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君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
王与应侯群臣谋曰:“白起之迁,意尚怏怏有馀言。”
王乃使使者赐之剑,武安君遂自杀。
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这是白起在史书中的最后一幕。这位历史上数一数二的旷世名将,死得有些莫名其妙。秦王私下与范雎“谋”而后给白起定的罪名是“意尚怏怏有馀言”。
《说文解字》中,“谋”的定义是“虑难曰谋”,也就是思考解决困难的问题。
按照字面意,对于秦王和范睢来说,武安君白起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因为他“意尚怏怏有馀言”,满肚子的不满。一个名满天下的将军心怀不满,秦王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大到需要与国相“谋划”,最终决定痛下杀手。
在这个年代,王要杀人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文臣赐一杯酒,武将赐一把剑,问题随之解决,干净利落。
白起收到秦王赐予的剑,当即自杀。
但秦王的这一决定显然是违背了民意,秦人们自发地用最隆重的方式以表达哀悼之情,即“乡邑皆祭祀焉”。这完全是将白起视为神明来祭奠了。
今人将白起称为“战神”,其实在当时也毫不为过!
“战神”白起
这位在整个历史上都能数一数二的名将,最终的结局却有些窝囊。这一年是公元前257年,距白起千古封神的长平之战仅仅过了3年。但长平之战开始六年之前,白起的命运似乎便被一层不详的乌云所笼罩。
公元前266年,秦国发生一起重大事件。秦昭王废了宣太后,驱逐穰侯魏冉,将大权收归手中,就此维持数十年的太后及其楚系外戚把持朝政的局面彻底终结,新的政治明星应侯范雎登上权力中心,成为秦国的实权人物。而白起正是穰侯一手提拔的,当时已是最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那是公元前295年,白起依魏冉的举荐登上历史舞台。
两年后白起在伊阙之战大破魏韩联军,斩首二十四万;
公元前275年的鄢郢之战,攻破楚国国都郢城,令楚国被迫迁都。白起因此战功被封为武安君。
紧接着华阳之战,他又大破魏赵联军,斩首魏军13万,溺死赵军2万。
这每一场战役都足以让其主将冠上战国名将的头衔。
从史书上看,穰侯的驱逐并没有牵连到白起,这不太符合权力交接的逻辑。也许当年白起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和不安,但秦昭王却没有急急下手,又一次表现出了他那隐忍的性格。要不然长平之战的结局是如何也不好说,毕竟当时赵国的实力也绝非秦国可以随意拿捏的。但刀可以杀人,也可以伤到自己,特别是握着别人的刀总归是不顺手的。从拿起它的那一刻起,猜疑和戒心就会如影跟随,等到用尽其物,就该鸟尽弓藏了。从史书记载来看,这个周期是九年。
白起在达到自己人生最辉煌的顶点之后两年便被秦王赐死,像一棵花朵绚烂绽放后迅速凋零。
那个顶点便是重创赵国的长平之战,也是战国时期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
将长平之战中的白起比喻成绽放的花朵实在是不贴切,因为那场战争实在是太血腥、太残酷了。那不是一朵美丽的花朵。那是一支死亡之花,背后是无尽的杀戮。
那么,我们来看一看它是如何发生的。
缘起:上党之争
公元前262年,秦国开始攻伐韩国的上党地区,主帅正是武安君白起。
史书写道:武安君伐韩,拔野王。上党路绝。
上党是什么地方呢?
上党位于山西省东南部,它是由群山包围起来的一块高地,因地势险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战略要地。清末学者狄子奇便说:“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郡的长官是国家派遣的官员,称为太守。
上党地区在春秋时期属于晋国,春秋末年便设了上党郡。当时设郡一般都是在与边防地区,是用于巩固边防的。可见郡县制并非战国时期的产物,春秋时期这个趋势已经开始了,特别是在贵族势力孱弱的晋国。之前已经详细分析过战国时期国家治理模式从分封制转向官僚制的转变趋势,在此不再复述。在诸多诸侯国当中,官僚制改革的先锋当是晋国莫属。而在三家分晋之后,这一传统便由魏国来继承了。从魏国出走的商鞅的变法正是大量借鉴了魏国李悝的变法内容。
在三家分晋的时候,上党地区也遭到了瓜分,因此魏赵韩三国各占据了一部分上党地区。唐代学者张守节说:“三国之上党,赵最大,韩次之,魏最小也。”
此次白起占领韩国的野王,其结局看起来是将韩国拥有的上党地区与韩国本土切断了。当时的上党太守冯亭面临着两个抉择,向秦军投降或者依附赵国共同抗击秦军的攻势。
对于同是从晋国分裂出来的赵国,上党人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反观秦国,那是完全不同的文化和政治体,春秋时代仍被中原诸侯视为戎狄,贬为野蛮的。何况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严苛的法律、全民皆兵的军事体制,对于上党人来说应是难以接受的。当时面对西方秦国的压迫,中原诸侯感受到的是否像后世明朝面对满清入侵时的那种感受呢?
