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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2年9月11日下午4点半,在江苏省宿迁市某镇中学上初三的陈丽,如往常一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的好朋友康兰,因为今天正好大扫除值日,没有陪她一起回家。

陈丽走了约摸十分钟,快要到自家的村口时,看到了一对面色和善的中年夫妻,大概四十岁左右。

那位中年妇女走上前来,笑呵呵地问道:“小姑娘,张家村怎么走啊?”陈丽指了指南边,说:“先往南走,大概两里路,看到一个分岔路,再往西走半里路就到了。”那个中年男了听了后,说道:“小姑娘,我们第一次来这里,辨不清东南西北,你能带我们过去吗?我们也不白让你带路,你看这个文具盒你喜欢吗?”说完他就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一个做工精巧的文具盒,上面印着白雪公主的图案,非常好看。

陈丽不由得心动了,想着天色还早,便答应了。他们一路往南走去,九月的天气还是很炎热的,一会儿陈丽便感觉口干舌燥了。这时身旁的妇女拧开了一瓶橙汁,递给陈丽:“小姑娘,渴了吧?喝点饮料解解渴。”陈丽没有多想,接过橙汁就猛喝了两口。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瓶橙汁改变了她的一生。


2

当陈丽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一辆去往甘肃的火车上。那对中年夫妻一左一右紧紧地坐在她身旁,早已没有了之前慈眉善目的模样。

“给老子好好待着,别想逃跑,不然今晚就弄死你!”男人恶狠狠地低声威胁道。到了晚上十点左右,男人又递来一瓶饮料,“喝了它。”陈丽知道里面肯定下了药,他们怕她晚上悄悄溜走,但没有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

就这样在火车上呆了两天三夜,陈丽也不知道沉睡了多少次,火车终于抵达了甘肃省天水市某个车站。中年夫妻带着她下车,在火车站外打了辆出租车,又到了一个汽车站。他们坐上大巴,经过一天一夜,终于在某个小镇下了车。

这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中年夫妻带着陈丽找了一家小旅馆,开了两间房,住了下来。疲惫不堪的陈丽,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迷迷糊糊的陈丽隐约听到房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快,一具沉重的身躯压在了她的身上。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想大声呼救,但嘴巴早已被一只宽大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按住。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挣脱出来,但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在一个四十岁的男人面前,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她的挣扎,反而让这个禽兽变得更加兴奋。

就这样,一个少女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以这样屈辱的方式,交出了自己的初夜。


3

第二天一早,这对夫妻带着陈丽来到一个村子的村口。已经有五个男人等在了那里,中年男子来到其中一个身材瘦高,稍微有点驼背的男人面前,低声耳语了几句,同时用手指了指陈丽,接着,驼背男子从怀里掏出两沓钞票递了过去。中年男子接过钱,放入了上衣口袋,随即与女子转身离去。女子临走前,看了眼陈丽,冷冷地说道:“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驼背男子来到陈丽面前,双手紧紧拉住她的胳膊,面无表情地说:“跟我回家。”看着眼前身材壮硕的几个中年男人,陈丽知道反抗也没用,便跟着他们慢慢地向村里走去,其余的四个人分别走在她的左右和后面,防止她逃跑。

走过一段长长的村路,他们进入了村里,开始碰到人家。他们这副阵仗,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村里人显然对这情形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望向陈丽的眼神,由一闪而过的好奇,变成了平静、麻木。

就这样,又走了一里路,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大砖瓦房前。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和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等候在正门前。“大哥,你媳妇娶到家了,我们也该走了。”说完,那四个男人便转身离开了。

驼背男子终于松开了手,对陈丽说道:“这是彭家村,我叫彭刚,你以后就是我老婆了。”陈丽这才知道自己被人贩子卖到这里,给别人做老婆了。

她立刻嚎啕大哭,跪在男人面前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才十四岁,怎么给你当老婆啊?”男人冷冷地说:“放了你,我的两万块钱找谁要去?今天你到了这儿,就好好跟我过日子。”那个老头子也说道:“丫头啊,我大儿子都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还不是因为家里穷嘛。你来了就抓紧给我生个孙子,香火不能断啊。你要是敢跑的话,可别怪我们一家人对你不客气!“

