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临摹东坡先生的《黄州寒食帖》,端详时,赏心悦目,落笔时,丑不忍睹。
只因当初年少。
鬼哭状的寒食帖,是中国学士才子风格行书的巅峰之作,与东晋王羲之《兰亭序》、唐代颜真卿《祭侄稿》合称为“天下三大行书”。中国书法的用笔、结体容易模仿,但是其中蕴含的学识、阅历、性格、感情却难以复制。更何况寒食帖厚重的书卷气和自然流露的淋漓尽致的感情。正如黄庭坚在此诗后所跋:“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 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
从汉口到黄州的高铁只需半个小时,车窗外,月色如水,风景如疾风似的倒退,车窗内,我的思绪向光似的疯狂逆流。
月光下,他骑着一头瘦驴,踏着泥泞的小路缓缓前行,他蓬头垢面,两鬓微霜,脸上挂着几道还未结痂的伤痕,他沉默的思索着,一脸的狼狈遮不住目光里散发的儒雅与睿智,和他并行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他低着头,愁眉紧锁,像一棵刚经历暴风雨的禾苗,两头瘦驴慢吞吞的朝着天边的缺月走去,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蹄印。
少年是他的长子,大年初一,他们便从汴京出发,带着空空的行囊和满满的惆怅,带着肉体上和灵魂上的累累伤痕,走向一个从未涉足的地方-- 长江边的一个穷苦小镇---黄州。
这一年,他四十五岁,正是男人的黄金年龄。
这一年,他刚刚挨了打。
昏黄的油灯下,狱官狞笑着,举起皮鞭狠狠地抽打着他清癯的身体,囚衣被新鲜的、陈旧的血液染成了一张红色调的抽象画。
他扭曲着身体嗷嗷直叫,两眼一翻便晕过去了。
狱官哈哈大笑“他娘的文人都不禁打”。
近千年后的今天,学生们朗诵着他的诗词,国家领导人屡屡用他的词句表达着自己的观点,流行歌手唱着他的词句改变的歌曲,吃客们津津有味的吃着他发明的美味,纽约苏富比的拍卖会上,买家以四亿的高价拍下他的一幅不足百字的书法作品。
一个以文传世的文人,一个不世出的文人,在他的时代却是一个不禁打的文人!
是他的悲哀,也是一个民族的悲哀,一个时代的悲哀。
陷害他的,是一群无耻的政客,如李定、舒亶之流,一群无知的小人,如狱官之辈。这些人中还有他的至交章惇,大科学家沈括。
四月,连日绵绵的阴雨,长江中游的黄冈有些阴冷。走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踏过雨后微湿的小道,在一片狗吠声中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有些褪色的红墙。
到达赤壁时,已将近下午四点,加上阴雨天气,园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很像他刚来黄州时的心情,他在寒食帖中写到“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一进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大理石雕像,神情傲然,长袍迎风舒展,像是被今天的风吹动的一样。不禁想起那句我很喜欢的词句----“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园子不大,但是精致而厚重,有茂林修竹,雅山清泉,亭台楼阁。其间是随处可见的书法珍品,有他的《赤壁怀古》石刻,有《赤壁赋》木刻,有目前我国手书作品最多、摹刻质量最佳、保存最完好的苏书碑林——119块他手书的《景苏园贴》石刻。
沿着略微凹陷的石阶登上栖霞楼,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远处锦绣般的长江、眉黛般的远山,清一色的红顶楼房,瞬间淹没在了雨帘之中。而楼下那段红褐岩壁却在暴风雨中似乎变的更加清晰,它已经傲然的屹立在这里千万年或者是上亿年,长江曾从它身下流过,而如今流到了别处。
所遇即是缘分,遇见一座城,一个人,或者是一只蚂蚁,一块石头,都是缘分,然而刻骨铭心的遇见毕竟屈指可数。就像一个女人,一生注定要遇见无数的男人,然而能够让她刻骨铭心的却寥寥无几。如果赤壁是一个女人,那他一定是她最刻骨铭心的那个。亦如由黄州知府郭朝祚所撰的名联“客到黄州或从夏口西来武昌东去,天生赤壁不过周郎一炬苏子两游”。
在他看来,赤壁为他而生。
他在最不幸的时候幸运的遇见了她!
把目光移向亭内,不由自主的又把目光聚焦到了那寒食帖上。狂风卷着绿叶吹进来,从手指到心底的凉,一个接着一个的闪电把把天边撕成一片、一片。
他遭人暗算,顷刻之间,世界坍塌。从一个封疆大吏摇身一变为戴罪的乡间小吏,穷尽数十载的奋斗,眼看就要大展宏图,离理想越来越近的时候,却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深深的摔到了谷底。
初到黄州时,他白天睡觉,晚上夜深人静时才走出房间去散步,他苦闷、寂寞,恐惧,孤独,常常一个人游荡在沙洲,捡尽寒枝不肯歇。
他受伤了,却无处可说,家人远在千里,朋友杳无音信。
他跌跌撞撞,一个踉跄,摔进茅草屋,头发、布衫早已湿透,脸上满是污泥,额头有些青肿,显而易见不止摔了一跤。他的酒葫芦摔到了黑暗的墙角,他颤抖着双手点燃蜡烛,却被小桌上搁置的毛笔吸引住了,那是他最珍贵、最钟爱的东西。她让他功成名就,让他的神思飘飘洒洒跃然纸上。也让他锒铛入狱,以至现在的狼狈、痛苦、寂寞。他曾发誓不在动这只笔,不想在立于风口浪尖,不想在让那些肮脏的小人再泼得自己一身脏水。但是小窗外的苦雨滴滴答答的下个不停,一直落到了他的心窝里,眼看就要溢了出来,又是一年寒食节!,已经是第三个了!他饱蘸一笔浓墨,长袖一挥,面部也随着笔势一顿一扬----“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写罢,一声长叹,趴在纸上睡着了。
望着窗外俊俏的的红色岩壁,她痴痴的静默在雨中,如在等候一个远方的故人。
都说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最有魅力,他也一样。他二十一岁时考中进士,一举成名。他满腹经纶,胸怀天下,一身浩然正气,仁宗在位时,曾把他当作宰相的后备资源。他会写诗,别人称他为诗神,会写词,别人称他为词圣,文章写得好,别人把他列入唐宋八大家之列,毛笔字不错,为宋四家之首,还会画画,会做一手好菜,懂点建筑、喜欢浪漫。
很重要的一点,他还做过牢。
而她只是长江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但是命运总喜欢出其不意。
他驾着一叶扁舟从她身旁经过,如一张苇叶飘荡在茫茫的江面上,他看着雾霭中的她,虽不似京都的华贵娇媚,不像杭州般清秀脱俗,却温柔可人,让他一见倾心。于是他积蓄已久的情绪如脚下的长江水绵绵不绝流淌,他心里苦,他说着他的委屈,他的愤懑,他的绝望......她却默默无语,把他搂在自己怀里,亲吻着他额头,轻拍着他的背,他脸上的愁云消散了些,转过身举起一个粗瓷大碗一饮而尽,带着些许醉意,太多故事又浮上心头,他又向她讲王安石那头倔驴如何一意孤行,他的结发妻子的贤惠善良,他少年时和弟弟苏辙第一次出川时三峡的惊涛骇浪,小时候救过的院子里的那只受伤的小鸟,东晋时王羲之兰亭集会时的雅致,三国时曹孟德攻打赤壁时酾酒临江的豪迈......
小船里渔灯摇曳,炉火上的老酒散发着醇香。江上清风徐徐,山间明月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