史书上写冯亭与上党民商议之后,遣派使者去了赵国,对赵王说:“韩不能守上党,入之秦,其吏民皆安为赵,不乐为秦。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献之大王。”
但太守是通过什么样的机制可以与上党民众商议的呢?不太可能会像古希腊城邦那样开一个公民大会。也许冯亭是认为,他决定归附赵国的决定是顺应了上党地区的民意了。但这一决定却是激化了秦赵之间尖锐的矛盾,直接导致了大规模的冲突,甚至将这一地区推入了更加巨大的灾难当中。
赵王突然凭空获得垂涎已久的韩上党地区,无异于天上掉下的馅饼,甚是欢喜,但平阳君赵豹却站出来表达了反对之意。他说:“圣人甚祸无故之利。”人世间从来都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巨大利益背后必然伴随巨大的代价。秦国辛辛苦苦打下野王正是为了将上党地区纳入囊中,此时赵国如收渔人之利,强大如秦国岂肯善罢甘休。
但赵王不爱听。
7年前,秦国伐赵,两国军队在阏与打了一仗,史称“阏与之战”。此役中由赵奢挂帅的赵军成功击退秦军的攻伐,赵奢也凭此一战从一个收税官吏一跃与廉颇、蔺相如同列,被封为马服君。经此一战,赵王对秦国的畏惧减去大半,他们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嘛!
赵王于是找来平原君商议。
平原君赵胜,赵武灵王的儿子,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好客养士,名噪一时。三年前因收留逃难而来的魏相魏齐,他被范睢骗到秦国扣留。秦国国相范睢一掌大权便要公报私仇,一雪当年的耻辱。那是范睢在魏国当差之时,他被魏齐污以私通齐国,差一点被毒打致死。他被扔到厕所,受尽羞辱,还好获贵人相助,可谓九死一生逃到了秦国。这样的深仇大恨范睢是必报不可的。他逼着平原君交出魏齐人头,但平原君拒绝了。魏齐听到平原君被秦国扣留后,匆匆离开了平原君的领地,逃往楚国,途中因信陵君的怠慢愤恨自杀。
平原君获释离开秦国时,他对秦国的情绪不言而喻。
平原君建议赵王接受上党的建议,赵王欣然,乃使平原君前往受地,并以万户都封太守冯亭为华阳君。对于这样的封赏,冯亭并未表现出欣喜。
史书写道:
冯亭垂涕不见使者,曰:“吾不忍卖主地而食之也!”
成功将秦军的矛头从韩国转向赵国,也算是爱国行为了。韩国国君对这样的举措是什么样的心态,不见记载。
历史上对平原君劝赵王接受上党一事颇多诟词,认为这一事件直接导致了长平之战,也导致了赵国四十万军队的殒没。
比如,司马迁就说:“平原君贪冯亭之邪说,使赵陷长平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
但以当时的局势来看,处于防御位置的赵国就未必打不退秦军,毕竟七年前在处境不利的情况下赵军仍可以击退秦军。何况唾手可得的战略要地哪能白白让给秦国?难道秦国拿到上党之后,就不会再来侵伐赵国了吗?
