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音&魏如风《黑色小樱桃》 作者:桃子夏【短篇完结】

<楔子>

他掏出小刀,干脆利落地刮掉一块树皮,在光滑的树干上,刻下一个樱桃图案。

“你叫莫音,这个樱桃就代表你。”说着,他在樱桃旁边划了几道柔柔的曲线。

“这些,是风,代表我。魏如风,永远等着莫音。这里兵荒马乱,我没有办法联系你。三年后的今天,如果你来阿富汗了,一定要来这里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2010年,中国,深圳。

晚上八点,CBD附近所有直耸云霄的大楼灯火通明,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名品,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感恩回馈。霓虹绚烂,让夜晚的天空烧成一团暧昧的红。这座城市里烧融了太多人的青春,永远炽热,仿佛无夜。

当然,有关青春和城市的感慨,证券公司分析员林乔不会有,他不会做任何无利可图的事。哪怕,是感叹。林乔二十七岁,在小女生眼中算“大叔”,在父母眼里又是愣头小子。名校硕士生毕业几年,在一家知名券商混得小有所成。证券公司行业分析员压力大,不光要跟紧行业每周写报告、投资建议,更需要悉心经营人脉。

这不,有个新认识的大妈级老总嚷嚷着要给他介绍女友,他推说自己打算三十岁以后再成家,那大妈一听,立刻来劲了,说:“三十岁以后?那正好啊。你二十七,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二十二,三年后,你三十,她二十五,哟,正是天生一对!”

被相亲的他,今晚下班后去赴约。

约好的餐厅很近。是他定的地点,他想好了,应付那姑娘几句,算是给熟人一个交代,等会儿还能回公司加加班。

快步走到中心城,林乔懒得整理衬衣领子,径直走进咖啡吧。放眼四下望去,没见到一个美女,他暗想,看来今晚真的要回去加班了。打那姑娘的电话,她说在07号卡座,他踱进去一看,果然,里面坐着个留梨花头的女生。

匆匆一眼,看不清模样。他撩开帘子坐进去,说声:“不好意思,没想到你先到”,目光落定在那姑娘脸上,定住了。

比想象中好看。

却说不出哪儿最好看。只觉得她五官搭配格外柔美,眸子更是清澈透亮。林乔的耳根发烫,他强作镇定,又道了一次歉:“让女孩子等,真是不好意思。今晚我请,我请。”说完觉得不对,“不是,是我本来就应该请……”

“客气了。”女生笑了笑,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莫音,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林乔。”他递上名片。

她笑:“以前看安妮宝贝的小说,里面总有个叫乔的女人。今天我终于认识了乔,却是个青年才俊。”

听到“青年才俊”四个字,他知道是客套话,但还是有点开心。两人点了菜,清清淡淡,不冷场地说着话。女生倒是很大方,视线一直不离他的脸。他很尴尬,这女生看人的神情里,有种他说不上来、但不应该出现在此刻的情愫。为了避开那视线,他问:“你才二十二岁?本科毕业了没?”

“下个月交毕业论文。”

“好小,呵呵,在爸妈怀抱里的日子好过吧?以前只怕都没出过远门。”他故意取笑她。本科时的学生不都这样吗?骨子里还是个孩子。

可她说不是。

她的笑容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终于被他看穿。

她看着他的时候,目光最深处,是悲伤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林乔想,难道是个刚失恋的妞,找人相亲当替代品?多年的分析习惯,让他基本做出判断:这妞并不是来相亲的。他随口又问:“哦,那你去过哪儿?分享分享吧。”

“阿富汗,去当人道主义救助者。”她平静地说。仿佛三年前那些血腥的杀戮,和生离死别都是被洪水冲走的落叶。

“哦?”他很好奇,“什么时候?”

“三年前,当时塔利班很活跃,当然,现在也是。我们的队员遭遇到塔利班的伏击,一行十人,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说到这,她抬眼看看他,“听起来不像现实世界里发生的吧,出去过才知道国内的生活有多安逸。”

他怀疑地打量她。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不想杀我。”

“就这么简单?”

