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十年两苍茫

                      ------写在小姨夫离世十周年的日子里

   又是麦熟季节，又是端午佳节。

   一个温暖无比，却又追思无限的日子。

   日子，总是在最没有信念支撑的时候，被熬煮成新的起点；多少年之后回望，人们会惊讶地发觉，自己也能硬生生地把曾经没有希望的日子过出意料之外的动静。

   今天，接到已居苏州十年的小姨和姨妹一家的微信邀请，猛然惊觉，小姨夫你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了。

   十年前的这个农忙季节，你外出打零工贴补家用，不幸被突然垮塌的旧房砸中身亡；十年后的今天，你们老倪家老少四十来号人在启东乡下你家老屋里聚集一堂，共同追念我的亲人——一生辛劳酸苦活得卑微如斯却永远宽厚待人乐观处世的小姨夫倪卫兴。

   众多的亲友人群里，你大连襟的二女儿——我这个外甥女也许不算是你最亲近的人。但是你一定想不到，无论你活着还是死去，我曾经无数次地和你这个小姨夫在心里对话过。都说路过你生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成就你的人，我想我对此表示很有同感。今天，我想借着这个追思会和你多说会话，说说你离开我们的十年光阴中，家里发生的该你知道的那些事儿；说说你曾经疼爱过的外甥女，对你这个小姨夫十年来未曾消散的感念，和至今挥之不去的痛惜之情。

   十年前的端午节正午时分，刚下班跨进家门换鞋的我，突然接到小姨那个泣不成声的电话，＂二外甥女啊，你的小姨夫死了……你的小姨夫刚刚被砸死了……他在拆迁旧房的现场，被突然垮塌的房子横梁砸中了后脑勺……＂啊，一根废旧的横梁，一条鲜活的生命，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不对称对比啊。其实我清楚地知道，由于常年从事重体力活导致一肩高一肩低的小姨夫，是被生活的横梁重重地击中了可以存活的命脉。我们曾经多次劝他不要去拆迁旧房，既脏又累不算，还因为没有专门设施，徒手操作，非常危险。可是小姨夫每次听后总裂开大嘴，憨然一笑，没事儿，大家伙儿都这样过来的嘛。再本如我也能揣摩到，在农村也算见多识广的你，不是意料不到拆房的风险，如果生活不是那么贫困，农忙期间，人家都从外地赶回家相帮着度过五月人倍忙的麦熟季节，你断然不会让小姨一个人忙碌那么多的农田活儿，而跑去和他们一帮到处拆迁的人员去挣这个所谓的外快的，况且你的女儿我的姨妹此时已经大学毕业开始挣钱了呀。就这样，一个算命先生测算会活到九十九的你，因了一根从天而降的横梁，生命之声从此戛然而止，你和我们------一群喜爱你的小辈们天各一方，阴阳两隔。你的年轮之树只来得及粗糙地画上五十六个辛酸的圆圈。

   追念小姨夫你，所有的话题似乎都绕不开我模样周正能干要强的小姨——比你年轻四年的结发妻子。中年丧夫，历来被视为人生三大悲哀之一。小姨夫，好脾气见长的你，是否真的知道，有些女人的情感并不以细腻见长，也并不以做在表面为荣，我家小姨就是这样的个性女子。也许生前你更多地感受到的是，小姨对你的粗声大气和不够体谅。但是从你出事之后小姨的长久哀伤和无法解脱的情绪上，我深深地感知你们的夫妻情分实非他人所能体味。举个也许你不知道的例子，广州起义中革命者林觉民起义前在绝笔信《与妻书》中对妻子陈意映＂汝其勿悲＂的殷殷嘱咐，换来的却是一年后年轻妻子抑郁而终令人无限感伤的结局。“是谁把你变成了纸上的一个名字”，无数个夜晚苦苦相思的意映卿卿，最终熬不过情深似海的追忆之苦，渺然化为一缕青烟，追随觉民英魂而去。所以我一直惶惑，夫妻情深，乐事耶，悲事耶？

