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尔跟着外婆和舅舅挤上“长辫子”29路电车,晃晃荡荡将近一个小时,从上海火车站出发,傍晚时分,终于到达虹桥路131号。
走进弄堂口,周围相熟的邻居,就开始和外婆打招呼,夸着说“侬(你)外孙女老漂亮的”,“盼星星盼月亮,终算盼回上海了,侬开心嘞”。言谈之中悦尔获悉,外婆在这里居住很多年,周围邻居们也都是知根知底,老熟人了。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外婆腰板挺的直直的,微笑着回答邻居,不时大声说“阿拉(我)外孙女读书老好额”“老想伊拉(她)妈妈回上海来”。
是啊,外婆老人家不容易。解放前嫁给外公,也算是门当户对,大小姐与公子哥的结合,珠联璧合。不曾想,婚后好日子还没过几年,解放后,就经历了一系列的迫害,外公他老人家承受不了身体及精神上的压力,一气之下,卧轨自杀。当时外婆真是吃尽苦头,一个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一边在纺织厂做工,一边还得忍辱负重,承担外公的历史遗留问题,要不是看在三个幼小的孩子没人养活,恐怕在那个年代,年轻的外婆也会含冤离去。
记得妈妈曾经跟悦尔说起,善良的外婆为了三个孩子没有再嫁人,自己含辛茹苦,没日没夜干活,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一家人,真的很辛苦。当时妈妈在家中排行老二,本来是轮不到她去新疆的,因为她还有个姐姐,按照年龄,应该是老大先去响应号召,但是任凭街道干部如何做工作,姐姐是哭死哭活,不愿意去新疆。
就这样,外婆也是左右为难,悦尔妈妈见此情景,一咬牙,为了外婆也是为了姊妹情深,小小年纪远赴新疆。扎根在农场,吃尽了苦头,而妈妈本人呢,心强好胜,瘦小的身子骨由于过度的体力劳动,从此就没有胖过,长身体的时候缺营养啊。每逢回到上海,与外婆相见,两眼泪汪汪,抱头痛哭,心里特别不愿意回新疆,但也不得不回新疆。
如今政策允许,夫妻双方都是上海知青,在上海有亲属做监护人,就可以为孩子在上海落户口。悦尔妈妈得知这个消息,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赶紧与外婆联系,当时她的姐姐已经嫁人多年,相夫教子,少有来往,也不参与此事。只有小弟刚刚成家,单位没有分房子,只能和外婆挤在一起,小小的亭子间,三个人已经很拥挤了,得知外甥女也要挤进来,舅舅舅妈不知道有多么的不愿意。
好在外婆是一家之主,脑子清爽,本就觉得亏欠悦尔妈妈,小小年纪到新疆,苦是苦得来没话说。无论如何,坚决要求让悦尔回到上海。
当然,悦尔妈妈也是拎得清的人,为了不让外婆难做,主动写了一张字据,内容是悦尔只是暂时居住此地,如果今后拆迁房屋,愿意放弃分配房屋的权利。这样,舅舅舅妈才转怒为喜,与外婆一起同意接收悦尔回到上海。
到了外婆家,舅妈也没有烧饭,正在与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玩耍。悦尔看见舅妈,连忙上前向舅妈问好,舅妈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鼻子里轻轻“嗯”一声,算是回应。
转过头对外婆和舅舅说“今早请假搭(带)小宁(人),忙啥(死)了,又耽搁一天工滴(资)”。外婆没有搭讪,赶紧到厨房间做晚饭。舅舅凑上前去说“小毛豆(小人),老乖额。悦尔也是我们的外甥女,阿姐在新疆老苦额”。“来,小俊过来,叫姐姐”,小男孩默默地走过来,怯怯地叫了悦尔一声“姐姐”。悦尔顺势摸了一下他的头,感觉表弟又长高许多。
外婆摆好碗筷,对舅妈说“侬辛苦了,那四个宁(人)先切(吃)饭,吾在烧着汤”。舅妈直直腰,走到桌旁,叫小俊过来吃饭,也不多搭理悦尔,帮助小俊吃完饭,带他回自己房间了。舅舅老好人一般,说“侬(你)舅妈就是这个脾气,明朝(明天)还要上班。悦尔别客气,切菜(吃菜)”。又招呼外婆,悦尔吃这个菜,喝那个汤。外婆也是叹口气,对悦尔说“莫事提(没事情),有阿婆,悦尔会得享福”。“现在学生还在放假,明朝(明天)阿婆带侬(你)出去兜兜(逛逛),侬(你)欢喜切啥(吃什么),阿婆帮侬买”。
悦尔对外婆笑笑,看着屋内灰暗的灯光,狭小的空间,摆放着外婆的衣厨,五斗柜,床,再加一个小饭桌,几把凳子,感觉就没有空间了。
吃过晚饭,外婆将小饭桌收缩起来,显得地方宽敞起来。她忙着铺床,对悦尔说“晓得(知道)侬今朝(今天)来,阿婆新帮侬做的棉花胎,老瑟意(舒服),侬摸摸窥(看)”。悦尔感激的看着外婆,好像看到妈妈的老年模样,有些鼻酸,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
因为妈妈就是这样,好吃的,好用的,永远总是想着悦尔,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她,让她快乐,让她幸福。
正在这时,里屋响起舅妈的声音“依在(现在)又多一个宁(人),阿拉小俊没人疼喽”。舅舅接着说“好嘞,声音轻地,外头听得到”。因为墙壁不隔音,悦尔和外婆同时听到这句话,她们都默不作声,还是外婆说了一句“困高(睡觉),明朝(明天)在刚(说)”,拉灭电灯,和悦尔一起睡下。
悦尔此刻有些想爸爸妈妈,不知道他们现在新疆情况如何?间或也有些想大林,不知道他现在还在新疆吗?反正,悦尔的内心有些酸楚,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样?想着想着,睡意朦胧,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