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个传奇。
(一)
有天晚上,梦见莫琳。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忧伤的望着我。
梦中场景不甚清晰,充斥着烟尘一样的东西,呛得人几乎泪下。
醒来,刚过夜半。
眼睁睁望着浓黑的夜,再也睡不着。于是,起身到阳台上去,趴在冰凉的栏杆上,闷闷的看着路上那昏黄的路灯光。
不知为何会梦见她。
四年同学,也不曾梦过她。
前两年回学校,听说她自杀的事,难过了很久,却也不曾梦见她。
这会子时过境迁,她和她的故事,因为太悲伤,已经很久不被我记起。她却不经邀请,入我梦来。
莫儿,莫儿,你想对我说什么?
没有香烛,点燃一支香烟祭奠。看着那袅袅的烟雾,缓缓的上升,窗玻璃上的冰凌随之融化,流淌下来,像挂着两行清泪。
(二)
莫琳是我大学同学,同系不同班。
我一直叫她莫儿。
她很安静,开始跟我要好。她曾说,假如我是男生,会很招女孩子喜欢,包括她。我挺得意的。
大三时分专业,很多课不在一块儿上,就疏远了。
渐渐听到传言,说是莫琳跟周子明好上了。
我不信。
周子明是教我们分析化学的老师。他不过三十多岁,两肩已经有些佝偻。他不是海归,甚至不是博士,才刚评上副教授。他已婚,不帅,而且没钱。
这都不要紧。要命的是他的表情。
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愁苦的神情。
也许是悲伤的太久了,那种表情已经凝固在脸上,替代了本来的面貌。
我曾经在课上想尽办法博他一笑,很多次都没有成功。后来,终于有一次他微微笑了一下。
看到之后,我直想抽自己耳光。
那种愁容满面的脸上露出的苦笑,让人心里发酸。
莫琳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除非脑壳坏掉了。
莫琳并不特别漂亮,也不时髦,可是乖巧、恬静、懂事。东南大学有个她的同乡,几年来一直在追求她。
我一直都觉得,莫琳的眼界蛮高的。
不会是周子明,不会。我相信她没这么傻。
她不提,我也从来不问她。太过荒谬了。
(三)
转眼就大四了。
毕业前两个月,有天晚上,我正在宿舍里发呆。
莫琳来找我。
我们就出去了,在校园里散步。
那是五月里难得的晴天,空气里是干净的青草味道。
她说:“我有件为难的事,想跟你商量。”
我问她:“工作的事吗?”
她说,差不多吧。
我等她说,可她长久的沉默着。
后来她终于开口,却不是工作的事,她说:“我跟他的事,你听说了吧。”
我答应着,心想:“你可千万别说是真的。”
谣言,总是无风不起浪的。
她说:“是真的。”
我站住了,打量着她,斟酌着应该怎么回应。
如果不是真的,权当笑话讲讲。
如果是真的,我得顾及到朋友的感受。
她很平静,淡淡地说:“不过,不像他们传得那样。我们没那种关系。”
这我绝对相信。
谁会愿意跟一个愁眉苦脸的人有关系。
她又说:“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我说:“没有。”是真的。
当时女生里头,还有另外两个跟了已婚男人的,是为了钱。我也没有看不起谁。本来嘛,人各有志。
她说:“我知道你不会。”
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不过你从来没句真话。”
我忍不住笑了。问她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她挽着我的手,说:“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差劲。”
那倒不是。我知道他是好人。非常好的人。我在分析化学课上看小说,他只是叹气,并不骂人。真是好人。
我说:“你别告诉我,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纯粹扯淡,这些话就是用来蛊惑你们这些无知小女生的。”
她笑,说:“那是因为你不像我,从小就认识他,就喜欢他。”
原来他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而听到莫琳之后的叙述,我又仿佛回到一个夏天的午夜里,在月牙湖畔看到满天五颜六色的闪电,深深的震撼了。
(四)
周子明是吴江乡下人,自幼家境贫寒。他读高中、大学,都是莫琳的父亲一直资助的。
莫琳父亲在吴江县城做生意,不过她们母女一直住在苏州。
所以这件事,她从前并不知道。
直到十二岁那年,父亲因为车祸去世。
他去苏州看她们。
她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那时他二十八岁,已经留校任教五年,同时读完了研究生。前两年就结婚了,已经有一个周岁的小女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说到她父亲,他握着莫琳的手流泪。他曾有过为了借到五块钱给村里人下跪的过去,对于她父亲多年的帮助,他说自己没齿难忘。
他让莫琳把他当亲哥哥一样,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
莫琳答应着。可她并没有什么困难。
他一直给她写信,莫琳从来都不回复。
他只是感恩。
可他真正要感谢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的信总是提醒她这一点,让她心里发烦。
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在信里说,他要去美国念博士。总要四、五年才能回来。
莫琳就回信给他,祝福他学业有成。
此后有两年,再没有他的消息。
有时候莫琳无聊,就翻出他从前的信来看。
有时候,偶尔也会想念他。
很淡的一种思绪,没有浓的化不开的忧愁。
(5)
第一年高考莫琳落榜了。
同年,母亲再婚了。
这事儿母亲征求了她的意见,她也很赞成。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婚礼那天,她还是伤心的哭了。
过后她给周子明写信。
原本并不知道他回来了,只是无人可诉说,写着玩的。
可是第二天,他就到苏州来了。
再相见,他整个人都变了。
精神也颓唐了,神情也寥落了,那种忧苦的样子,就像一个在重创中无力恢复的人。
看到他,莫琳简直都忘了自己的烦恼。
她问他,怎么突然中断学业回来了。
他含糊的说:“学校有事。”
不会这么简单。
可他既然不愿说,她也不再问。
他希望莫琳回学校复读。
他知道她原来成绩很好,在父亲出事前。
莫琳告诉他,母亲已经托人给她找了一份工作,是绣品柜台的售货员。
他说,重要的不是做什么工作,而是渴望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你不是从小就喜欢水利,梦想当水利专家吗?
