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当中另外有一个意象文字的高手就是钱锺书,我们不妨可以做一个简单的比较,很有意思。《围城》里有一段,沈太太的“嘴唇涂着的浓胭脂给唾沫带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就是说胭脂染到牙齿,弯弯曲曲,像侦探小说线索。
张爱玲《色,戒》里也有一段这种令人尴尬的女性经验:“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的一道裂痕,阴凉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这非常精彩,丝袜裂缝跟胭脂染牙,同样令女人狼狈不堪的这种生活经验,可是两段文字的象征方向全反。钱锺书是用侦探小说(虚)来形容这个女人的样子不堪(实)。张爱玲却是用女人的不堪的经验(实)来形容女主角当时是间谍的紧张的心情(虚)。这是两种不同方法,都是高手。钱锺书的比喻象征真是可圈可点的。我随便讲几句,比方说他说女人,有个女的她衣服穿得很少,泳装,他就说她是“局部的真理”。为什么?因为他说“真理是赤裸裸的”,这个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叫她局部的真理。形容女人的大眼睛是什么呢?女人的大眼睛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形容吃的东西说什么?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经登陆好几天了;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间伏在水里。你们看看在钱锺书这些,后来人家反复引用称赞的名句里边,女人的身体、眼睛、餐桌上的鱼肉,这些都是实体,形容它们的都是虚的东西,真理、政治家大话、海军陆战队,都是抽象的东西。
钱锺书这种比喻方法其实是比较常规的,他的特点是他把本体、喻体的距离拉得比较长,我的说法就是要“长途运输”。你长途运输了,你就会想不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而且它长途运输常常是把性跟学术,因为这两个本来应该距离很远的东西,混在一起。
比方说,他说“我发现拍马屁跟谈恋爱一样”,为什么?“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还有一个,“已打开的药品,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了市价”。这政治不正确,我们一面讲一面批判。还有一段更妙,钱锺书的,“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护后宫,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你说看文学书不懂欣赏,怎么就是个太监呢?他下面有句解释,“虽有机会,却无能力”。
所以简单地说,钱锺书是路程远,张爱玲是方向反。张爱玲这种反过来的风景描写,这种象征,它不单是渲染气氛,它都出现在小说的关键时刻。比方说梁家像一个薄荷酒里的冰块,这是第一次的关键性的选择;比方说月亮像阴火,那就是与乔琪乔的初夜;还有前面讲过世界像圣诞卡,这是乔琪乔的车在旁边等着关键性的选择;包括刚才讲的,湾仔的风景和悲凉的关系。
张爱玲这么喜欢以实写虚,以物件写风景、写心情,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出生豪门,家里本来东西就多。其他的现代文学作家,没有人像她这么喜欢写这种衣服、家里的衣柜、镜台、茶具、花瓶、首饰、挂件……她真是层出不穷。比方说《第一炉香》里边,梁太太出场的这一段,不读实在不行:
“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转自《看理想》里徐子东细读张爱玲音频节目文字稿。)
在这里我想说,没对比就没伤害。一个男人在描写女人身姿状态的时候总是以欣赏花瓶角度,而女性对自己美的审视犹如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举例当有个男人用一个专属的微信给你聊天,美乎其名的还截图给你看告诉你:“看,这个号就只加了你一个,你是那么独一无二。”而在另一个他生活界面,他号从来不给你点赞评论。这种小伎俩对付一些只懂看着花瓶自恋而不知道该往里面插什么花的小女生或许还管用。当然女人的艺术塑造程度和年龄并不同步,它们在精神层面的差距往往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去靠近时候,女人的一言一行,与男人的三五回交手后方见分晓。
女人嘴永远和她行动成两极走向。晒图时永远总是在顾左右而言他,用不经意的小心机创造出一些“凡尔赛”的机会。而当有艺术品味女人总是一种真实状态出镜,她们的晒图纯属于心情表达,情感的输出。也有个别艺术品是比较跳脱的新颖方式,给人更多是“我开心就好”。
男人看女人这些个总总,想以什么视角欣赏纯属于下半身决定。
年轻的男女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是公平的,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可比拟青春年华。老少配无论是男是女都不尽然要失衡的,年轻的一方总要先下注,赌那不确定的情和所谓良心,就算是冲着那已确定的物质虚荣也不尽然能掌控到自己手中,因为这些东西是以上不确定的情和良心的附带品,博弈中已然大体知晓孰胜孰劣。(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