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室里零星三两人,和几杯些许残留的麦克风凉茶。风扇转的晃晃悠悠,每一个的声音都有所不同。左前靠窗亚麻色头发的女生,书翻的很响。左前过道边的女生手里的笔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我坐在最后一排,写了删了,写了删了,我想说的。
二
夕阳欲坠透过深色的窗棂,黄昏的云掠过,柔软了眉梢。饽饽站在门口冲我浅笑招手。
饽饽,全名叱干饽饽,是个雌性动物。我俩是高中同学,又读同一所大学。
叱干是鲜卑族古老的姓氏。“饽饽”是馒头的北方方言。古老的游牧民族与汉族的美妙结合,当然这是我的猜想。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有渊源,或伤婉,或激荡,从她的嘴里演绎出来就是一部家族兴衰史。叱干饽饽祖上身受中国近代史上的自然、军事、政治等不可抗拒力饱受磨难。叱干饽饽的爷爷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不挨饿,起名叱干达秉。薪火相传,所以饽饽叫饽饽。
路过沉尸湖,荷花开的正好,饽饽要拍照,此处略掉不谈,照片放到十年后再做回忆。过桥再路过几朵芙蓉,西门马路乘109到新世界百货。西南角的85度c,静谧的角落座位,观望喧嚣,从高一开始就未曾变过。
总有一些东西是时间无法改变的,就像饽饽的咖啡里总要加点葱花。服务员的神情动作迟疑了几秒,心里免不了嘀咕几句,很变态的口味。
她的第一志愿是工商管理,第二志愿是会计,都是家命。第三志愿是编导,叱干饽饽的理想。可惜年头不顺,学经管的女生太多,饽饽如愿以偿的被调剂到了编导。
“你知道我们系多少人吗?十五个,而且就仨女的。先说齐任飞,好宽阔的名字,模特身材明星脸蛋,可是心坚如磐,”她边说边模仿,“苦海参禅,静看世事纷繁,耐得住寂寞梧桐声声慢。”饽饽越说越来劲:“任她飞能飞到哪去,惹我不爽了,找把剪刀成全她,算了,不提这小尼姑了。”
我没再追问关于小尼姑的若干问题,因为我知道还会有续集。我托着腮问:“另一个革命同志呢?”
饽饽转了转眼珠子,拖出一声长音“她......”后咬着舌头,扮出一副不可说的样子。
“大饽妹子,放屁放一半在憋回去不嫌崩着牙啊!”
饽饽一翻白眼说:“另一个……太丑,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身体后仰后前倾。俯仰之间,已过多年。她还是那只横着走的螃蟹,有钳任性。
凉着咖啡,我猜她接下来肯定会讲一个故事,故事名字叫做“一个女人和十二个男人的爱恨情仇”。女主角当然是她自己。记得高一刚开学班主任让我们填一个表,填一些理想之类的东西。饽饽在自我评价那一栏是这样写的:“曲径尽头,桃花只在我身后,含羞微露。”她喜欢站在对立面来看自己,于是她的对立面就有了宏观或微观上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联系。现在她的对面是十二个男人。
她确实是一个很会编故事的人。
故事扯完天都黑了,霓虹四散,月亮挂在树梢,晚风习习。
回去的路上,路过臭豆腐摊,驻足,掏钱,“逢臭必吃”已经成了我俩共同的习惯。
习惯开始于三年前那个阳光似水温柔的午后。
三
我对饽饽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我总觉得一个女生拿着学校门口卖的国足臭豆腐在教室吃的大摇大摆,不太优雅,甚至讨厌。倒霉的是,我和唯一不想做同桌的人做了同桌,这就像没有巧合的故事不是故事一样。中考过后我期待了一个暑假的高中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叱干饽饽给我的见面礼是一盒臭豆腐,比国足还臭的“国足臭豆腐”。
“这个比你的屁还臭,你吃得下去吗?”饽饽露出一脸鄙视的神情。看我不说话,她又接着说:“听说男生喜欢放响屁来吸引女生的注意,对了,你放屁蹦出过屎吗?”