就这样,陈丽住了下来。刚开始,她尝试一切可以逃跑的机会,但都被彭家人发现了,每次都免不了一阵毒打。擀面杖、拐棍、皮带,一切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他们全都用过。陈丽的前胸、后背、大腿、小腿上,全是毒打后留下的淤青和伤痕。

逃跑行不通,陈丽便想在彭家人面前寻死,想借此被他们送到镇上的卫生院抢救,然后她偷偷地告诉医生和护士自己的身世,以此脱身。她先后吞过煤油、固体酒精、铁钉、象棋子,但她并没有如愿,彭家人每次都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帮她洗胃,把吞下的东西吐出来。三番五次的折腾下来,把陈丽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暂时打消了她逃离这个村子的念头。

时间一晃,陈丽在这里不知不觉已经待了小半年。有一件事,始终让她感到庆幸,就是这么长时间了,彭刚并没有强迫和她发生关系。他也是念过几年书的人,他说他想让陈丽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个孩子,而不是以被强迫的方式。

一天晚上,陈丽在房间里做针线活,彭刚从外面一身酒气地回到家里,看样子今晚是喝了不少酒。彭刚也没有洗漱,进了房间就脱衣上床并关了灯。陈丽也只好上床休息。黑暗中,传来彭刚粗声粗气的声音:“我晚上和彭烈在一起喝的酒,他娶媳妇比我晚了几天,现在,他媳妇的肚子挺得高高的,再过三个月就要生了。”陈丽听了没有说话,她预感到那件自己一直在恐惧的事,终究要发生了。“我花钱把你娶来,不是为了把你养在家里的,哪个做媳妇的不为夫家生个一儿半女的?你不愿意,我难道要等到你十八岁、二十岁?我一看别人家媳妇的肚子圆滚滚地挺着,我心里就不好受!”话音刚落,借着酒劲,彭刚便恶狠狠地压在陈丽身上,双手在陈丽身上发狂似地抚摸,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道:“迟早都要做的,不如趁早做了,给我老彭家添个后。”接着彭刚用强而有力的双手,牢牢地按住了陈丽的两只胳膊,再用那喷吐着浓烈酒气的嘴,在陈丽的脸上肆无忌惮地亲吻。

陈丽不由得想起自己被人贩子强暴的那个夜晚,孤独、无助、绝望。在这里小半年的生活,已经让她的心变得渐渐麻木。当这一幕再次发生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任何的抵抗和挣扎,她知道如果不顺从的话,迎接她的又将是一次毒打。她已经被打怕了,她对被打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某个和平常一样的早上,陈丽正在吃着早饭,但半碗面条还没吃完,她突然感觉一阵强烈的恶心,然后赶紧冲到屋外,把刚吃进肚子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彭家人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上午就把赤脚医生请回了家里。诊断的结果是,陈丽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彭家人顿时喜上眉梢,沉浸在彭家即将有后的幸福之中。

从确诊怀孕到临盆,应该是陈丽在这个家里最轻松的一段时光。不用下地,不用干重体力活,彭家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像供祖宗一样供着她。轻松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陈丽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彭家人取名锐锐。那一年,陈丽十五岁。


4

陈丽虽然只是个年轻的女孩,但她身上的母性和天下所有的母亲是一样的。初为人母,让她暂时忘却了惨痛的经历和辛酸的过往。她竭尽全力地喂养着这个幼小的生命,和丈夫、公婆、小叔子的关系也渐渐融洽起来。

锐锐就这样慢慢长大了,一眨眼已经过了两岁的生日。陈丽也好像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家里人似乎都忘了她是怎么来到这个家的,但陈丽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现在锐锐已不是襁褓中的婴儿,她在心里下定决心,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公安机关报警,让警察解救自己。