历史不能假设,但看看后来秦国一同天下的大势,与其龟缩退让,一步步被侵吞,不如采取更进取的策略,也许还能打下一线生机吧。
赵王的梦
在冯亭来献上党十七城之前几天,赵孝成王做了一个梦。赵国是特别热衷于做梦的国家,似乎每一次重大事件的发生,赵王都会梦到些什么。这一次的梦是这样的。
(孝成王)四年,王梦衣偏裻之衣,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见金玉之积如山。
偏裻之衣指的是偏衣,是那种从后背中间缝合,左右两边颜色不同的衣服。这样奇怪的衣裳显然不可能是日常服饰。“偏衣”最早见于《左传》晋国的记载中。晋献公受骊姬蛊惑一直想要废掉太子申生,但找不到正当的理由,他便让太子率军去伐东山皋落氏,却令其穿上偏衣,佩戴金玦。
古代以纯色为贵,以玉器为贵,晋献公给太子偏衣金玦显然有着明显政治暗示:贬低和诀别。即,此次出征希望你就不要回来了。考古学家考证说,偏衣还是用于葬仪的衣服,听起来甚是不吉利。
赵王梦见自己穿着偏衣飞上天摔了下来,想一想都不是一个吉兆。第二天一早他便着急找来筮史给他解梦。这位叫敢的筮史给他这么解的。
梦衣偏裻之衣者,残也。
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者,有气而无实也。
见金玉之积如山者,忧也。
无法理解他是怎么推出这些结论的,但殘字显然指双戈相向,代表战争,有气而无实便是失利,战败了就该忧心国破了。
长平之战打响
赵国得到上党后,秦国并没有立即发动战争,而是等了两年的时间。
公元前260年,秦左庶长王龁攻上党,拔之。上党民走赵。赵廉颇军于长平,以按据上党民。王龁因伐赵。赵军战数不胜,亡一裨将、四尉。
秦国以王龁为主帅迅速攻占了上党,随即矛头指向了赵国。此时的赵国主帅是曾数次打败秦军的大名鼎鼎的廉颇。但即使是廉颇这样的名将,仍是无法抵挡秦军的凌厉攻势,数战不胜,损兵折将。于是廉颇采取了坚壁不出的策略,防御为本,打消耗战。
这完全出乎赵孝成王的意料。当年接受冯亭上党十七城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会这么轻易丢掉。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够抵挡秦国任何攻击,因为赵国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先例,何况在前方指挥作战的可是屡次击退秦军的名将廉颇。
看来,廉颇老矣!
年轻的赵孝成王看着对面的虞卿和楼昌,满脸的不耐烦。赵孝成王于公元前266年登基,因年少一开始由太后赵威后掌大权,但两年后赵威后也病故了。史书没有记载赵孝成王的出生之年,但推算下来此时应是二十多岁。年轻人的锋芒毕露,在赵王的言行举止中毫无掩饰。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他不觉得秦国有多么可怕。想想当年他的祖父赵武灵王独闯秦国窥伺秦王,又成功逃脱的壮举,单骑直入秦国的壮举。你们老于世故,畏畏缩缩,秦国一点点举动就个个谈虎色变,我能指望你们什么呢?
他想起了赵括。那个意气风发,言行举止间难掩锋芒毕露的少年郎。如果赵国的将军谋士个个像他这样,那秦国还惧他作甚!
“我要亲自披挂上阵,跟秦国决一死战!”
赵王想表现得慷慨壮烈,但实际的效果却更像是年轻人的意气用事。
“千万使不得!”
楼昌慌忙劝阻。他看到年轻的赵王一脸不高兴,但他仍然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道:“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媾和!”
他不敢抬起头。
他能体会到赵王的火气。
但以秦国的攻势,这么下去赵军必败无疑,届时整个社稷都危险了。赵王还太年轻,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
“郑硃去必然能成功。”
赵王皱了皱眉头。
楼昌说道:“这次秦军来势汹汹,颇有报复之意。上党之地本来就是秦国的囊中物,被冯亭用来嫁祸于我。现在秦军攻势受阻,每日耗费良多,定然不愿见到战事延长。郑硃此次去秦国,必然能够让秦军退兵。”
赵王不说话,眼睛却转向了虞卿。虞卿是赵王最为信任的谋臣,是一位游说四方的名士,后代管他们叫做纵横家。他是苏秦的坚定追随者,相信面对日益强大的秦国,唯有诸侯国们联合起来相互支持,才有可能维持天下的均衡。历史上将这样的策略称作“合纵”。秦国吞并天下之势已是越趋明显。三晋中魏国、韩国已经受到重创,赵国则变成了秦国东进的唯一障碍,而且是相当棘手的一个。
“我看此次秦国全力压境,势在必得,绝非往年几次攻伐相比,大王切不可贸然亲征。”
赵王有一丝失落。那一年第一次见到虞卿,他脚蹬草鞋,肩挂雨伞,多才雄辩,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当即给虞卿赏赐了黄金百镒、白璧一对,而这个事情倒是成了一段佳话,让他赢得了礼贤下士的美誉。
虞卿继续道:“重要的是媾和不假,但郑朱这次去必然不会成功。秦国准备了两年,这次全军出动绝非仅仅是为了上党那几块小地方。两军刚陷入胶着,又无重大失利,秦军岂肯轻易撤兵?”