“嗯。”她点头,“听起来像在说谎?”

这一次,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目光比同龄人更沉静。让人成长的不是时间,是时间带来的经历。

他放下切牛排的刀叉,长呼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OK,我知道了。三年前,我也去过阿富汗,我也是救助者之一,当然,只有短短两个月。”

如他所料。听着这一席话,女生的神色里没有波澜。

她是知道的。

林乔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那么,莫音,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不单单是相亲吧?”

2007年,阿富汗。

身不由己,莫音只得跟着那一队塔利班走。浮生若梦,这事放在几个月之前,身处国内的她一定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跟着一帮武装分子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像野狗一样的活着。阿富汗离海洋远,海拔又高,属大陆性气候。夏季炎热难挡,冬季严寒。最难受是饥饿和蛇虫鼠蚁,莫音跟着他们在齐腰深的杂草中里跋涉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头目阿斯兰决定歇一歇,让手下们停下吃饭。

天边,无声无息地盖满火烧云,从橙黄到紫红,从紫红到尘埃,一路烧往太阳落下的另一方。所有人的脸都被这云朵染得红彤彤。走了一天可以坐下来吃饭,尽管只是粗糙难掩的干粮,他们的眼角眉梢还是流露出幸福的喜悦。吃之前,大家把手抬到胸前,像捧着一本无形的书。口中喃喃背诵。

莫音被栓在旁边的一棵大树边。

体力透支,又渴又饿,她望着他们手里 干巴巴的食物咽口水。许久,没有人理她。也是,谁去管一个俘虏的死活?

那男生在这群人最年轻,地位比较低。等其他人都开始吃,他才从背包里翻出一种类似馒头的面食。莫音眼巴巴地看着。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送到嘴边的手停下。没有任何犹豫,撕下一半,走到她身边,递给她。

她迟疑了不到一秒钟,顾不上手脏,抢过来就咬,像只两天没吃东西的小豹子。

哪知,男生把馒头又夺了过去。

“你?!”莫音急躁地去抢。

男生慢条斯理地摸摸她的头,用生硬的中文,比画。

“你要这样,跟我们一样,把手放在胸前,感谢真主赐予我们食物。”

杀了这么多人,还感谢?莫音心想。

可好汉不吃眼前亏,她装模作样地感谢完真主,狼吞虎咽,几口嚼完了难咽的馒头。嗓子里像是被人塞了一把木屑,又干涩又无味,那种饿的前心贴后背的滋味好了一些,但还是饿。

男生把手中的另一半馒头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下,接过去,毫不客气地吃掉,抹一抹嘴,抬眼愤愤地望他。

“还没饱?”他问,眼角眉梢都是笑。

“我不会原谅你的,就算你没杀我,我也不会。”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他摘下遮住脸的黑布,“因为,我妈妈有华人血统。”

这真是一张英俊到让人发抖的脸。

不似大多数亚洲人五官扁平,极立体,轮廓又比其他阿富汗人更柔和。她看得有点窘,愤怒未消,声音却低了几度:“那你想怎么样?”

他捋了捋她额前的发丝:“我……”

头目阿斯兰母恰在这时招呼大家动身,一行人,窸窸窣窣地站起,把救命的干粮收到包里,扛起枪继续跋涉。密林里漆黑一片,天空像一口倒扣下来的锅。跌跌绊绊走了不知多久,抵达所谓的宿营地,其实不过是几顶搭在原地的帐篷。

一群大老爷们生起篝火,围在一起喝酒聊天。

他们把莫音栓在绑帐篷的柱子边,像一条狗似的拴着。她担心的缩在篝火后的黑暗里,唯恐那群喝酒的男人中,会有任何一个突然放下枪,直直地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这里只有她一个女性。

她知道有危险在逼近。

好在他们实在太累,很快,一个个呵欠连天地爬去睡。那男生走过来,解开栓她的绳子。

“跟我走。”

“干吗?”她不肯动。

“去我的帐篷睡。”他瞥了一眼湿漉漉的林地,“难道你要睡这里?”