2006年1月12日,星期四,腊月十三。这天上午,一个女人在村支书的陪同下,来到了彭家。女人一手提着一桶色拉油,一手提着一袋二十斤的大米。从村支书的口中,一家人才知道这个女人原来是县里下来挂职锻炼的干部,目前在镇上担任副镇长,这次来是走访慰问贫困户的。

陈丽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村支书、女干部和公公、婆婆在闲话家常时,她就在一旁不露声色地看着。一会儿,女干部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看走到屋外接通了电话。陈丽见状,悄悄跟着来到女干部身边。等女干部挂断电话,她从上衣内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皱皱巴巴的信纸,递给女干部,小心又紧张地说:“领导,你一定要救我,我是被拐卖到这里的。”那张纸是她在无人时写下的,写下了她的姓名、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和手机号码,以及她被拐卖到这里的经历。

女干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敢置信地接过信纸,并没有打开,直接放进了上衣口袋,对陈丽说道:“如果情况属实的话,我会帮你的。”说完就走进了屋里。

村支书和女干部走后,陈丽就一直在家焦急地等待。腊月十四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动静发生。陈丽心急如焚,心想是不是女干部根本就不愿管这个麻烦事,回去后直接把那张纸给扔了。想到自己很有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陈丽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令人绝望的死灰色。

然而腊月十五的下午,村支书、那位女干部和镇派出所的两位民警来到了家里。民警向彭家人表明了来意,执意要带走陈丽,但彭刚、小叔子和公公却坚决不同意,他们甚至拿着长板凳、擀面杖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他们和警察的争吵声很快就把附近的邻居也吸引过来了,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加入了阻碍民警的行列。看着反对的声浪越来越大,关键时刻还是村支书站了出来,他大吼一声:“都别吵了!你们还想袭警不成?”村民们顿时安静下来,都看着他。村支书面色一沉,咳嗽了两声,冷冷说道:“让警察同志把陈丽带到派出所做个笔录,后面的事后面再说。现在把路让出来,谁要说理的晚上到我家说去!”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听了村支书的话,彭家和左邻右舍的人只好让出一条路。陈丽来到儿子锐锐的身边,蹲下来,流着泪说道:“锐锐乖,在家里听爷爷奶奶的话,妈妈很快就回来接你了。”说完,陈丽就和两位民警一起走出了屋子,她不敢回头去看儿子,她怕她会失去离开这里的勇气。

很快,他们来到了镇上的派出所,陈丽的父亲竟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原来女干部回到镇政府之后,仔细阅读了那张信纸上的内容,随即就来到镇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民警根据陈丽书写的信息,很快联系到了陈丽的父亲,电话那头的陈丽父亲,听完民警的讲述,早已泣不成声,紧接着便买了火车票,从江苏宿迁赶了过来。

陈丽和父亲对村支书、女干部和两位民警千恩万谢之后,便离开了小镇,几经辗转,他们终于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5

在火车上,父亲向陈丽诉说了她失踪之后的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自从陈丽失踪后,父母一天也没有放弃对她的寻找。他们把寻人启事登在县里、市里甚至全省其他城市的主要报刊上,他们自己也几乎找遍了全省的每一处地方,甚至几个邻省他们也去过,但始终一无所获。母亲还因此患上了中度抑郁症,需要长期服药,还要定期去医院住院治疗。

陈丽的父亲在镇上的农技站上班,母亲是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这样的家境在农村地区已是非常殷实。然而这几年,为了寻找陈丽,老两口不仅花光了家中积蓄,还四处找亲戚借钱,已经欠下了不少外债。但所幸老天有眼,陈丽终于回家了。

陈丽被拐时在上初三,成绩优异,还是班里的历史课代表。如今她已经十八岁了,求学的这扇大门早已悄悄关闭。她只好去县里的技术学校学习点技术,好混口饭吃。

不知不觉,两年很快过去了。陈丽的父亲像所有农村女孩的父亲一样,开始准备给她安排婚事。父亲告诫她一定要隐瞒好被拐卖和被胁迫生子的屈辱经历,他也因此不敢找本地或邻近地区的女婿,便托同事和同学给他物色从外地来宿迁打工的年轻男子。

