡下》。
这篇文章读起来并不艰涩。海德格尔的哲学以晦涩难懂著称。我有很多朋友仍然在研究海德格尔,几十年过去了,我看到他们写的文章,读起来还是那么艰涩,很难让普通读者一下子把握到海德格尔哲学的精髓。
说起海德格尔有一点很奇怪,他的哲学那么艰涩,但是他的知名度并不低,很多文艺青年都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少人能够说出他的那句话:人,诗意的栖居,我看到很多房地产项目,都是用这句话作为他们的楼盘广告。
我专门请教过一个写这种文案的人:为什么会用这句话,知不知道为什么人要“诗意的栖居”?当然,这么问是很不厚道的,因为人家就是广告,只是用一用而已。哲学家阿多尔诺说过,我们现代人没有必要知道什么古典文化了,我们常常是在广告配乐里聆听那些古典名曲,比如牙膏广告的配乐是贝多芬的《欢乐颂》。
但是,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要“诗意的栖居”,那就真的要认真读一下这篇文章。《我为什么要住在乡下》,这篇文章其实就回答了“人为什么要诗意的栖居”。我们想当然认为,乡村里面有田园风光,有河流,有森林,肯定比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更有诗意,其实真的不是这样的。
在海德格尔的定义中,所谓诗意,其实就是创造。这个创造跟我们普通人说的创造也不一样,他说的创造,是你以一种合适的状态,来面对你的周遭的世界,这个世界会向你绽放出一种意味来。
这跟王阳明的心学有点像。你没看到那朵花,你的心和那朵花,都是沉寂的状态。而一旦你用一双慧眼,看到了那朵花,那朵花才真正的绽放。这个绽放,不是植物学意义上的开花,而是它的意义的绽放。
所以,所谓“诗意的栖居”,就是当你居住在一个地方的时候,你就相当于一个能量源,会散发一种东西。你敞开自身后,营造了一种氛围,你周围的事物会一下子展现出它们以前没有的状态。
有一个诗人曾说过,诗人的眼睛,应该像早春时节的太阳,盯视着冰面,让坚固的、寒冷的冰,悄悄融化;诗人的气息应该像春天的气息,让周围枯寂的、将死的世界,焕发出活力。这就叫创造。简单说,诗意的栖居,就是你应该回到一种状态,因为你的状态,周围的世界显现出一种别样的生机。
去过德国的人朋友都知道,有一个地方叫黑森林,海德格尔住的地方叫南黑森林,就是黑森林的南部。那个地方的风景当然是很好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相对来说也是比较闭塞、比较落后的地方。
海德格尔作为一个举世闻名的哲学家,住在一个山谷里的斜坡上,一个长7米,宽6米的滑雪小屋里。他是这样的描述他周围的世界的:
群山无言地庄重,岩石原始地坚硬,杉树缓慢精心地生长,花朵怒放的草地绚丽而又朴素的光彩,漫长的秋夜山溪的奔涌,积雪的平原肃穆的单一。
大家有没有听出来有一种味道?有人可能听出来了,这是一种叫做“禅意”的东西。所谓禅意,就是一种极度的宁静、自在的状态,是一种“无我之境”,这种无我之境,区别有我之境。
有我之境是什么?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心里感伤的时候,看到花朵的露水,都觉得是花在流泪,心里有离愁别恨的时候,觉得鸟的叫声都让你惊心。
这是有我之境,而禅意是跟“无我之境”相通的。“无我之境”呈现出来的一个世界,好像是没有人的干预,没有人的气息的一种状态。这样一个状态,不是随便能够看到的。
海德格尔生活在这个地方,但是他说他没有观察过这里的风景。风景不是一个观察对象,而是他的整个世界,他只是在季节变化之间,日夜体会它每一个时刻的变化而已。他说他住在那个地方进行哲学的思考,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隐士对城市的逃遁,而是类似于农夫劳作的自然过程。他提到,当他外出再回到小屋时,以前追问思索的世界,就会以离去时的原样重新向他涌来。
这个状态有点像音乐。在他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听不见的音乐,只要一回到这个地方,就有一种东西向他弥漫过来,就会进入到一种节奏。海德格尔之所以居住在那里,是因为他认为那里有一种独特的节奏,一到了这个地方,他就受到了某种节奏的导引,开始思想,写作。他的工作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在无声的旋律牵引下不由自主地工作。
海德格尔说在那个地方他并不感到寂寞,而是感到某种孤独。这种孤独有一种独特的原始魔力,它不是把人跟世界孤立起来,而是把整个的存在,抛入到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抛到了世界的近处。
之前我提到过“神圣空间”,说每个人都应该找到自己的神圣空间。其实,神圣空间,就是一种连贯的、有节奏有旋律却又好像听不见的背景音,能够成为我们身体和心灵的导引和支持。如果你找到了这种背景音,那你也就找到了自己的神圣空间。
当然了,如果你内心足够强大,哪怕你处在一个非常嘈杂的世界里,你都能让自己安住在你的当下、此刻的状态中。雍正大帝在《悦心集》的序言里有这么一段话:未识道而先居山者,但见其山不见其道。未居山而先识道者,但见其道必忘其山。见道志山者,人间亦寂也。见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
罗马的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在他的《沉思录》里头,也有一段类似的话:
人们寻求隐退自身,他们隐居于乡村茅屋,山林海滨;也倾向于渴望这些事情。但这完全是凡夫俗子的一个标记,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你要退入自身你都可以这样做。因为一个人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和更少苦恼。我坚持认为:宁静不过是心灵的井然有序。
我们在这样一个语境下读海德格尔的这篇《我为什么住在乡下》,就不会觉得难懂了。其实这篇文章,跟陶渊明的一首诗《饮酒·其五》非常的接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我自己造了一所房子,虽然在人声嘈杂的地方,但是好像听不到车马的嘈杂声;“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你为什么能达到这个地方,是因为心远了,地自然就偏僻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就是那种诗意栖居的状态。
所以,所谓诗意的栖居,本质上不是在一个特别宁静的地方盖一个房子,而是让你的心找到一个安住的地方,反过来,当你的心有一个安住的地方了,周围的世界就会为你绽放出一种你平时感受不到的诗意的状态。
所以,如果你自身是一个很强的能量场,那周围就是你的场子,如果你没有这样一种能量场,那你时刻就会被周围的种种噪音所摆布,你会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