“战又不是,和又不是,那你要怎样?”赵王又开始不耐烦。
“去重金拉拢楚国和魏国,再去与秦国谈和。秦军再强大也尚难与三国同时为敌。”
“要我拿重金去求楚国和魏国?”
赵王怒气冲冲,脸胀得发红。他不理虞卿,转向楼昌吼道:“你去谈,谈不成我跟他们决一死战!”
赵王是下定决心要和秦国打到底了。
秦国的密谋
“赵国派郑硃来求和。臣已安置妥当,今晚大摆宴席,好好款待款待?”
应侯范雎禀报道。
“求和?”秦王轻蔑地说道:“打发走就算了,你摆宴席是作甚?”
“臣要让天下知道秦赵两国正在媾和,秦国对此事非常重视。”
“哦?”秦王眉毛一挑,不太明白应侯的意思。
“我军大部分主力已投入前方,此时如果楚、魏乘虚而入,对我方将极其不利。我要让楚、魏知道,我们即将谈和,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果然是范雎,秦王叹道。当年得以清除宣太后的势力,让他真正执掌秦国的大权,范雎功不可没。这位从魏国逃难到秦国的游士正是他自己发掘出来的。当年为了避开宣太后的弟弟,权倾一时的穰侯的耳目,组建自己的班子,他下了多大的功夫呀。“近攻远交”正是范雎提出来的主要外交政策,他的首要目标指向的是赵国。不是因为赵国半路抢走了上党地区,而是因为在东进之路上赵国现在是唯一的绊脚石。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改革之后,赵国的军事力量一直是诸侯国当中最为强大的。虽说赵武灵王后来在立储问题上出现失误,造成赵国内乱,大大削弱了其实力,但防御能力依然强大,屡屡挫败秦国的攻伐之势。
“前方战况如何?”秦王将话题转回到正题。
“廉颇坚壁不出,两军胶着,无法推进。”
“又是廉颇... 你想到怎么破么?”
“据出使邯郸的使节打探到的消息,新立不久的赵王年少气盛,颇想有一番建树。他对廉颇的防御策略非常得不满。臣要让邯郸的大街小巷都在讲,‘廉颇太老了,廉颇不想打了。’这些话早晚会传到赵王的耳朵里。”
“嗯。”秦王沉吟道。他抬头蓦然瞥到范睢欲言又止的犹豫神色。
“还有什么?”秦王问。
范睢想了一会儿,小声说道:“赵军的战斗力绝非魏、韩可比,王龁难担此任,必换主将不可。”
“换成谁?”秦王的锐利的眼光穿透了范睢的身体。
“白起!”还没等范睢回答,秦王自己说出了名字。
这场举国动员发动的战争,他没有派白起做主帅,而是选了王龁。他对白起一直有着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来自于舅舅穰侯,也来自于自己的母亲宣太后。让诸侯国胆战心惊的白起,在他心中却是投下了巨大的阴影。这是历史的遗物,早该与宣太后一起退出这个舞台。他不愿意再将兵权交给白起,更何况还是秦国主力的兵权。
“派他去。但让王龁任裨将,给他生杀权。白起有异心,杀。”
秦王最后说道。
“纸上谈兵”的赵括
赵王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要换将,他要将廉颇撤下来。
这样一味防御,哪还能有半点胜算。
坊间都在传廉颇已无心恋战,就是躲在壁垒后面,敲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盼着早日媾和。所谓无风不起浪,廉颇老了,已经没了当年的斗志了。当务之急就是立即换上一个年轻有为的将领。
赵王早就想好了人选。说到赵国新一代年轻将领,能堪此大任者舍赵括其谁呢?