一天中午,一个瘦瘦高高,脸上皮肤有点黝黑的男人,提着两瓶双沟大曲和一条中华烟来到了家里。从父亲口中陈丽才得知,他就是父亲为她找的对象。此时的陈丽对婚姻早已不抱任何希望,那几年的苦难生活不仅让她的内心早已麻木,而且也让她生了几分对父母的愧疚之情。所以,对父亲的安排,她没有任何不满或者哪怕一点点的反抗情绪,她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获得什么幸福的婚姻生活。

她完全服从父亲的安排。吃完中饭,她就和那个男人去了宿迁市区——那个男人打工的地方。之后便是顺理成章的结婚,顺理成章的怀孕生子。这次,陈丽生下了一个女儿。过了两年,她又生了个儿子。

然而陈丽的第二段婚姻,并不如意。在婚后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她总是经常会做噩梦。在那个小旅馆里,她被那个人贩子沉重而丑陋的身躯紧紧地压着,她差点喘不过来气,即使用尽全身力气去挣脱,也没有任何用处,她还是被奸污了。她又梦到在彭家,那个充满了酒气的夜晚,她第一次被彭刚强暴,她不再抵抗,放弃了肉体的挣扎,也放弃了对命运的抗争。但她也会梦到锐锐,那是她所有的梦里面,唯一会让她心生暖意的时刻。她是被迫做了母亲,而且是在如此幼小的年纪。但母亲这一角色,让她体会到了生命的神圣和母爱的伟大。让她在万念俱灰,想要撒手人寰时,终究没有选择轻生。因为她还有个儿子,儿子不能没有母亲,母亲也不能离开儿子。她离开彭家的时候,锐锐才两岁,现在已经八岁了,不知道她看到锐锐时,还能不能认出他。

时间一晃又来到了2015年,女儿已经六岁,儿子也四岁了。这一年的年关,陈丽和老公带孩子回娘家过年,走在乡间小路上,却感觉到村民们异样的目光。那些村民们聚在一起,小声地窃窃私语,对陈丽和她的孩子指指点点。回到家之后,陈丽背地里向父亲询问,才得知前一段日子,她之前的婆家彭家,来了一封又一封信威胁和骚扰陈丽,这些信没有寄到家里,直接寄到了村委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陈丽年幼时被拐卖和被迫生子的事。这事自然而然也传到了陈丽现任老公的耳朵里,他表面上无动于衷,但对陈丽一下子冷淡了许多。陈丽预感到她的第二段婚姻,也即将走到尽头。

果然,刚过完年,老公就向她提出了离婚,冷漠而决绝。陈丽知道自己向他隐瞒了那段伤心的过往,主要的责任在于自己,她没有辩解,也没有挽留这段婚姻,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就这样,老公离开了她,带走了四岁的儿子,把六岁的女儿留给了她。

6

陈丽彻底对婚姻丧失了信心。原本开始有了些色彩的生活,又一次在她内心呈现出了死灰色。但她心里想见到锐锐的念头却越发强烈,这让重新陷入麻木和绝望中的陈丽有了盼头。

终于有一天,陈丽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耗下去,她对锐锐的思念已经越来越无法抑止。她把刚上小学的女儿托付给父母,便坐上了开往甘肃的火车。

她又来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庄,走在那条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的乡间小路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彭家。一家人都在屋里,令她吃惊的是,对于她的到来,他们显得相当平静,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欣喜若狂。看来,陈丽离开的这将近十年,他们早已习惯了。此时的锐锐已经十二岁了,从他的脸庞还依稀可以看出他两岁时的模样,但他对于母亲,早已没有了印象。妈妈这一称谓,对于他而言,已经陌生得近乎空洞。

