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中短篇里，最受欢迎的是哪一部？如果在广大文学爱好者中做个普查，得到的答案大概是《倾城之恋》《红玫瑰和白玫瑰》或《沉香屑：第一炉香》。可被傅雷称为“文坛最美的收获”的，却是另一篇情节更为残酷、笔调更为苍凉的小说：1943年张爱玲二十三岁时发表的《金锁记》。
不同于张爱玲的大多数作品，《金锁记》不是以青年男女的婚恋为主题，而是写一个女人的一生——从少年到老年；从朱门绣户，到家道破落；从活得生机盎然，到犹如走肉行尸。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发生于短短数十年内。对无情的天地、悠悠的岁月而言，什么都没改变；对故事的女主角曹七巧而言，一切却都改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一辈子，到头来也只像个“陈旧而迷糊”的月亮，隔着漫漫长路回头望去，除了哀戚，别无所有。
曹七巧本是麻油店的姑娘，以这样的出身，原本没资格嫁进财力丰厚的姜家。偏偏姜家二爷身有残障，长年卧床不起，娶不到官家小姐，姜家便屈尊纡贵地接了七巧进门。七巧的婚姻生活名不副实，在妯娌间也处处遭人冷眼。日复一日的压抑苦闷消耗着青春，她的性子渐渐趋于扭曲。后来二爷去世，七巧从“活守寡”变成了真守寡，岁岁年年的寂寥让她变得如涸辙之鲋，一丁点来自他人的温情就能让七巧渴求到疯癫；她一度以为三爷姜季泽对自己有情，到头却发现对方其实是在盘算着她分家所得的财产。
在曹七巧的后半生中，她的偏执、恶毒和绝望，像食物上滋生的霉菌，腐蚀着她自己，也腐蚀着她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她将儿子长白控制在股掌间，将儿媳活活逼死，又诱使女儿长安抽鸦片，毁掉了长安的婚姻。
张爱玲写道：“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这正是小说标题《金锁记》的由来。
不难理解，《金锁记》因何让张爱玲在文坛迅速走红。一面读着，我一面感叹着张爱玲的天才。她的文字华美生光，却又透着彻骨的冷意。如果说这故事的质感如退红的锦缎，字里行间种种异想天开的妙喻，则像是锦缎上偶然闪现的金色暗纹。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看上去并不重要的一行：“（七巧）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细细想来，这可不就是七巧的人生吗？蝴蝶标本虽美丽，终究是死的——值得悲叹的是，连这死也无关紧要、无人在意。从进姜公馆的那一刻起，七巧就不再是那个贫贱但鲜活的女孩子，而成了被收藏、被悬挂、被观赏、被把玩的对象。做一个漂亮的标本，就是她余生的使命。没有谁好奇过问蝴蝶的哀乐和意愿，没有谁驻足倾听蝴蝶的欲望与痛楚。
不过，张爱玲并没让故事停留在这个层面。如果曹七巧只是“被侮辱与损害的人”，她不会成为文学史上一个可怜又可恨的经典形象，《金锁记》也不会具有这样深刻而奇异的魅力。
曹七巧的悲剧在于，她也曾试图对命运做出反抗，可反抗的方式不是追求自我和自由，而是去禁锢下一代的自我和自由。她没有选择砸烂黄金枷锁，却拿着那枷锁去“劈杀”别人。潜意识的最深处，她憎恨着所有人，甚至包括亲生儿女。这是七巧对世界无差别的复仇。
的确，世界——或者说那时代、那社会——从未善待过她，将她灵魂牢牢攫住的麻木不仁，是可以被理解的。不是每一个凝视过深渊的人，都有义务警示他人避开那深渊。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怀着恐惧，默默无言，苟且偷生。但曹七巧往黑暗里又多走了一步：她放任自己变成了深渊，张着黯淡无光的巨口，等待下一个牺牲者。
七巧对儿媳芝寿毫无来由的折磨，尤其值得留意。在旧式的家庭里，婆婆和媳妇是一种互为镜面的关系。她们可以从对方身上照见自己的过去或未来，照见自己经历过或终将经历的所有荣辱得失。如果七巧能像慈和睿智的前辈那样体谅引导芝寿，年轻的芝寿就不会遭受七巧曾遭受过的创伤。然而七巧既无能力，又无觉悟。在那样的环境中，“爱”的能力和觉悟，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我想起一句或许并不恰当的俗语：“媳妇早晚熬成婆”。这句话表达的，本来是一种苦尽甘来的情绪——可那个“熬”字，又悲哀至极。熬、熬、熬，熬过姻缘的残缺、熬过情欲的枯竭、熬过明枪暗箭的恶意、熬过鸡毛蒜皮的日常，一直熬到了终点，还剩下什么？一代又一代人就这样“熬”到衰老、死亡、消失，只有那把金锁，依然坚固如新。从“媳妇早晚熬成婆”这短短几个字中，能看到何等骇人的历史循环！
《金锁记》几乎整篇都是阴冷的，但张爱玲在故事结尾处，到底留下了一星半点微不可察的温柔：七巧似睡非睡地躺着，摸着自己枯瘦的手臂，想到年轻时候，她是丰润、健康、爱说爱笑的女孩儿。悔意涌上她的胸口，甚至让她潸然泪下。她想着，假若时光倒流，她又回到十八九岁，每天自己上街卖菜，和肉店的伙计或者裁缝的儿子成亲，日子可能过得不富裕，但每天勤勤恳恳，也能快快活活。人们都说富贵是黄粱一梦，可是，于故事里的及故事外的七巧们，平淡的，但是温柔的人生，才是终不能成真的梦。
作为二十世纪中叶横空出世的女作家，张爱玲虽然爱写也善写旧式大家庭，思想观念却可谓十分先锋。远在七十多年以前，她便已看得透彻，并且提醒读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要以背负枷锁为代价，就没有丝毫意义，再大的热闹，也是转瞬虚空。对女性来说，尤其如此。玻璃匣里的蝴蝶再美，不如随心所欲地飞。曹七巧是没有选择的，幸而今天的我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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