那么赵王心心念念的赵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赵国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可称得上是赵国贵族中的少壮派代表。
廉颇蔺相如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赵国需要新鲜的血液和年轻的一代来复兴赵国逝去的辉煌。那是赵武灵王时代开创的,横扫东胡,开疆拓土的辉煌。当年诸侯国都以赵国为马是瞻,秦王和燕王都是赵武灵王扶持上位的。他们甚至都有从北方直击秦国的计划。可恨一代英雄赵武灵王饿死沙丘,赵国大乱,光辉一夜殆尽。但在新一代心里这份光辉却埋下了,等待着重新一次的迸发。赵王是新一代,赵括也是新一代,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愿景。所以当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感到非常投机。赵括的雄辩口才,在滔滔不绝论述自己的治军理念时,赵王听到的正是自己想说却表达不出来的。就像赵括能够钻到赵王的心里,给他理出心里的想法,并将它条理清晰地说出来。赵王为此叹服,他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司马迁在《史记》中对赵括评价说: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
这句话后人看来似乎在挖苦赵括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性格,但那是因为我们都在以成败论英雄。如果赵括成功了,这句话岂不是在夸赞他以天下为己任的远大抱负么?
赵括是名门之子。父亲赵奢是享誉天下的名将,他在瘀与之战大败秦军而名震天下,被封为马服君。后人也因此以马为姓,奉赵奢为中华马姓始祖。
赵奢应是王室一员,属赵武灵王的裔孙,但家室并不显达,本来只是一个收田租的官吏,但因怒斩抗拒缴税的平原君家臣九人而威震赵国。平原君并未因此而迁怒赵奢,反而将他举荐给了赵王。不愧为“战国四公子”。赵王启用他管理全国税赋,政绩斐然。
史书记载:
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一个财政大臣如何摇身一变领兵打仗去了,史书上记载阙如。
公元前270年,秦军攻打韩国,围困瘀与之地,赵王想救却没有哪个将领敢去。连名将廉颇都说:“道远险狭,难救。”此时赵奢却挺身而出,接下了这个任务。
他说:“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于穴中,将勇者胜。”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行为,赌上了仕途,甚至赌上了性命。战役的结果众所周知,这完全是赵奢军事才能的华丽表演。秦国自商鞅变法后第一次在大规模野战中被打败。赵奢自此在赵国与廉颇、蔺相如平起平坐。遗憾的是在秦军大举入侵之前,赵奢已经与世长辞。或者,这是他的幸运。
赵括正是在如此优秀的父亲的光环下成长,自小熟读兵书,立志要成为向父亲一样的大英雄,为赵国立下赫赫战功。我们想一想如果将他放在今天会是什么形象?
良好的家庭环境、学霸、远大理想、热血沸腾。
他会如数家珍地向同学分析历史的伟大战役,会为自己在兵法理论上的见地兴奋。
他会与志同道合朋友们热烈讨论赵国未来的方向,谈到兴处手舞足蹈不能自已。
他会慷慨激昂地喊:“为赵国的崛起而奋斗!”
你能看出这哪里有不对吗?年轻有为的青年人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么?
可叹如果你是失败者,你的一举一动在历史上都会被解读为错误,硬生生将其纳入失败者人格特征。
看一看赵奢对自己的儿子是怎么评价的。
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教儿子军事理论还不允许讨论,这哪能学得好呢?难道要像百家姓那样死记硬背不成?
自己辛苦培养出来的孩子,不赞美可以理解,这是中国的父亲通常的属性。但如果发现有些地方做得不得体,也应是谆谆教诲才是,哪有这般恶毒诅咒的道理?
“破赵军者必括也”,这是当父亲的该说的话吗?
如果赵奢真的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那他为什么不作为,什么事情都没做呢?