陈丽向彭家人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她来这里是为了以后照顾锐锐,以弥补离开这么多年对锐锐亏欠的母爱。锐锐今年刚到镇上的中学读初一,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告诉他,他的母亲抛弃了父亲,抛弃了他们全家,离开了这个贫穷的小村庄,一个人到大城市逍遥快活去了。从那时起,对母亲的仇恨就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每当他在村子里看到别的小伙伴在母亲的陪伴下嬉戏玩耍的时候,他对母亲的恨就更深了一分。现在他忽然看到一个自称是他母亲的人,来到他面前。他狠狠地瞪了陈丽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没有妈妈。“然后一扭头进了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就再也没有出来。但彭家人对陈丽还算客气,彭刚的弟弟已经娶了媳妇,他们两口子陪着陈丽唠着家常,其他人去厨房准备晚饭。席间,大家很默契地都没有提以前的那段往事,仿佛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家庭。

过了两天,陈丽来到小镇上,她在一家酒店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并在小镇中学的附近租了间房子,打算边工作边照顾锐锐的生活。彭刚平时在县里的工地上当建筑工人,没有时间照顾锐锐,在锐锐上小学期间,都是由彭刚的父母照顾。现在他们年纪都大了,照顾起来也不太方便。陈丽的出现,正好帮助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她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消除母子间的隔阂,让锐锐在内心真正地认可她这个母亲。当然,这需要时间和耐心。

陈丽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只有每年的年关,她才会带着锐锐回老家过年,让他看看外公外婆和同母异父的妹妹。这三年来,锐锐和她的关系不断好转,但始终不像一对真正的母子那样,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中间,任谁也无法挪动分毫。

2018年9月,锐锐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一家人商量之后决定,让锐锐住校就读。陈丽也决定离开这里,回老家去照顾自己的女儿。这几年,她弥补了亏欠了儿子的爱,却又亏欠了自己的女儿。对子女的爱如果是一笔债,那她什么时候才可以还尽?


7

女儿在老家的镇上读小学,陈丽像在甘肃一样,在镇上一家酒店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她错过了读书的好时机,连初中都没有毕业,供她选择的工作并不多。这样的工作相对轻松,不累人,也方便她照顾女儿,一个月一千五的工资虽然不多,省一省也够她们娘俩在农村的花销了。

这期间,大儿子锐锐和小儿子阳阳也偶尔来过电话,但他们不是对陈丽嘘寒问暖来的,只是向她要钱。锐锐在读高中,正是长身体学习又紧张的时候,不能在伙食的营养上亏待了他;阳阳才七岁,他在幼年就被父亲灌输了这样的思想:“你妈妈十几岁时被拐卖,就生了孩子,她向爸爸隐瞒这一切,欺骗爸爸和她结婚,然后有了你们。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子,她不配做一个母亲,她不配拥有你们。“因此,每次打来电话时,阳阳的声音总是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向母亲要钱仿佛是对母亲的施舍。陈丽也没有解释什么,她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尽管收入微薄,她还是尽可能地节省出一笔钱,分别打给两个儿子。

平静的生活日复一日。

2022年3月,公安部下令严打拐卖妇女儿童案。陈丽在刷手机新闻时无意中看到这则消息,她想起了自己悲惨的身世,想起了被拐卖被胁迫生子对她这辈子造成的无尽伤痛。她立即点击相关的网页,在上面看到了打拐志愿者车海晨的简历和联系电话。陈丽鼓足勇气,用颤抖的双手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车海晨沉稳而关切的声音,给了陈丽平静叙述的力量。她将自己从那个初三放学的下午被拐卖开始,到现在相对安稳的生活为止,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在接近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她没有流泪,没有哽咽,冷静得像是一个旁观者。这么多年的苦难生活,早已将她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近乎麻木。对余生,她已不抱太多希望,但对拐卖她的人贩子那种深深植根在骨子里的恨,从来没有一天消减过。

车海晨将陈丽提供的信息,撰写成文章,发布到了网上。这一内容立即引起了宿迁警方的重视,宿迁市公安局的民警打电话联系到了陈丽,核实过情况之后,便请陈丽到公安局来做详细笔录。