今天，在这个沾满回忆的麦熟季节，在这个处处粽叶飘香的乡村，我凝望着你家墙上高挂着的照片，心中仍不能完全释怀，是谁把你变成了挂在墙上的照片？是谁把那么与世无争那么宽厚仁慈那么体魄强健的你变成了仓促离世的魂魄？又是谁让你终止了即将可以开启的幸福生活？信仰耶稣的你是否升入了天堂是否蒙得圣母玛利亚的庇护神佑呢？

   你懂事的女儿，一向不愿麻烦他人的姨妹，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托我们在小姨夫刚离世的这段日子里，多打电话给小姨解闷安慰。可是遇事心理翻腾比说话更多的我，自感有负重托，没能完全尽到自己的责任，只是在得知我爸妈天天和小姨长时间聊天后稍感安慰。小姨差我爸妈十二年，他们老姐妹两家住得近，尽管我爸脾气有点暴躁，但自家亲人的事情我爸绝对会不遗余力全力以赴的。刚参加工作不久，不很懂社会风俗的小姨妹，为帮助自己的母亲尽早走出痛失亲人的阴影，特意提前到市区找了个有点名声的算命瞎子，给他小费，串通好说辞，然后于次日领着我小姨前往给小姨夫你再次算命。当小姨从那＂算得很准＂的瞎子嘴里得到了小姨夫寿数理该如此，因为出事那天头碰了人家所晒的裤子，有了霉运，否则依小姨夫的身体强健状况和家族遗传因素，应该可以活到九十九。

   看似荒唐的解释，却终于解开了小姨心里的那个死结。当我们事后听说姨妹的这一解劝高招，在佩服妹妹的同时，总算是把帮不上忙却始终提着的心给稍稍放下了。之前我爸妈＂人死不能复生，活人一定得想开些＂的几箩筐劝慰话语，都不曾让小姨心里的疼痛真正减轻半分。让我意外的是，决定小姨重新好好活下去的那根救命稻草，竟然是那个胡诌诓钱的江湖骗子，心理学原来还可以这样＂别致＂的方式留存于世的啊。大概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于此也可算得一个明证了。

   在我心目中，小姨一直是坚韧顽强能干有主见能维护自己权益的女人，可是在处理小姨夫你的后事这人命关天的事情时，我更多地感觉到小姨为人宽厚的一面。我想依你小姨夫温厚儒雅的性子，应该也会赞成这样的处理方式。你的这次拆房事故，其实是因不具专业资质的拆迁队，缺乏专业拆迁经验错误指挥导致的，因而后事处理会涉及到你作为一个打工者和临时老板以及临时合作者之间的纠纷问题。但小姨只同意和老板协商赔偿事宜，坚决不同意控告有连带责任的同做小工者。说这些人是和小姨夫一起相帮着干苦力的底层人，平日关系都处得不错的，不能因自家丈夫倒霉遭遇不测，就在同行身上找原因再捞钱。尽管有相关劳动法条文的明确规定，但小姨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再三强调，我不能没了自己的男人，还要失去所有的邻居。最终我们十个舅舅一起和村委会乡政府相关负责人连夜协商的结果，是只争取到了必要的丧葬费。那个在村委会办公室灯火通明的夜晚，当我们的男性长辈们轮番情绪激动地和负责人据理力争时，我注意到年轻我十二年的小姨妹，拖着批麻戴孝的沉重身子，疲惫至极地趴倒在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上昏昏欲睡时，我突然意识到此刻比为小姨和姨妹争取赔偿更紧要的事儿，恐怕是她们娘俩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态。为赴父丧所请的假期有限，耽搁的工作也得赶着补完，活人的生活还得继续，比千辛万苦去争那遥不可及的巨额赔偿款更紧要的这些事儿，让我们所有起先莫衷一是的亲友达成了尊重小姨的一致意见。所以最后争取到的几万元丧葬费里面，满含着我小姨做人原则的最朴素坚守，同时也饱含着我们做小辈的诸多不甘和无奈。

