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慕远(23)

贰拾叁(法国)

当飞机沿着地平线划出完美的弧度时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的离开了。

走吧,一个人的脚步总归是要走远点的,就像一个人的记忆,有些人,有些事,总会忘记。

我本是孤身一人,走与不走,反正无人惦念。

公司的安排非常具有“阶级化”色彩,经济舱内,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长时间的保持同一个姿势,耳边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偶尔有小孩的吵闹声,偶尔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厚重的呼吸声。而在商务舱的裘部,估计保持着优雅的坐姿,悠闲地喝着咖啡。

我们出发的时间是北京时间十二点多,由于时差,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到了法国正是当地的晚餐时间。

落地的时候,法国的冬天也是这么冷,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北京的人山人海。来接我们的车已经到了,是负责协助此次泄密事宜的负责人。

法国人热情,一上来就是传说中的贴面礼。负责人叫Pascal,是个地道的法国人。之前一直听说法国人英语讲的不好,有卷舌音,我怕听不懂,路上简单的交流一直用法语。可是我那法语终究不能顺畅的沟通,到后来,我索性法语讲一遍,英文再讲一遍。Pascal笑着用英语告诉我,他能听得懂英文。

Pascal长的很高,留着浓厚的胡子,从两鬓到下巴。

一路上Pascal和裘部一直没有讨论公事,全程在闲聊,对此我很是佩服,两个前一天还互不相识的人此刻竟能聊天谈地。

吃完饭,司机送我们到公司安排的住宿地。我和裘部相隔不远,给我安排的是一个简单的单身公寓,屋内设施简单,一张床,简单的书桌和柜子便再无其他。

从知道要来法国,到飞机落地的那一刻,整整一个多月,我不曾后悔过,却在此刻,看着这房间,嚎啕大哭。

过去这二十三年来,不管我如何努力,最终还是这孤零零的景象,只身一人。

简单的修整后开始了上班的生活,后来想起,这大概是我最难的一段时光了。

我和裘部在这之前没有工作上的交集,对她的工作习惯不甚了解。上一辈的人在沟通时总是有着些许不同,一开始,有很多次我都对她的工作安排不得要领,甚至会错意,于是,她的办公室内,经常能听到训斥的声音。

公司大部分是法国人,大多讲的是法语,我法语不好,总是下意识地避免主动与他们交流。我能避免私下的交流,却不能避免工作上的需要。

我永远记得裘部安排我去信息部门找人过来帮忙时的那种窘迫,我不知道如何用法语表达专业术语,低声地跟他用英语解释。他听后直摇头,不再听我的解释,只是直奔裘部办公室,只留我一人怔在原地。

我一向来记不住路,对那些方向标识更是这回记住下回忘记,我看着“似曾相识”的路标却离目的地越走越远。因为害怕耽误工作,我只能早起,晚上,也几乎没有天亮下过班。我不敢去问别人,我怕看到他们眼底的可怜。

我吃不惯西餐,再加上刚来很多东西需要置办,去不起高档的餐厅,有一段时间看到盘子里的食物就感觉一天都不用吃饭了。我还是不敢告诉他人,我怕看到他们眼底的可怜。

我看着每次梳头后掉的越来越多的头发,我看着镜子中那张二十三岁本该青春靓丽的面孔,我不知道,我来这里,竟然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可我只是想忘记而已,为何也那么难?

我在一个深夜写了电邮给成洁,她应该就在不远的异国与爱情相偎相依,不知道她会不会看呢。

我在第二天的下午就收到了成洁的回复,文字不多,只是告诉我要坚持,没什么过不去的。

罢了,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杂物箱底放着那两本Paperblanks笔记本,夜深人静时,我又拿了出来。我在上面写满了我的孤单,我的思念,我的憔悴。

可是这些,沈慕远,你都不会再知道了。

我没想到第二年的夏天见到了三位故友。那天晚上,我照例下班回家后回到住处,门口却站了两个人。

“你们怎么来了?”当时的心情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讶。这一年多来,我有多久没有再这么轻松地说出母语。

“有个傻妞大半夜的发电邮给我,把自己说的傻兮兮惨兮兮,我为了拯救在外的祖国同胞,牺牲暑假过来当知心姐姐。”

“那你呢?盈盈你是怎么来的?”

“我飞过来的啊!快开门啊你,就让我们一直站着啊。”她指指门。

“里面小,我们去酒店吧,路上慢慢讲。”

四个人一路有说有笑,仿佛回到了那一年还在北外的时光。

冉盈盈果然说到做到,说要来德国还真的来了。

“你怎么不跟你们家陈升一起来?”

“他工作忙,一下子请不了那么长时间的假。”

“说到请假,我也得请假,你们准备在这待几天?”我掏出手机,准备向裘部告假。

“三天,记得包吃包住!”

“好好好,都听你的,你美你说的都好!”

此时我已经没有了经济压力,银行卡里有一笔不小的存款。说起来,来了法国后我还没有请过假呢。

“一念,如今你的法语已经讲的这么好了!”到房间后,冉盈盈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大概我订房时用的法语,她由此联想到的吧。

“有吗?我觉得还是老样子,听得懂的照样听得懂,听不懂的照样是天书。”

“我是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不过看刚才你跟前台交流的样子好像一点问题都没有。”她双手撑在床上,懒洋洋地说。

“你们怎么找到我住的地方的?来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很是诧异。

“洁知道,她说你给她发的邮件上写了,但是不让我打电话,怕你在忙。唉,陷入爱河的人啊,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她把头埋在枕头里。

