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灰蒙蒙的一片,我乘着车。看着车窗外的乌云,叹了口气。
我要赶到南部的A少管所,那里有一个人,一个我的朋友,他在里面已经有半年多了,整个人完全没有开始的体态,他瘦了一大圈,在我第一次看他时。真的瘦了一大圈。
他的眼睛里原本的倔强消失殆尽了,现在他的眼神里面只有莫名的无处安放的悲伤,看得我心寒。
早晨十点左右,我站在A所门前,门卫拦住我问我去干嘛,我回答我去看望朋友,门卫看了看我几眼,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我的包,然后又打电话询问了少管所里有没有我口中的人,确认过后,又看了我几眼,才让我进去。我走进去,里面正好有一群剃着短短的杨梅头的小青年在外头放风。他们看到我,指指点点。我不予理会,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向了探望室。
探望室里,他已经在等着了。
“你瘦了。”我开口。
“你没有变。”他沉闷着声音,鼻音有点儿重,像是得了感冒。我看到他认真的点了点头,“颜祎,你这几个月见过小桃吗?”我摇头,不语。
他又说,“去看看她吧,听说她也被抓进去了。”我怔住,“在东阳女子少教所,是上次王瑜过来看我时告诉我的,你去帮我看看她吧,跟她说我对不起她。她可能不会原谅我,但是请她原谅你们!”汪浩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点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
“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表现得好,大概再过两三个月就行了。”汪浩看看外面的人群,又说,“知道吗?来到这里好处就是能反省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我认为自己以前做的事情太蠢太笨,有一个和我住在同一间寝室里的人,人家叫他霸哥,他因为把一个人打成三级残废被送进来,他进来第一句话是:‘我以为这里是乌烟瘴气的一片,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啊!”他补充了一句心声。
我反问他:“你想去看小桃吗?”他摇头,我知道他在逃避,我没有逼问,“我等会儿就去看她,你有什么话让我帮你带吗?”
汪浩想了想,“帮我跟她说句对不起。”
“说了!这一点你已经说过了。”
“没了!”他认真地点了一下头。我站起身来,他也起身,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有力的拥抱,我的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泪水倒灌进胃里。
汪浩是我小学时认识的死党,还有小桃也一样的,王瑜后来与我们分开,六年级的时候转学去了外地,少有联系,汪浩是典型的早熟男生,他一个人在六年级干过很多事情,他会抽烟,会喝酒,又会去夜总会里勾搭几个女孩,尽管年级有时会相差很大,也会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和别人打架。
我的烟就是他教的,同样被教的还有小桃,小桃是他的女朋友,如果算的话。我们三个人初中时候分开了。一直不曾碰面,我几乎忘了他们两个人。小桃听说初中长得和神仙姐姐一样漂亮,听说汪浩人变胖了,但只是听说。
就像他们也听说我的事情一样。
汪浩以为捅了人被抓进去,那天是下雨天,我正在上课,或者可以说是在课上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班主任的课,眼皮半眯半睁的,我想我的眼睛和班主任的一样大。
结果,路边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鸣笛声很大,把半坠入梦境的我强行拉了起来。我那时不知道这些警车里面其中有一辆坐着汪浩,我们等待着嘹亮的鸣笛声过去,又开始上课。班主任却在这时候转移了话题,“每次听到警察的鸣笛声,我总会想某些不好的人被绳之以法,”顿了一下,“我不希望我们班级有人被这些警车带走!”
班里一片哗然,后来又有人听到了风声。上上届有一个初二的人因为打架斗殴被关了进去,教育了五天。
我并没有在意,直到小桃的电话叫醒沉睡在“一切安好”的世界里的我。
“颜祎,汪浩被抓进去了!”还带着哭腔。
“啊?”
