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杭城,总是雨。
受命到省城阅卷,心不甘情不愿。不仅仅因为高考的阅卷,任务艰巨,责任重大;也因为我自小就是一个不认路的人,虽然年龄在长,胆量却越来越小,单独出门是件很有心理负担的事;而且,省城真的有点远。
第一天,专车接送到达阅卷点,找到自己的组别与位置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如释重负,长长地嘘了口气。
大叔是坐我右侧的战友,他递给我一张纸条,淡淡地说:“你迟了点,这是你的帐号和密码。”我满怀感激地致谢,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绍兴哪个学校的?”“啊?”我一脸的疑惑,“你怎么那么确定我是绍兴的?”“见过。”“可我是温州的。”大叔尴尬地沉默了,只剩下一阵键盘的敲击声。
阅卷是单调乏味的,为了保证准确率和速度,我们不能随意离开座位,也不允许讨论交流或闲聊。所以,午间休息时,吃与闲逛就成了最大的慰籍。下午我准点回到机房时,大叔已经默默在奋力工作。
电脑阅卷既伤神又伤眼,我频频地滴眼药水,频频地倒水喝茶。大叔偶尔会斜着眼睛瞅我一下,眼神里有嫌弃。我有些心虚,倒茶的时候竟烫了手,洒了一桌的茶水,大叔终于没忍住,他瞪了我一眼说:“小心电脑。”我默默不吭声,心里却嫌弃了他一百遍。
次日开工,我刚刚打开电脑,大叔突然一把夺过鼠标,说:“你脖子都不会酸吗,屏幕是可以调节的。”虽然莫名其妙于他毫无商量余地地为别人提供帮助,但心里有些许感动。
省城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天很凉。无处可去的午间,我就呆在阅卷室捧着闲书打发时间,大叔在旁拼了命地阅卷。我讶异于他对阅卷的热情,也佩服他的认真与高效,但是真的很讨厌他带给我的心理压力。每次他阅卷数量破千的时候,还会大声宣告一声自己的战绩,然后问我:“你改了多少份啦?”我只能默默不回应。
工作一天一天在重复,休息时间我极尽所能地寻欢作乐,他一如既往地加班阅卷,连累到我看他的时候心里都是满满的负罪感。
随着中场休息次数的增加和休息时间的延长,我们的话头也不免渐渐多起来,但基本上是他在说我在听,结局也常常是默默。
我听到,他同时担任两个班级的班主任,其中一个是实验班;他的班主任津贴一个月有3200元;他是学科教研组长,每周做一次主题教研活动,一个学期做一次学科活动周活动;别人都认为改卷是苦差,他觉得是放假休闲;他每天步行4个小时来往于酒店与学校,其实学校是有安排了接送的专车的,但他需要锻炼,平时没有这闲工夫;他做事目标明确,每一天每半天甚至每个小时都会给自己制定阅卷任务;他喜欢管别人,见不得别人懒散拖拉;他喝水的时候发出咕噜咕噜像漱口一般的声音;他嫌弃我喝茶的若干讲究......我想上了年纪的人往往都会有点奇怪。
之后的几天,我们偶然会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彼此都是冷冷的。所不同的是他倒水的时候会顺便替我的杯子续上,每天分来的面包他会递给我,委托我午间拿去喂鱼,水果也基本上都孝敬了我。他请我吃了两顿中饭,因为我的不善理财,我的饭卡被提前消费光了,而他饭卡里的钱反正也花不完。
十几天并肩作战的日子漫长地令人难以忍受,等它到来的时候,我竟是带着出狱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坐上接送车的,匆忙到没有向大叔告别。车子启动的时候,不经意透过车窗看到了大叔,远远地他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蓦然发现我连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留下的信息碎片是:他供职于省内某私立学校,样子肥肥像河马;他显老,其实年龄只大我一两岁。
我与他并不相熟,但我又好像很了解他。他那么典型的正向的70后中年男子,善良朴实,渐渐秃掉的脑门上清晰地带着岁月的烙印。满怀责任感与使命感,自觉自愿地承担着家庭学校甚至是社会的重任,无怨无悔,哪怕肩上的担子已不堪重负。对未来依旧怀有憧憬,甘之如饴地享受着生活的“辛苦”。恐惧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落寞,总会默默地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他、他们,是生活的强者,是平凡的英雄,是值得我们给予更大的认同,更多的理解的人。
生活不易,且多珍视。
2018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