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07年
若把北京做个命题,让一百个人描述,便有一百个模样;若把北京谱成乐曲,让一百个人歌唱,便有一百种情感。
与这城市亲密接触了十五个春秋,头一次想动笔为她写几行字,这要感谢今早的一场薄雪,星星洒洒地湿了大地,也湿了我的心绪。
北京的确是一座迷人、瑰丽、包容、大气的城市,像很多文章中提到的那样,有悠久的历史,更充满着现代气息。不过对于我这样一个并未饮过她乳汁而长大的养女而言,北京倒有几分别样的亲和与魅力。因为这里的人,这里的事。
我很相信人的一生,在何时、何地、遇到何人、有何故事,都是由缘分安排的,缘分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却不知受着谁的支配。我也相信正是被这神秘的力量所牵引,我终于来到北京。
那是1994年的秋天,高校开学的日子,故事发生在大学校园内外。但这里不提大学生活,只说一个人,大家叫他“吴师傅”。吴师傅当年大概六十岁,从工厂退休以后,被我们学校聘进来,看着宿舍楼的收发室,俗称“门房”。他跟每个进进出出的同学打招呼,热情随和而不失老北京的风趣。
大一的第二个学期,我在天坛找了份周末的工作,是在工艺品部卖工艺品,挣钱倒不是目的,就觉得那儿老外多,有机会锻炼英语口语。那以后,我每个周六日早上五点半出门,九点多回到学校。有个周六早上我下到楼门口,吴师傅好奇地问我,
“这么早你上哪儿去呀?”
“去天坛,打工。”
“噢,都干什么呀?”
“卖工艺品,玛瑙、玉石、珍珠项链、还有老人用的玉石健身球......”
“还有玉石健身球呢,给我买对吧。”
“啊,啊?您要……”
“哈哈,跟你开玩笑,快走吧。”吴师傅很爱这么笑,也很爱这么开玩笑。
不过那天晚上回来,我真的带了一对健身球,那是我用当天的薪水换得的。我没想太多,就觉得吴师傅很可爱,对我们也很好,我想送他。当我敲开传达室的窗户,吴师傅已经打算休息了。
“给您,我送您的健身球。”
“呦,闺女,你还当真了。”吴师傅接过健身球,显然感到意外。
不过时间已经很晚,我只说了一句“您就收着吧,我上楼了。”
后来,吴师傅记住我了,而且记得很牢。我也渐渐了解到他就住在校园外的机械厂家属 楼,有个老伴和两个儿子,儿子不够孝顺,也没什么能力,四十多岁还常跟吴师傅要钱。老伴在离他很远的北京南边丰台区,在当地居委会,没退休,老两口只在周末聚聚。
大学第二年,吴师傅彻底退了,但因为我们相处越来越熟,吴师傅常邀我和同宿舍的姐妹到他家里一起做饭吃,聊天儿,其实后来我知道,他喜欢与人热闹,但平常只是他一个人,而且没有女儿的老人会很喜欢女孩子,特别是像我们这样乖巧懂事的。我们几乎把那当第二食堂了,伙食当然比学校好很多倍,我常常买了菜和零食带过去,简直不把吴师傅当外人,像自己爷爷一样。我还发现吴师傅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感兴趣,爱听《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他喜欢任贤齐调皮的样子,也喜欢歌曲欢快的调子,喜欢听收音机里的广告,他说他得知道时下又什么新发明,新产品。
可我相信吴师傅跟许多退休老年人一样,害怕孤独,常感到失落,我能从他流露出的表情和一些生活细节中感觉得到。每周大妈来只是跟他聊聊天,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之类的都是吴师傅自己来,他不习惯别人料理他的生活。听大妈说,吴师傅爹妈死得早,吴师傅很小就独立生活了,而且一直喜欢自己照顾自己。只是我好像不知不觉地把吴师傅当爷爷看待了,我希望可以给这个善良的老人更多精神上的慰籍,就像他这么关心我一样,谁也没想更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谁也没想图什么回报。在给家人的信中,我也常提到吴师傅如何关照我,爸妈说有机会一定当面谢谢吴师傅。