我哪受得了这般羞辱,竹签插起臭豆腐就往嘴里塞,“我听说你叫饽饽,原来是真的,而且还是个发面的,发的太大了,这话也敢说得出口。门口铺子上打听打听,爷爷我吃臭豆腐什么时候给过钱。”说完嘴角眉梢微翘,得意的把细竹签往盒里使劲一插。
“今天我算是长见识了。这付了钱的东西甭跟这儿丢人了,”说完抬手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臭豆腐盒,拎到了离我最远的桌子角,另一只手顺便扯下我嘴里叼着的竹签。
从没见识过这么任性的姑娘,今天可得领教领教,我一拍桌子,两眼一瞪手一指。
饽饽的本质是面粉,你打她一拳,她沾你一手,她不疼,你脏了。我瞪着她的同时,看见她黑黑的虹膜上仿佛燃烧着红红的火焰。饽饽突然一扭头:“老师来了”,顺手把臭豆腐盒藏在书桌下。我一听也立马把手和头都收了回来。
等待死亡的过程总是漫长的,可教室里依旧还是闹哄哄的,我迟疑着有点不对头,但仍不敢冒失。大约一根烟的时间过去了,还是丝毫感觉不到杀气的弥漫,我好奇的向后扭了扭头装作看表。就在我回过头的时候,一只手沾着满满的臭豆腐汁扑面而来。而那贱人在一旁擦着手乐个不停,没错,就是贱人。
九月的校园,槐桂飘香,苍蝇开怀。
高手过招总要酝酿酝酿,就在我想要出招的时候,竟勾引来一只鸣笛的苍蝇。它盘旋了几圈之后发现有管饭的机场,径直冲了过来,降落在我嘴唇上。任凭我怎么用手扇,那死苍蝇只是转转身子,调调屁股,拍拍翅膀,仿佛找到了一片乐土,开怀畅饮。最后我实在忍不了,一巴掌拍了上去。
苍蝇死了,就挂在我的嘴角。
饽饽拍着腿拍着桌子大笑不停。我把苍蝇尸体揪下来之后,摆在课本上。它那内脏挂在屁股上的惨样,就好比放屁崩出了屎。看着看着,越是觉得好笑,不自觉得笑了出来。饽饽看着我,我看着苍蝇,都笑个不停。
一路墨柳淡烟。
一缕馥郁。
一笑欣然。
三
转眼已到深秋,木叶飘黄,秋风以一股塞外之息击溃落叶,毫不怜惜。法桐树叶簌簌作响,隔着贴水雾的玻璃窗。
高一的闲暇时间是很充沛的,她喜欢看书,还有写诗。我是她唯一的读者。“这是个饿死诗人的年代。”我捏着嗓子挖苦她。她也憋着嗓子半唱到:“小女子~不是诗人,是诗仙。”在我的眼里看来,看她的诗(暂且称作诗)就像吃金针菇,吃下去总是嚼不烂的,但味道还是可以的。当你再读一遍的时候,就像看见第二天早上在马桶里发现的金针菇,你总忍不住想对它囔:“oh,see you tomorrow。”
诗人总是有很强的发散思维。饽饽看见化学老师手里的木条复燃,于是她的大脑也跟着燃烧了起来,紧接着课本上多了几行字。
又突然忆起
死灰复燃
撒一泼尿
浇几粒尘星
于是天空下了雪
掩了尘垢
染了树肤
“大饽,你撒尿撒的很尿性啊!你干脆别叫叱干饽饽了,改叫叱咤饽饽吧,哪吒饽饽也行。”我笑着说。她在一旁也悄声笑个不停,我朝她看去,白皙的脸上黑黑的眼睛,像深秋的霜地上的紫葡萄那样诱人,我竟有些心跳加速了。
没过多久果然下起了雪,绽放过后很快就化了,像春天的花最后谢了,没过多久就是夏天了。表针转个不停,时间永不停歇。到了分文理班的时候了,我并没有像二的二次方(郭敬明,郭小四)那样犹豫着是砍自己的左手还是右手。
饽饽学文科。虽然我也满腹骚情,但我的兴趣只在于欣赏别人的作品,比如陈冠希的摄影和拉斐尔的画。我看不出复燃的火柴棒有什么不寻常。所以,我选理科。
后来的日子就像噩梦一般,空气都是以每一个分子存在,大大小小塞满挤压着你的身体,在空气里呼吸不畅。脑子里填充着酸碱盐,勾画着圆锥曲线,一提笔就免不了犯难。但是老师说了,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是的,我还有“国足臭豆腐”。偶尔中午放学门口摊儿上能遇见饽饽,可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各奔各的“前程”。
我和饽饽的联系更多的是存在于电子世界里。晚自习过后躺在床上。
“睡了?”