亲爱的小姨夫，你猜我在这次追思会上看到的最震惊的一个来客是谁？告诉你吧，我起先是没能认出她来的，那就是你的三弟媳，如今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但也烫了头发，戴了眼镜，说话很少。我根本没有认出是她，直到人们招呼她名字，我才意识到她就是住你们东隔壁的三弟媳。我有意看了看她，发现她左眼塌瘪，我疑心这才是戴眼镜的真正缘故。回想起来，我一共见过她不过三四次。我第一次看见是她新婚之时，长长的辫子油亮亮拖在身后，带着吕四口音的她说话尖声尖气儿，我当时感觉这个女子不好相处；后来陆陆续续多次听说她，是她作为妯娌的身份和小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诸多琐屑矛盾，然而说理时小姨夫你总是笑着把她和你妻子我小姨各打五十大板，从不偏袒任何一方；当人们怪你胳膊肘往外拐时，我却佩服着你大事化小做人宽厚机巧的一面。关于你三弟媳最离谱的一次听闻，就是在你遭遇不测当天，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你的遗体运回自家时，她竟然以去世者路过门前不吉利为由，不让你从她家门前经过。就这样，那条你走过无数遍的亲兄弟门前路，在你最不幸的时刻，被她亲手拦腰斩断。小姨和你三弟媳一家在你走后的当天，彻底断绝了来往，亲人从此成陌路。小姨在自家后屋门处得菜田里又辟出了一条敞亮的水泥路，信命的小姨此时深信，世上决无绝人之路。小姨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时隔十年之后，还要告诉你这些烦心事儿，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了吧。当年你的葬礼都不愿参加的三弟媳，如今在我小姨姨妹一家的邀请下，能和小姨我们同坐一桌，平心静气吃顿团圆饭，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儿啊。我总感觉，当年小姨夫你的宽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们周围的小辈们，同样也催生着小姨和她妯娌关系的破冰之旅。小姨夫，倘若你天上有知，该为此感到欣慰了吧。以我现在这个年纪，也已慢慢品出了其中味儿。天地之间，生死以外，别无大事，此言真矣。

这次追思会，你大哥大嫂也来了，他俩白发添了不少，老脸更沧桑了一些，但身体还健朗，心态也总算不错，多年前的丧子之痛逐渐化为每年一度正常进行的祭奠仪式，心中的伤疤想必已经结痂痊愈。你小弟过继来的女儿生了二胎儿子，已有十个月大；头胎女儿已经上幼儿园，活泼伶俐，很讨人喜。感谢时光老人的怀抱，只有他永不抛弃我们每一个凡夫俗子的每一次疗伤，生活总是让人绝望，但人们总能过出希望。

小姨夫，我知道，此刻你最想知道的是，十年前你刚走的那阵子，你的宝贝女儿才参加工作，刚谈恋爱，你是有多么的不放心。现在你女儿早已结婚成家，生活中除了缺少了你这个做父亲的，其他一切都还满意。你的女婿长得帅气，阳刚，有头脑，有眼光，最主要对我姨妹很是体贴。他们办了一家公司，有了自己的事业，虽然非常辛苦忙碌，一直在地球上不停歇地飞来飞去，但是他们充实，有方向，有奔头。小姨夫，你知道吗？你已经做了七年的外公了，你家大外孙女特别可爱，聪慧，早熟，懂事，不仅智商很好，情商也很高，兴趣广泛，学了钢琴，围棋，舞蹈，歌唱，游泳等。我爸也非常喜欢这个“小江北宁”，两地结合所生子女果然与众不同，卓越超群。当然，这个外孙女的健康快乐成长，离不开你女婿的在外辛苦打拼，离不开你女儿用心家教的智慧，离不开我小姨常年后勤工作的充分保障。还有一个好消息可以告慰小姨夫的是，年前，响应政府二胎政策，我姨妹给你家添了一个可爱的二宝。小姨还特地为二宝的学名上加了一个“倪”字，小姨夫，虽然你一向与世无争，但看到我小姨这么顾及你们老倪家的名分，你也该感到踏实了吧？

当我行驶在去你家的乡野之路上，望着两旁不断闪退的成捆麦垛，嗅着五月里特有的初夏气息，我只无数遍地为你-----我的小姨夫既遗憾又欣慰。都说寿命在天，福分各人，但我还是多么奢望，你能活到现在，亲眼看到我所描述的场景，和我们一起分享该属于你的快乐生活呀！

愿天堂没有事故，愿人间只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