大三那年,爸爸来接我回家过春节,我们郑重地请吴师傅一起吃饭,但他说什么也要请我们到家里,他执拗得很,我们只好从命。晚饭间,爸爸表示感谢,与吴师傅攀谈北京近些年的变化,以及吴师傅年轻时的工作等等,吴师傅也说起他为何这样照顾我。那也是我第一次从他那听到,竟是因为那对健身球和我起早贪黑的打工,那让吴师傅认定我是个家境不宽裕的学生,而且懂事善良,尤其是说到做到,真送他一对儿玉球儿……所以他打算帮助我,首先就是帮我省些伙食费,所以一有空就让我到他家里吃饭,再就是还打算帮我找个家教的活,贴补点花销。不过那晚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我懂得了履行承诺对一个人有多重要。饭毕,吴师傅说什么也要留爸爸在家里住,他说宾馆太贵,不值当,他的热情和真诚让人无法拒绝,我们还是从了,甚至打心眼儿里觉得就是住在亲戚家里。那年回家,我十九年来第一次跟妈妈包年夜饺子,而我的包法完全是吴师傅教的,我包出的饺子,令家人赞许不已。其实直到今天,这包法还不断受到夸赞,从老公到婆婆,从家人到朋友,而每次我都为他们讲吴师傅的故事。我用那年寒假的闲暇,到KTV录制了几盘自己唱的歌,作为答谢吴师傅的礼物,他自然喜欢得不得了,整天里录音机都在放着那些歌。
光阴淡漠了记忆,转眼十五年过去了。自打毕业后,我就再没回过大学,与吴师傅的联系也渐渐断了。
今年夏天我跟舍友参加一位同学的婚礼,聚餐后我们突发奇想,决定回学校一趟,而我们到了校园竟同时想到要试着找找吴师傅,尽管我们都觉得希望渺茫。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吴师傅还住这儿吗?他该有七十多岁了,身体还好吗?但无论如何我们决定找找看,哪怕找不到也希望打听一些他老人家的消息。
事情往往被我们想复杂了。一切竟那么简单、突然,令人难以置信。开门的就是吴师傅,虽隔着门上的纱窗,他还是一眼认出我来,毫无犹豫地叫出我的名字来,他拽开门,一把拉住我:
“闺女哟,想死你了,十多年你都在哪啊,回山西了?”
我能感到自己在强忍泪水,我不知道是为我这些年别后的杳无音信而惭愧,还是为此刻与这位在我生命里给我那么多温暖的老人的重逢而激动,那一刻真的像书中所描绘“时空在瞬间凝固了”,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情绪平静后,我发现吴师傅并无多大变化,也许注意锻炼的原因,他看上去身体很好,这屋子的陈设几乎都没怎么变,我随手按下那台老式录音机,竟听到我唱的“你是一个不懂爱的人”,多年前很流行的孙悦的一首歌,当时脑海中却只剩旋律忘记了歌词。再看桌子上的玻璃板下,中间压着一张我入校时参加卡拉OK大赛得奖的照片,那是毕业后第一年我寄给吴师傅的。听着那略微变音的磁带,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好像一下子被拉回到十多年前,甚至在自己的歌声里有些眩晕,又好像找到了一位失散的亲人。
不管怎样,我们恢复了联络,知道了彼此现在的生活状况,无论如何都感到欣慰,高兴。
其实很多在北京生活,而不是土生土长在北京的人,对北京有着各种各样的见解和认识。这都取决于人们在这座城市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承担着怎样的分工,处于怎样的地位,或拥有怎样的心态。北京是冷漠也好,热情也罢;魅惑也好,天堂也罢,她的确依着天子脚下的独特魅力吸引了无数有志之士前来聚居。而我,如前所云,“一个未曾饮过她乳汁而长大的养女”,却因为与很多个像吴师傅这样善良的人的交往,深爱上了这座城市,包括我的爱人,我的老板,我的同事和我的朋友,我相信是北京敞开胸怀接纳了我,给我温暖、关爱、惊喜,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缘分和幸福的人生……
我倒觉得,如果有心体会母爱,养女又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