“没有,在听音乐。”
“什么歌?”
“英语听力。”
我们的生活被切割的支离破碎。
四
有一天早读,我嘴里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忽然想起我还没有恋爱,没有追过女生。青春,好像一缕挤进窗的风吹落的白纸,没沾染一丝墨迹,轻盈的,就快滑翔到地上了。我想在沾满尘埃前印上点感情日记,我很想知道拉手和接吻到底是什么感觉,女生的胸是软的还是硬的。看着窗外的红彤彤的朝阳,我的脸好像也有那么红了。心旌摇动,似是诗经里的古花也心醉摇落,不缓而来。
我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第二天饽饽班门上“入室则静”的上边又多了几行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子是饽饽。”我用黑色签字笔写的,擦不掉的那种。之后的几天里议论纷纷传言不断,还有人特地去看到底是怎样的一幅景象。这种感觉的确很好,像天使丹密尔站在柏林苍穹听世人述说。
“听说有人对你表白了。”我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小心的按着每个字母。
“嗯”多么让人捉摸不透的一个字。
“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啊,除了你的字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丑!”
“呃……”我该回什么,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
“怎么,被我拆穿了没话说了。”
我沉默了一会发了一个笑脸,“表情”比文字好用,接着又说:“怕你学习太累,给你找点乐子。”
“我本来也没当真。”
慢慢的这件事就被淹没在题海里了,她们班的玻璃也换了新的,生活又重新回归平静,唯一不平静的就是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烁的“按5按5”。好朋友开得起玩笑。我再没有想过高考之外的任何东西,一如既往的奋斗着,为了我听说的成功。我经常在想,卷子纸卖给收废品的,可以买多少臭豆腐。嗯,还要买两瓶酒,一人一瓶。
高考,查成绩,填志愿……,七零八碎扑面而来。
五
我曾经多么希望她能像那根火柴一样复燃,可最终她还是熄灭了。
高考之前,蒹葭苍苍的季节里,饽饽病了,一病不起。我至今也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瘦骨嶙峋不省人事的躺在病床上。我陪了她一个下午的时光,护士偶尔来换药。床头柜上整齐的摆着一摞卷子,隽秀的字镌刻,力透纸背,我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和她的心情。夕阳穿过窗外的枯叶和枝桠,在白色的房间里留下深深浅浅的映像。
如果她还在。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也报华东大学,会不会选了工商管理后被调剂到编导。但我知道她还是会大摇大摆的拎着臭豆腐,会在咖啡里加点葱花,那是属于她的味道。我猜她会损她的新舍友、新同学,讲小尼姑和丑八怪的故事,编一些和n个男生的绯闻听得我入神。她会一不小心拿到奖学金,然后不吃不喝拿着钱去旅行。她会继续写着金针菇体诗,总有一天会发表,不过肯定不是那首《复燃》。然后还会有一个人驾着七彩祥云带来轰轰烈烈的爱情,是否会滋生出我的醋酸菌。毕业、工作、结婚……
“入室则静”的玻璃窗其实在饽饽住的病房。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扇玻璃应该换了吧,我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