赵奢定然是希望儿子能够继承衣钵,希望他将来出将入相的。不然何必从小教什么兵书呢!养在屋里躺平好了。
显然,这是杜撰出来的。
可能杜撰者真的很希望伟大的赵奢能与自己的儿子划清界限吧。
赵国换将
赵王坐在蔺相如的病榻旁。刚刚蔺相如拼尽全力想要坐起来,却没有成功。
他太虚弱了。
赵王能够亲自来看望大真是莫大的殊荣。也许在整个赵国,能获此殊荣的也仅蔺相如而已了。
蔺相如是宦官缪贤举荐给先王赵惠文王的。他当初只是缪贤的一个门客,出身算是低微,若非缪贤提携,也许终其一生都将碌碌无为。赵惠文王时,文有蔺相如,武有廉颇,这两位历史上有名的刎颈之交共同拱卫赵王,经过了多少惊涛骇浪未出半点闪失。但时光飞逝,两位肱股之臣都老了。在强秦重兵压境的危急时刻,现在只有廉颇一人苦苦支撑,蔺相如却已奄奄一息躺在病榻,连说话都显费力。但只要廉颇还在前线镇守,蔺相如的心还是比较踏实的。
赵王望着蔺相如,心情有些复杂。他眼前的老人是带着光环的传奇人物。“完璧归赵”、“渑池之会”的故事已是家喻户晓,让他成为不畏强秦,捍卫赵国荣誉和利益的象征性人物。而廉颇像蔺相如“负荆请罪”的故事更是成为赵国人经久乐道的经典故事,增添了他的人格魅力。但现在赵王面前的蔺相如却是形如枯槁,眼神迷离,在他的容颜中已很难找到那位传奇人物的半丝形迹了。
“廉颇将军年事已高,寡人打算用赵括代将。”
一种无力和悲凉的情绪在蔺相如的心中升起,他感到鼻子有些发酸,想要说些什么,但张嘴无言,只是气喘吁吁。过了良久,蔺相如缓缓摇头,用所剩的精力勉强吐出了一句话,或许这是他临终前的最后谏言。
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史书记载:
王不听。
赵王的本意也并没有想过要征求蔺相如的意见。但这么重大的决定,不和蔺相如相商也是不合适的。因为这是多年来的惯例,是从先王时期开始就是这样的。蔺相如是国之栋梁,他的意见一字万钧。但他的时代该过去了,赵王想道。他已经烦透了这一代老臣们的陈词滥调和保守固执。
在赵括被任命为前方主将,即将奔赴前线之际,史书上记载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插曲。那便是赵括的母亲向赵王极力劝谏撤回任命的事件。赵括的母亲上书赵王,极力贬损赵括,称他:“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也就是赵括的母亲说自己的儿子贪财享乐,成天到处晃荡去买田宅,简直是胸无大志的小人。
作为有封地的贵族,成天到处去买田宅不知是什么心态,有志于房地产行业不成?何况那个时代土地都是君主分封的,对新开垦的土地是否可以自由买卖,有待考证。但作为人性的角度,无法想象一位母亲可以如此公开贬损儿子的名誉,甚至都会记录到正史当中。
赵母最后说:“即如有不称,妾请无随坐。”
(如果发生不好的事情,我不要被连累。)
赵王许之。
儿子落难,自己却要全身而退,撇得干干净净,这哪里有一点母性的光辉呢?