你真的愿意一辈子站在那个柜台后面卖苏绣吗?
莫琳没说话。她实在没有勇气复读,太难了,而且丢脸。
于是他给她讲了自己求学的经历。
讲到落泪。
莫琳都听傻了,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仅仅为了能上学,就会受这么苦。
而且她从没见过成年男人掉眼泪。
她觉得他挺没出息的。
却又想抱抱他,安慰他。
可她到底没有。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小女孩了。
她答应他去复读。
他说,每周都会打电话给她,会一直鼓励她。
他叮嘱她,要好好跟继父相处,不要让母亲为难。
后来她去车站送他,坚持买了月台票,看他上火车。
他的背影那样消瘦。
火车开走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里微笑。
可是出站时,走在地下通道里,突然想哭。
就在那个时刻,她才发现,喜欢他。
看他不开心,就会心疼。
可是这种喜欢,多么让人绝望。
(6)
又一年的七月。高考结束。
她说去南京看学校。母亲问她,给周子明打电话了吗。
她撒谎说,打了。
等坐上了去南京的火车,她心情愉快。
想象他看到她突然出现的样子,也许是惊奇,当然还有喜悦。
她要找他商量一下报志愿的事,她想考河海大学的水利专业。
因为是暑假,她直接去教工宿舍,问看门的大爷他住在哪。
他说:“你是?”
莫琳说:“我是他妹妹,堂妹。”
大爷指给她看。他住在东侧楼的一楼。
她跑了过去。房子很旧了,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她敲门,好久没有人来应。再敲,心里嘀咕,可别不在家呀。
终于有人来开门。
她简直不能相信那是周子明。
不过是一年的光景,他比上次见面更加的不堪了。头发又长又乱,胡子拉碴的,瘦得不像样,薄汗衫下几乎看到一根根的肋骨凸现。
他看到她很吃惊。
却没有喜悦。
莫琳愣在门口,真想让时光机器把她带回家去。
她不该来。
她知道错了。
两个人都站在门口,呆望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周子明才想起把她让进屋来。
屋里是呛人的烟味。
莫琳坐在局促的像过道一样的小客厅的破旧沙发上,咳嗽着,咳出泪来。
他没有责备她不打招呼就跑来,他只是不吭声。
莫琳问,瑶瑶呢?是他女儿。
他说:“还在老家。”
又问:“嫂子呢?”
他愣了下,指了指两个小卧室其中的一间。
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问他:“睡中觉呢?”
他无力的说:“你去看吧。”
她有些奇怪,走过去。房门上了锁,门的上方本来有块玻璃,已经拿掉了,成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她忐忑的凑过去,却又吓得赶紧缩回来。
一楼的光线并不好。可她也看清了,床沿上坐着一个幽灵般的女人。黑衣,消瘦,不声不响。
她质问:“你说这是嫂子?”
