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是舅舅家的孩子,只小我半岁。因为这半岁,她不能时时刻刻跟着我。因为这半岁,我为终于可以摆脱她而暗自高兴。
我们一起被姥姥带大。姥姥是温柔又慈祥的人,姥姥是我最喜欢的人。
从小姥姥会抱着我对别人说,这是外孙。再抱起妹妹说,这是内孙。内外两字,必定有别。
为什么呢?明明所有人都更喜欢我。
我随了妈妈的雪白肤色,圆圆眼睛和薄薄嘴唇,听过最多的话是“姑娘长得真乖,真秀气。”事实上我真的很乖,小小年纪就会背各种唐诗,会画画,会唱歌跳舞,会讨大人欢心。
妹妹和我完全相反,她黑黑的皮肤上一双小小眼睛,不协调的大鼻子透出粗糙的感觉,同样年纪一直矮我半个头。她的脾气很暴躁,常常对别人发火,但她对我很好,而且只对我好。
姥姥教我们下跳棋,输了我会生气的打她脑袋。不想和她拥有一样的洋娃娃,半夜拿剪刀把她娃娃的长发剪掉。但她还是“姐姐,姐姐”的追着我,把我害怕的虫子踩死,把我喜欢的糖果递给我。脸上永远是笑眯眯的表情,一条眯成缝的眼睛,以至于我都忘了她不笑的时候长什么样子。
我还记得自己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妹妹在舅舅的怀里嚎啕大哭,她知道自己不能跟最喜欢的姐姐天天在一起了。但我很开心,我讨厌她一直跟着我,我讨厌姥姥叫我让着她,我讨厌她本身。
从此妹妹都比我低一个年级,但她依然执著的追着我。她在课间跑来给我送水果,在放学后等我回家。糟糕透了,我一点也不想跟她一起,但我想见姥姥,想吃她做的刀削面。
我考上市里重点中学,妹妹也一样。我成绩优异,妹妹也一样。我有很多朋友,跟妹妹不一样。
“姐姐,我觉得班里的女生好讨厌,她们都在说我坏话。”我走得飞快,妹妹要小跑才能追上我。
“说你什么坏话了?”
“我不知道,但她们总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还有她们的眼神也不对,肯定是在议论我。”
我冷哼一声,“你有什么可议论的,想太多了吧?你还是去交点朋友,别整天胡思乱想。”
妹妹拉着我的校服袖子说,“我才不和她们做朋友,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升上高中以后妹妹的疑心病变得越来越严重,即使在夏天也把高领毛衣裹在校服里,她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还不准我穿短袖的衣服。
“姐姐,你衣服的领口太大。”
“姐姐,你别穿裙子,男人都很坏。”
细细密密的粉刺从她黑色的额头上冒出来,青春期分泌过盛的油脂从她又红又大的鼻头上冒出来,她不再长高,也瘦得可怜,她的样子真让我看着难受。我只好疏远她,再疏远她。
“你要多照顾你妹妹,她只听你的话。”
这是舅妈最爱说的话,妈妈最爱说的话,姥姥最爱说的话。这是妹妹彻底封闭自己前我听到过最多的话,但这些话让我觉得不堪重负。
考大学的时候我对自己只有一个要求,不考云贵川。我要去妹妹追不到的地方,家人够不到的地方。
如愿去了北方的大学,妈妈给我买了手机,来电最多的依然是妹妹。后来我每个学期手机都被偷,我就每个学期换电话号码。渐渐地妹妹再没打过电话来。
大二暑假,一到家就看到坐在家中的姥姥。她柔和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眼泪噙在布满皱纹的眼睛里。
“姥姥被你妹妹赶出来了,以后就在我们家住。”妈妈在厨房把声音压到最低。
“她凭什么赶走姥姥?”
“那是她家,她爸爸家,那孩子越来越不正常了。”妈妈不禁摇头叹息。
“那也是姥姥的儿子家。”我气愤地说,“你说她不正常是什么意思?”
“她从大学退学回来,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舅妈说是因为你不接她电话,不想理她。”
“我确实不想理她,不过也没不接她电话。”我不屑地撇撇嘴。
“我也跟你舅妈说过,说你电话被偷了。可她们不信,你妹妹现在恨我们家人,不让我们去她家,你也别去。”
“我才不想去,姥姥以后就在我们家挺好的,不去受她那份气。”我转身出去给姥姥削苹果。
家里是两层的复式楼,姥姥住在楼下房间。她在家里吃喝不愁,生活上我们自认照顾周到,但姥姥想回去,她放心不下她的孙女。
两年后我毕业去省城工作,姥姥也回到舅舅家里,因为妹妹需要她回去做饭。听说她整整四年没有出过家门,每天都穿着厚厚的毛衣关在屋子里上网。听说她在某天半夜把自己的床全部拆掉,又把床单被罩烧毁。听说她一直灌咖啡导致食物中毒,舅舅只能把诊所的医生请回家里。听说舅舅他们现在睡觉都要把自己的门锁好,他们害怕她。
“你妹妹只是长不大。”这是舅妈的解释。舅妈是要强的女人,她和性格软弱的舅舅不一样。家丑不可外扬,她必须在外人眼里继续光鲜亮丽。
看得出来舅妈恨我,虽然她表面上不说,但寒意会从眼睛里跑出来。我也常常在想,到底自己是妹妹的导火索,还是根源。
“你妹妹会被你舅妈害了,她明明是生病了。你舅舅真可怜,就这一个女儿。”妈妈得来的消息,可能都是舅舅哭着告诉她的。
我遇到过许多有姐妹的朋友,她们会吵架也会和好,她们穿彼此的衣服照顾彼此的孩子,她们让我想起自己也有一个妹妹。尽管我不喜欢她,但我忘不了她陪我长大,还有她对我的盲目崇拜和赤忱之心。
我决定去见见她,我想问问是不是自己真的害了她,我想问问还能不能救她。虽然妈妈一直阻止我,她觉得妹妹可能会伤害我。但我知道,她不会。
舅舅家在大白天也漆黑一片,窗台上姥姥的花草开得杂乱无章,我忘记了十年前这里长什么样子。
妹妹坐在我的对面。她还是又黑又矮,长年不见阳光让她显得既浮肿又病态,头发被自己剪得乱七八糟,身上还是那件旧毛衣。我妈妈给她织的毛衣,我们一人一件。当年她穿起来又大又垮,现在却逼仄而破旧,让我如鲠在喉。
“姐姐你来了。”妹妹看着我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的表情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好像当年我来吃姥姥做的刀削面,时光一点没变。
我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指。姥姥在厨房里,她今年已经八十四岁高龄,耳朵不好,动作也迟缓。
“姐姐,你等等,我有东西给你看。”妹妹说着起身走进房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分一秒中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空气沉重闷热,我开始焦灼不安起来。妹妹的房间重新装了隔音,我什么也听不见。
一个小时过去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妹妹?”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
“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东西?”我急躁地推开没有上锁的门,却看到晃动的两条腿,悬在眼前。
医生诊断妹妹因为严重的抑郁症自杀,我可能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没有给我提问的机会,也没有给我赎罪的机会,她想给我看的东西,是用生命告诉我,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