所以这一段也必定是杜撰的。
可怜的赵括!在正史中用父母之口贬损至此,还要流传千古,绵延不绝,这史官也有点过分了。
赵括中计
武安君白起是在夜幕的庇护下悄无声息进入前线的。
此前在军中已经下达有严厉的军令:“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
这是白起在出发前下的命令。他不想让赵国提高警惕。他很清楚自己名字在赵国军中会引起怎样的反应。白起,代表着杀伐和攻略,是强秦的战争神话。
在与廉颇的胶着拉锯中,秦军其实承受的消耗远大于赵军,已明显出现了疲态。他不知道这种状态会维持多久,但他知道如果持续下去,秦军早晚要回撤。
他知道这是廉颇的策略,只要被动防守打消耗,秦军早晚会受不了。当他接受任命时,他并不想接受,因为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打破这个局面。廉颇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不太可能会改变这么有效的策略。
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赵括换上了廉颇成为赵军的主将。年轻的赵括没有廉颇那样的耐心。更重要的是年轻的赵王更是没有。后方的君王干预前线军队的作战策略,这是赵军目前致命的缺点。
果然,赵括一上任立马改弦更张,变更防御布局,摆出进攻的阵势。
赵括说,秦军已经耗得士气低落,毫无斗志,都盼着早日回家。此时出击,必能大破秦师。
赵王拍案而起,大声叫好。这才是我军主将应有的样子。快去给他们颜色瞧瞧,让他们尝尝我赵国铁骑的厉害。
赵王眼中的那团熊熊烈火,赵括感受到了它的炽热。
这团烈火跟着赵括烧到了前线,烧进了赵国士卒的心中。赵括从士兵们的眼中看到了这团烈火,那是渴望复仇的欲望,嗜血的欲望,那叫杀气。数月来的隐忍把他们憋坏了。作为战士,他们希望宁可喋血沙场,也不要像个缩头乌龟天天退缩在壁垒后面,一任敌人随意羞辱挑衅。
当赵国主力倾巢而出时,气势如虹,杀声震天,大地为之摇晃,天空为之暗色。秦军无力抵挡,节节败退,更是提振了赵军的士气。赵国的军队如脱缰的野马追着败退的秦军一路杀将过去。
阻挡赵军进攻的是秦军修建的壁垒。秦军退回到壁垒后面,摆出了防御姿态。两个军队俨然是交换了位置。现在是赵军成了进攻者,秦军成了防御者。
史书记载:
赵括乘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
此时赵国的士兵们才发现,秦军的旗帜改了颜色。
“白起!”
有人惊声尖叫起来。
当赵括看到白起的武安君军旗时,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中计了。
突然后方杀声四起,一阵骚乱,有无数秦军从后方杀了进来。
赵括被包围了。
史书上写道:
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之后,又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
看到突围无望,赵括便下令就地建造壁垒,决定坚守以待援军。四十万大军就地防守,秦军就算形成围困之势,但仍然奈何不得。但致命的问题是赵军的粮道已经被秦军掐断了,这无异于被掐住了咽喉。
于是秦王亲自下令,调动河内郡十五岁以上的老百姓壮丁全部赶赴长平,堵住赵国的救兵及军粮。
就这样赵军四十万大军被围困整整四十六天,其惨状可想而知,不忍描述。
史书记载:
赵军食绝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
赵军也绝非束手待毙的羊群。赵括将军队划分成四队,一轮一轮向秦军阵地冲击,大规模的战斗就有四五次,规模小的遭遇战无数。但始终未能冲开秦军的包围圈,也未能穿破被封锁的粮道。
在四十多天的包围于反包围战中,秦军的伤亡也是极其惊人的。赵军如同被困的野兽,在疯狂的针扎中表现出了巨大的杀伤力。白起自带兵打仗从来没有损失如此多的兵力。赵国的军队的战斗力果然名不虚传,堪称诸侯六国之首。白起神经紧绷,手里一直捏了一把汗。除了死死围住,不给他们任何突破的机会,没有别的办法了。粮食断绝,突破无望,他们就该投降了。
但赵括决不投降。
他骄傲的自尊决不允许投降。
他是赵奢的儿子。
他代表着赵国的光荣。
他撑了四十六天,整整一个半月。
他已绝望。士兵们越来越虚弱,战斗力每日都在直线下降,他再也无法组织起有规模的战斗了。
他决定做最后一次的冲击。这将是一场绝望的冲击。
他亲自去挑选精锐士卒,其实就是那些能够打仗的士兵。
出发前他对副将说,明天你们就投降吧。
那是星光灿烂的夜晚,赵括骑上战马,带领着还能打仗的一队士兵向秦国的包围圈发起了最后的攻击。那是一场自杀式的攻击,他们都知道此次出征有去无回。
史书记载:
赵括自出锐卒搏战,秦人射杀之。
赵括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感受到了无比的宁静。箭簇还在他的胸口,微风吹来微微颤动,但他已感觉不到疼痛。周围的马蹄嘶鸣,刀枪剑戟,好像已经与自己无关了。他仿佛漂浮在宁静的平静世界中,与这个世界断绝了联系。
从小立志报国、刻苦读书,他仿佛一出生就背着一个沉重的负担,那是复兴赵国的责任。
因为他是赵奢的儿子。
从小母亲就告诉他,长大了要向父亲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带领赵国打败秦国。
他从小聪慧过人,父母对他寄予了厚望。不,是整个赵国对他都寄予了厚望。
这份厚望激励着他勇往直前,但有时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天空好美呀!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它呢?