我倒是忘记了我还在电邮里说了这个,看来那时候实在是太孤单了,一股脑什么都说。

“你累了吧,洗手间让给你先洗。”这个场景,多么熟悉。

“你先去吧,我再感受一下法兰西共和国的空气。”说完还不忘奋力呼吸。

这三天,我带着他们去了凯旋门,看了埃菲尔铁塔,感受了浪漫的普罗旺斯海岸,时间很短,但这三天,是我这一年多来最轻松的时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对这个国家这么熟悉。

“一念,其实你现在的生活已经没有你发我邮件那时候那么糟糕了,对吗?”在机场,送走了冉盈盈,等登机的空闲,成洁问我。

“嗯,应该是好多了。”她总算问了。

“没有什么人是忘不掉的,虽然我没有经历过。法语不好就去学,越是听不懂的越要听,管别人能不能听懂你说的,当年的顾一念去哪里了?还有,你看看你,现在还跟学校那会一样,不打扮,不是我以貌取人,如今的社会就是这样的,你变漂亮了,自然有人主动帮你了。真的,你可以试试看。”果然是来当知心姐姐的,“你要改变,没有了那个人,说明那个人不属于你,但你要相信,属于你的,一定是最好的那个人。”她握紧了我的手,很久,直到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手背上。

后来,那些在异国他乡的日子里,受委屈了,难过了,我只要想到那一句坚定的“属于你的,一定是最好的”,便会一如既往地继续往前走。

我何其有幸,拥有这么好的友情。

成洁走后我开始学化妆,学衣服搭配,我才二十四岁,不是四十二岁。漂亮,快乐才是我该有的样子。

我开始努力学法语,主动找人聊天,不为别的,就算以后回了国,混了几年,不能连法语都讲不好被人笑话。

我换了个大一点的房子,开始自己做饭,生活再难,也要吃饱喝足,对自己的胃好。

我开始参加公司的聚会,不认路又怎样,地球是圆的,大不了多花点时间。

我是在瑞士一次外出时认识的陈凯中。

欧洲假期多,法国是申根区,所以少了签证的麻烦,每逢假期,单身者们总会自发组织去旅游。

北欧是夏季度假的圣地,到法国的第二年,我选择了一个人去瑞士。我在成洁的脸书上看到过一组照片,十月的小城,满眼尽是金黄遍地,蔚蓝色的天空,美的惊心动魄。

此时虽是夏季,但那却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去处。我在假期的第一天便收拾行李出发,连机票和酒店都没有提前订。

到瑞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此时旅游的人比较多,价格适中的酒店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找,看来,以后有些适当的攻略还是需要的。找了四家酒店后,我终于躺在了第五家酒店的床上。

夏季的瑞士有很多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活动,我并没有多大兴趣,只为散心。

我就是在这时,遇上的陈凯中。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也许这是对的。

走了许久的我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边后悔穿了高跟鞋,一边张望着可能正确的方向。正欲放弃寻找,打算找人问路的时候却悲催地将鞋跟卡在了路上的石缝里。

“这什么路啊!发达国家的路也这么次。”我小声嘀咕抱怨,使劲想把鞋拔出来,却丝毫不能移动半分。

“你可以把鞋子脱下来。”声音略带笑意,从我身后传来。

我诧异于能在这里碰到中国人,转身。瘦高的男子,穿着运动装,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的鞋。

“那我的鞋子怎么办?”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想你的脚安然无恙,必须牺牲你的鞋。”他走近,笑着说,好似声音里都透着得意。

他比沈慕远高,比沈慕远瘦,看上去高了许多,他笑起来并没有酒窝,他留着寸头,头发没有沈慕远长,他亦有深邃的眼睛,但他的眼珠是褐色的。我已经有许久没有想起这三个字,在看到他的时候,脑海中想起的居然全是他。

也许,他是我离开后第一个工作外碰到的年轻男子,是我在异国他乡难得听到的乡音。

沈慕远,千里之外的你可还好?

“怎么,我很好看吗?”他虽一副吃惊的表情,眼底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我在想,作为绅士,你不应该帮我把鞋子拔出来吗?”意识到盯着别人看太久,我慌忙开口。

“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子动手动脚并非绅士所为啊!”

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我的鞋子,他替我在附近买了双平底鞋。

“我出门只是想随便走走,并未带钱,留个号码吧,我晚点把钱给你送过去。”我点点脚上的鞋。

“小钱不足挂齿。”

“对你来说是人情,对我来说却是压力,我怎么可以随便欠陌生人钱呢!”我执意要给他钱。

“这是我的名片,可能还不了了,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人可真奇怪,出门穿着运动装还带着名片。

“陈凯中,法国,你在法国?”我看着名片上的地址惊呼出声。

“有什么不对吗?”

“我也在法国,你放心地去吧,等我回了法国我请你喝酒!”我豪气地冲他挥挥手。

我当时心里只有他乡遇老乡,老乡又跟我在同一个地方的激动,看到他一脸黑线的表情我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怎么听怎么怪。

接下来的几天我问了成洁好玩的去处,再不似之前那样随性而为,并告诉她我在这里神奇地遇到了同胞。

“你早就该多出去认识些人了,你自己算算,你在法国有多少朋友,我看等你回国了连吹牛都吹不了。”

“我这不是在努力嘛!”

“一个人出去玩也叫努力?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一个人出来才能有美好的相遇。”

“你,不会看上那个人了吧?”

“没有,你别跟盈盈学!”

相逢即是缘,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匆匆而过,从此不再相见,有的人匆匆过后再见已不相识,有的人会走进我们的生活,然后退出,不再交叉,有的人一生纠缠,永不分开。

佛曰: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与你的擦肩而过。沈慕远,我在苏黎世又想起你,不知前生,我们有多少次的擦肩而过,今生你我才会有短暂的相偎相依。

我会慢慢忘记你,从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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