“不去你的帐篷,我睡这里就好。”

“笨,这里晚上会有动物”

那也没有你危险。她暗暗想,仍不肯松口:“不去。”

“狼你也不怕?你打算跟大灰狼打一架?”他笑。

莫音真怕了:“那我不跟你睡……让我一个人睡一个帐篷。”

男生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丫头是防着他。他又好气又好笑,服输地说:“好好好,你一个人睡我的帐篷,OK?我睡别人哪儿去。”

夜宛如一团浓稠的墨汁,将所有的森林与人都搅在一起。她躲进帐篷里,透过缝隙见他真的往别人那儿去了,其他人也睡着,才敢缩回自己的窝。又睡不着,到了半夜,帐篷外窸窸窣窣作响,她全身的皮肤都绷紧了,屏息静气等了会儿。

隐约的虫鸣兽叫,篝火快要燃尽时噼里啪啦的断裂声,从其他帐篷传来的呼噜声。

没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她长呼一口气,悄悄撩开门帘一角,只见森林黑的象无底的洞穴,篝火奄奄一息,天空如深蓝丝绒,缀满碎亮的星。在志愿者基地,她记得老师说过根据星星的位置来判定方向,志愿者基地在森林的南边,只要一直朝南走,说不定就能找到。

莫音小心地张望,所有帐篷里除了呼噜声,没有其他动静。她缓缓起身,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撩开门帘,探出大半个身子,停了一下,见没人发现,正要钻出去逃跑,不知从哪儿伸出的一双大手死死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帐篷里拖。

黑暗中,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得皮肤被对方的胡渣扎得生疼。他的手掌几乎盖住她半个脸,口鼻全部捂住。她的身子也被他死死压住,丝毫动弹不得。莫音死命掐他的手,没用。耗费了力气,又缺氧,神志渐渐迷离。

那人见她快晕过去,又来解她的扣子。

莫音如回光返照似的,猛然惊醒,死死不肯松手。可他的力气太大,正要不保之时,只见黑暗中,有人从背后狠狠敲他的头。

行凶者瞪了一下眼睛,像一截木头一般硬生生地倒下去。他背后,是举着枪托的男生。见她愣在原地,男生说:“还等什么,你等着他醒来?”

两人合力把那家伙抬回去,没有惊动任何人。男生指指帐篷,让她回去好好睡觉,然后自己回去睡觉。原本既恨又怕他,这个男人,曾用黑洞洞的枪口抵住她的额头。她记得从额头皮肤一直发麻到脚底的恐惧,却在他要转身的瞬间,更加害怕他身后未知的黑暗。

她上前拽住他的衣角。

他扯开,她不肯放。她听见喉咙因为恐惧发出陌生的声响,像从一口幽深干涸的井里,打捞起粗糙的沙砾。

“别走,我怕。”她望着他。他只觉得那眼神像只迷途小鹿,又怯又弱,禁不住心生怜意,放柔语气:“没关系,你去睡。我没睡熟,有什么事就叫我。”

“如果我叫不出声呢?”刚才那人捂住她的嘴,她差点窒息。

他挑燃篝火,让它重新烧旺,把周围照得通通透透。

“别怕,现在亮了,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你——这三个字从杀人者口中说出来有点讽刺,但,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你,你能不能不睡,在外面帮我守着?”

她自己都觉得这要求好笑。

果然,他瞥了一眼那帐篷,和深不见底的森林,嘴角微微上扬,似是不屑地笑。

“不可能。”

她的眸子发暗,担心过不了今晚。只听他又说:“不过,我可以去帐篷里守着你。外面太冷了,我可待不住。”

星辰渐渐隐去,明月悄然挂在深蓝的天幕上。月光如德彪西指下深沉隽永的琴音,一丝一寸地渗进森林深处这盏小小的帐篷。

她不敢睡,抱住膝盖缩成一团,透过门帘的隙缝,看着那一抹微薄的光线发呆。

男生靠在门边,闭眼,习惯让他睡觉时也抱着枪。她知道他没睡着。月光洒在他细密的睫毛,在眼眶下形成扇形的弧度。她是天真的女子,哪怕明天就会死,今天仍会为美动容。生就一副这样的好容貌,在内地当个小明星绰绰有余,在阿富汗,他却是匿迹荒野的武装分子,长得太好看的人会让你放松警惕性,明明命都捏在他手心,她却在此时为他,目光移不开。

“看够了没?”