她见过他们的结婚照。他的爱人应该很漂亮。
她让他讲清楚怎么回事。
他还是不吭声。
她转身就往外走。
他并没有追出来。
她跑出那个院子,边走边哭。这不对,跟她想象的太不一样。
走累了,她站定了,回头,见他远远的跟着。
两个人隔着几十米,对峙般的望着对方。
过了很久。莫琳突然跑过去,抱住了他。
(7)
听他讲这几年的经历,莫琳真后悔问他。
就是那年,他公派出国。
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在高校里,不是海归,又没有海外镀金的资历,是很难混的。他用很多的努力,才换到这样一个机会。
可是妻子不许他去。
理由是孩子太小,一个人带不了。
可他知道,她是怕他一去不回。
他怎么赌咒发誓,都无济于事。
她人本来就有点偏执。何况那么在意他。
于是天天的吵,甚至动手。
直到出国手续办好。
他悄悄的离开了。他本来以为,木已成舟,她会慢慢接受。
可是她没有。
她威胁他,如果他不能立即回来,就自杀。
他没太当真。
女人总是情绪化一些,不会动真格的。
可是,半年之后,他接到学校的电话,说他爱人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孩子没人管。
他只得回来。
回来后,赶紧送她去治病,不料已经很严重了。
他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从那以后,他要上班,又要照顾生病的妻子,只得把孩子送回乡下,给年迈的父母带。
他曾经一度的幻想她会慢慢好起来。
可是她的情况越来越坏。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因为她经常做一些过激的事,为了避免意外,他只得把她锁在屋里。
他没有想过放弃。
她毕竟是为了他,才变成这样。
可是几年下来,他已经累垮了,对生活完全灰了心。
他说,如果不是女儿,他会跟她一起死。结束这种折磨。
莫琳握紧他的手,希望给他一点安慰。
她问:“为什么不送去精神病院?”
他说:“你还小,不懂。这是我老婆,我不能让她受罪。”
莫琳点头。她懂。
他的爱人虽然神志不清,却很干净。相形之下,他更像有病的人。
他讲了很多很多。
莫琳只是发愣。
直到离开,她也没有提起报志愿的事。
可就在那一刻起,她决定,报考南航的材料系。
(8)
等周子明在新生的欢迎会上看到她,才知道。
水利专业是她的梦想,也是她复读时最大的动力。
可是,她却轻易放弃了。
他非常不理解。
等他知道是为了他,连死的心都有。
他对她说,他这辈子已经完了,不能再害了她。
他拒绝她的任何接近,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理她。
莫琳什么也不说。
爱对于她来说,是等待、忍耐和牺牲自己。
他们的恋情,从未引人注意。
直到大三那年,他母亲去世了,不得不把女儿接回来。
他负担过重,应付不来。
莫琳每天都会过去帮他料理家事,照顾小孩。
大家才渐渐知道。
更因他那一直神秘的爱人,流言四起。
(9)
听莫琳讲完,已经夜色阑珊。
我问她,现在怎么打算。
她直摇头。
这两年,周的爱人已经有些好转了,特别是孩子回来后,她的情况相比以前,大有改善。
她经常微笑的看着瑶瑶在那里玩。
尽管大多数时候精神还糊涂,身体却好多了。也胖了。
莫琳,希望她好起来。又有些害怕。
届时,她又将何以自处呢?
继父已经在苏州给她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一直在催她的消息。
她也有留校的机会。
所以工作的决定,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生抉择。
我对他们三个人都抱有同情。
其中,对他的爱人更加怜惜。
因为我,也很有可能因为害怕失去一个人,而发疯。
我跟莫琳讲了许多自己的意见。
待在这里,是一个死局。
他爱人能否好起来,对莫琳,都不利。
不如离开。
她只是不说话。
当然是舍不得他。
可他,毕竟是别人的丈夫。
妻子有病时,他不能离婚。
病好后,更是绝无可能了。
何必恋恋不舍。
她说再想想。
我们就回去了。
临近毕业一通忙乱,再也没顾上找莫琳。
听到她留校当实验员的消息,也就知道她的决定了。
(10)
毕业了,鸟兽散。
06年,莫琳和其他一些老师,到国重室参观。
我刚巧不在家。
她后来给我发短信,说在黄海饭店前台,留下带给我的桂花鸭。
我还想着,哪天回学校,带点茶叶给她。
第二年我回去,听一位老师说。
莫琳自杀了。
我没问原因,也没问细节。
不忍心问。
后来在江宁的新材料楼,去拜望了一下周子明。
他已经是教授了。
四十岁的人,已经显出老态来。
说起他女儿,很自豪的样子。
我也为他高兴。
我们谁也没有提到莫琳。
都作出高兴的样子。
却各自在心里,流了泪。
09年同学聚会,糖宝小,我没去。
后来贵航的一个同学喝醉了,打电话给我,哭,说:“本来还想找莫琳玩的。”
我没哭,也没说什么。
再也想不到,会在这样一个冬夜里,梦到莫琳。
让我如此伤感。
如此沉痛。
也许是我老了。
也许是懂得爱了。
谁知道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