“汪浩在打架时用刀捅了人了,被抓走了!”小桃很急,语速不是一般的快,“我现在一直被爸妈管着,不能出去,你能帮我去看看他吗?”又接着报上了少管所的地址。然后匆匆结束了通话。
我马上乘车过去,来到他面前时,他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手臂上缠着绷带,他在我面前出现时,我还以为金字塔里的木乃伊复活了。我们两个就那样对视着,没有说话,一股死气沉沉的沉默在我们之间盘旋。我没有开口,他也没有。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傻乎乎地干坐着,这让一边站着的辅导员很紧张,以为我要动手,身材魁梧的他已经摆好了随时将我摁住的姿势。二十分钟后,有个管理员进来提醒我时间不多了。我叹了一口气,拎包起身:“小桃让你好好的!”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探望室,只留下汪浩一个人呆坐着,望着我的背影,或者没有望,只是发呆。
那天的天气不算好,天上下着细碎的小雨。
再后来,我去明光六中找小桃,小桃她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太妹,穿着同龄人不该穿的裸露出半个背部的吊带衫;下身一条短到她一坐下来就可以看到黑色内裤的小短裙;小腿上裹着刚过膝盖的黑色丝袜;她涂了口红,挑染了头发,打了耳洞,带了美瞳。在看到我的时候她显得极其慌乱,显然她并没有预料到我会去找她。她坐在我的对面,用手拼命地遮掩着自己裙子以下的私处,还不时用眼角瞟瞟我。她画了淡淡的眼线,还一面将脚藏在桌子底下,藏头露尾地不让我看到她穿了七八厘米高的高跟鞋。
“你变了。”我严肃的说。
小桃点头,不敢回答,“汪浩我去看过了,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讲,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讲的。”我又说,“我觉得吧,你们两个不适合了。你自己告诉他吧,我没有脸告诉他。”小桃垂着头,顺着眼。
我不再说什么,没有让小桃改过来,毕竟没有用,一个人不会真正因为另一个人的话而改变的,我深知这个道理。后来的事情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了,与我无关。我把他们两个人都剔除在记忆之外,再也没有同他们联系。只是偶然小桃会打来电话,叫我出去,我都没有答应,以各种理由推掉,要么是生病了人不舒服,要么是最近要考试,要复习没有时间,要么是已经和别人约好了。
那是一个星期日,我正赶车准备去学校,寄宿制的学校要求星期日下午要到校。
我上了公交车,却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我认出那是小桃,小桃身边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和小桃一样长得香艳动人,妖冶的让人不好意思直视,一双长长的腿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风骚。小桃穿了低胸装。我把脸扭到一边,装作没有看到他们一样,然后对着窗外的风景,喟叹。
小桃应该是发现了我,她挤过人群,挤了过来,我扭过头,看看她,挣扎地从嘴角拉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还有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两个人说话时都有了几分生疏。然后就是无边的寂静,只剩下老旧公交车发动机苟延残喘时发出的声音,像是快散架了的老式机械。“你,还好吧?”小桃突然问我这么一句。
我点头:“还不错。”
“我和汪浩分手了。”
“嗯。”这完全是意料之中,因而并没有多大惊讶。
“他说我贱!”小桃的声音沉了下来,“我根本不想这个样子的,汪浩他说他后悔和我做朋友了,他让我滚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说完,她还叹了一口气。
那两男一女神情不善的打量着我,我冷冷一笑,“小桃,汪浩没有说错,你是贱!”小桃的表情在脸上凝固了,“你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八中听到事情比汪浩在少管所内听到的多十倍!你也真是够骚的 ,连我们八中初三的人都知道你了!那个混混还说你那一晚上真是骚得够味儿!”我低声说着,“知道吗?那一天我不信,我不能忍受有人来诋毁你,所以我狠狠地揍了那个人,他说他说的全是真的,还让我去情夜酒吧看!”我不说话了,快到站了。而小桃脸色苍白。
“我知道你需要钱,可是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值得吗?”——“这身体是你一身的财富!你这样随随便便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你他妈的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汪浩,对得起我们吗?”我想我的话把她激怒了,小桃全身颤抖着。
我继续,“别说对不起,别对我说,我消受不起!从今往后,我颜祎没有你姚小桃这个朋友!”我说完拿了包下车。
我被一阵猛烈地刹车声惊回现实,刹车的声音扎在耳膜里心里一阵难受,想吐。我想应该到了,付了的士车钱,匆匆下车,风很大,天上的乌云密得透不过一点阳光。东阳女子少教所的七个大字闪耀在前面。
小桃,希望这里能洗净你身上的病,根除灵魂上的肮脏。
我在探望室里等了五分钟,穿着睡衣的小桃走进来,看到我的时候分明愣了一下,我冲她咧了一个笑容,尽管有些不大自然,她迟疑而局促地走过来,坐下,“没时间给你买东西,就这样空手来看你,你要原谅我。”我故意摆出内疚的样子。
“颜祎……”小桃她说不下去了。
“汪浩让我替他告诉你,他对不起你。”我说,小桃她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桌上,也滴在我的心里,我说,“我也说声对不起,不管怎么样,朋友就是上天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我不应该说那些伤人的话。”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小桃,我们恳求你的原谅!”
小桃拉了拉我的衣角,“颜祎,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干那些错事的!这里被关进来的女的,十有八九是因为干那种事情被抓住。她们都和我一样,都是为了钱!”我点头,“颜祎,替我问一下汪浩,如果有可能,他还会接受我吗?”
“他几个月后出来,我让他来看你。”
“谢,谢!”小桃哽咽着,“颜祎,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小桃,知道吗?不管如何,你都是我们永远的骄傲!”
昨天,我收到了红色的请帖,是汪浩发的。拆开来,我看着里面新娘的名字:姚小桃。会心一笑。
祝,你们两个人幸福!
请帖背后,姚小桃用熟悉的字体写道:朋友,是上天给予我们最好的礼物!
婚礼那天,我盛装出席,王瑜没有来,我们三个人合了影。我和新人拥抱,小桃把眼泪全部抹在我们身上。这张照片,我们放在信里,寄给远方的王瑜,不管他收不收得到,我们每个人都在后面写了一行字。
汪浩:希望你和我们一样快乐!
小桃:等我以后生出小宝宝,一定寄照片给你!
我:如果你也在这,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