两个月之后,警方综合各地汇总的详细案件信息,将当年拐卖陈丽的犯罪嫌疑人徐某某和沈某某,抓获归案。根据这俩人的供述,甘肃省天水市公安局派遣警力赶赴彭家村,将村子里十二个收买被拐卖妇女的男人,通通带到了公安局。

这一天,干完活的陈丽忽然接到锐锐的电话。刚一接通,就传来了儿子怒不可遏到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妈,你为什么要报警把我们村子里这么多人都抓了?我们平时在一个村子,生活了这么多年,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我爸,我爷爷奶奶以后在村子里怎么生活?你让别人都知道了我妈妈是被拐的妇女,我以后的前途谁来负责?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你为什么总是只想到你自己?以后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妈!……”那一头吼完,便挂断了电话。陈丽没有说话,两行清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是啊,她这样做伤害了儿子。但她如果不这样做,她觉得她更伤害了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被拐卖的妇女和儿童,更伤害了千千万万个因此而近乎毁灭的家庭。儿子没有错,她也没有错,错的是人贩子。但人贩子犯下的错,又由谁来弥补呢?

拐卖妇女儿童罪是重罪,起刑就是五年以上的有期徒刑;但收买被拐卖妇女儿童罪,量刑却相对较轻。最终,拐卖陈丽的犯罪嫌疑人徐某某和沈某某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和十二年。然而,彭家村那被捕的十二个人,分别只被判处了几个月的拘役或管制。


8

腊月二十二的下午,陈丽来到镇上的小超市购买洗漱用品,远远地看到柜台旁有一个身影有点熟悉。她走过去,不大确信地问了一声:“李梅?”那个身影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道:“陈丽!“李梅以前和陈丽是初中同学,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她们以前的关系还非常要好。经过闲聊,陈丽得知李梅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考上了县里的市场监督管理局,目前在政策法规科任科长。他的老公是县医院的骨科医生,他们婚后的生活幸福甜蜜,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陈丽不禁有些恍惚,她在想如果她没有在那个初三的下午被拐,她现在的生活是否会和李梅相似?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腊月二十六晚上,在镇上的鑫跃大酒店,咱们初中同学办个同学聚会。平时大家都天南海北,各忙各的,很难聚到一块,这次趁着大家都回老家过年,聚在一起好好聊聊。你可一定要参加啊,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你消息。今天可让我找着你了。你忙吧,我先走了,可别忘了啊。”说完,李梅就离开了小超市,留下陈丽呆呆地注视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陈丽本来不想参加的,但想一想确实这么多年都没有见到初中同学了,到了那天晚上,她还是准时来到了鑫跃大酒店。这一次的聚会,一个男同学也没有,总共有十二个女同学。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的女人凑在一起,又加上一年到头好不容易见一面,席间大家自然聊得热火朝天,聊着聊着又不免会聊到自己的老公和孩子。每个女人聊到老公时都是相似的,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但到了最后又是峰回路转,表达出我老公对我其实还挺好的意思。聊到孩子时,劲头就更足了,什么样的母婴产品好用,什么样的绘本孩子喜欢,报哪些早教课程利于孩子成长……在热络的聊天中,陈丽几乎一言不发,她安静地吃着菜,默默地听着,她不是不想参与进去,而是这些谈话内容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根本插不进嘴。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结束时大家让服务员给她们拍了张合影。大家兴高采烈地搬椅子,安排站位和坐位,等差不多都弄好了,陈丽默默地站到后面一排的最边上,大家笑容满面地合了影。这顿饭是班里的班花买的单,听说她老公是做建材生意的,年入好几百万,家里连宝马都有好几辆。等其他同学都离开了,陈丽让服务员拿来打包饭盒,把几个基本上没怎么动的菜打包,有烤羊排、卤猪腣、清蒸鳜鱼、牛肉锅仔。她平时生活拮据,这些菜她和女儿一年到头很少能吃到。打包好了剩菜,她把它们放入随身携带的环保袋中。

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陈丽一手提着环保袋,一手拿着手电筒,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有的路,人一旦踏上,便永远不可能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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