这是他第一次出征,第一次可以证明自己,可以做一个英雄。
但是,他一败涂地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这夜空多美呀。
赵括的思维开始模糊,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白起之死
长平之战的结尾是众所周知的白起坑杀40万赵军降卒,天下为之震动。
这是战国时期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经此一役,赵国主力尽灭,已无力独自与秦国抗争。
这是在中国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场战役,经此一役,天下一统的局面就已形成。
史书记载:
赵师大败,卒四十万人皆降。
武安君曰:“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
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
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白起为什么要杀人?
也许白起并不想在长平收手,他要一鼓作气打到邯郸,一举消灭赵国。那么留着这40万的赵国军队终究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关押起来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放回去又是一个强悍的敌军。索性不如直接消灭掉了。
但白起的计划并没有如愿。
史书上写道:
应侯言於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
赵国和韩国割地作为条件,这场战争结束了。秦国并没有乘胜追击,因为秦军的损耗也非常厉害。史书记载有些像连环画的故事,说范睢拿了苏代的贿赂,又恐白起功高于己,才劝说秦王停战的。白起和范雎发生矛盾,最终导致白起被杀。
白起的军功在秦国已是无人可及,范雎的担忧完全是莫名其妙的。秦国的国相拿人贿赂,改变国家重大决策,而且还被史官记录下来,这本身就是逻辑不通。要贿赂范睢,那得拿什么样的财宝才能成功呢!
秦王担忧白起重兵在握,一旦进入邯郸便不受控制才可能是真的。想想乐毅率燕军攻陷齐国后燕王是什么样的态度。乐毅最终兵权被夺,投奔了赵国。白起也同样被剥夺兵权,秦国罢兵回国。而处理这个事情的就是范雎,他是秦王的心腹,是秦王的代言人。
秦王是真的想息兵,不想继续打了吗?
不是。
史书记载,公元前258年,“王陵攻邯郸,少利。“
这是长平之战才过了两年的时间。这次秦国的主将却不是白起,而是王陵。王陵是秦国五大夫。这是秦国二十级爵位中排名第九的爵位,此时白起的爵位是大良造,排名第十六位,算是军政权力最高的爵位。
这次秦国想延续长平之战的势头,一举消灭赵国。秦国本以为赵军主力已悉数歼灭,秦军可势如破竹直捣赵国都城,但战局不利。于是秦国增加兵力,继续围攻,但依然没有转机,反而“(王)陵亡五校”。根据唐朝杜佑的《兵典》,一校相当于8百人的军队,即王陵军损兵四千人。
于是熟悉的一幕又出现,秦王再次想让白起出山,代替王陵。但这次白起却非常抗拒,称病不肯。
他说,“秦虽胜于长平,士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
也就是说,秦国与赵国的战争让秦国士卒死伤过半,国内空虚,根本就没有力量去打一场征服战。
秦王数请无果,便任命王龁去取代了王陵,但也就此决定了白起的命运。
秦王早已对白起心存芥蒂。
不听话的刀留着何用!
尾声
白起久久盯着秦王所赐的剑。
他明白这把剑是什么意思。
他早该料到了。
他有些生气。
楚国、魏国、韩国,还有赵国。。。
是他让各大诸侯国们集体在秦国面前瑟瑟发抖,俯首称臣!
是他为秦国开疆拓土,占领了大大小小多少城邑!
是他让秦国的国威横扫天下,数十年无一败绩,诸侯震怖!
而最终他换来的却是秦王赐下的这把剑!
他问道:“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使者没有回答。他静静站在那里等着白起接受秦王的赏赐。
白起沉思了良久。
他叹了一口气,从使者手里接了那把剑。
“我罪有应得。长平之战,我坑杀了赵国降兵四十万人,我是该死!”
白起走到门口。天空碧蓝无云,一望无际。
他突然想起了赵括。
赵括在临死之前也是看到这片天空吧!
他在最后一刻想到的会是什么呢?
白起看到了自己的渺小,看到了冥冥之中的那股力量,上天的力量。
最后一刻,他将这一切看做了上天的惩罚。
史书记载:
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
遂自杀。
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公元前257年11月,中国历史上的最强武将陨落,距离大秦一统天下还有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