他忽然睁开眼睛。

瞳仁在一线若有若无的月光里闪烁。

她连忙低下头,更抱紧膝盖,咬了咬下嘴唇。

“你……今天为什么不开枪?”

“拜托,小姐,是你求我的!你当时那模样可比现在这张脸温柔多了。”

她被这话堵了个脸红,又问:“我谢谢你没动手。你不像个坏人,为什么要干这些事?找个工作,或是念念书,不好吗?”

真够天真。

他苦笑:“到处都乱,去哪找工作?念书换不到钱,我怎么养家里人?这份工作至少能混个饭吃。”

她说:“可是你们杀人,为了养父母就可以杀外国人?”

他的目光变冷:“你要记得,这是我们的土地!”

“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那也要我们接收你的帮助!难道有个人说我来帮你,他就能闯进你家?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有自己的信仰。”

“无论什么样的信仰,都不能凌驾在生命之上。”

“是吗?少说点,小姑娘,在你嘲笑猫之前,先挖好藏身的老鼠洞,要不然,就闭嘴。”

“你……”她不敢多说,委屈地干坐着等天亮。

僵持了会儿,他起身,往她这边挪。莫音头皮发麻。连声警告:“你,你,你别过来!我,我有传染病的!”

“哦?”他故意说,“没事,我百毒不侵。”说完,靠在她身边的坐好,拍拍自己的肩膀,“借个肩膀给你。”

“啊?”她刚才误会了,“我还以为你……”

“以为什么?”

“没,没什么。”她闹了个大红脸。

所幸深夜,他不会看到。

“等到了安全地带,我想想办法,偷偷放你走。”

她瞪大眼睛:“真的?”

“当然。”

她感激:“谢谢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男生迟疑了会儿,笑道:“我说过,我妈妈有你们华人的血统。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妈妈年轻时的样子。你会对一个让你想起母亲的人开枪吗?”

原来如此,她稍稍卸下一点心防。

“你叫什么?”他问。

她想了想:“莫音。刚出生那会儿,医生打错了针,发了几天的烧,把脑子烧出点毛病,我妈说,我到好几岁的时候,还是很自闭,不爱说话,所以叫莫音。”

他笑,也说了自己的名字。太长,又绕嘴,她怎么都念不好,越听越像神灯里的巨人的名字。

“服了你了。”他说,“不如叫我魏如风。这是很小的时候,外公给我取的中国名字,他是中国北方人,姓魏,中国话,也是他教给我的。”

难怪,他的国语发音有浓浓北方味。如果他家人教的是生僻的方言,她恐怕一个字也听不懂。

当晚,她靠在魏如风的肩膀,原本只想靠一会儿,后来又想,就闭一会儿眼睛,偷偷眯一会儿就好。

竟这样睡着了。

她的脸颊,碰到他的肩膀。透出衣服渗过来的体温,一点一滴,侵袭了她。夜很静,静到,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有力的。

仿佛在安慰她,没事,有我在。

多年后,很多念念不忘的事都忘了,她甚至不太记得初恋男生的脸,却始终记得这个晚上。记得这个暗如罂粟的夜晚,他温暖的心跳。

周五,上了一周班的林乔,看报告看到眼压奇高,一看电脑屏幕就忍不住流眼泪。他难得地准点下班,路过前台,前台小妹NIKI正在收拾包,一见到他,连声说:“哟,第一次看你走这么早。”

他随口“嗯”了一声,走到电梯旁。NIKI挨过来一起等电梯。

“林先生,这么早走,是去约会吧?”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NIKI没得到答案,追问:“听说……你有女朋友了,呵呵。”全公司都知道,这个新来的小前台暗恋林乔,可林乔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叮——”

电梯来了,林乔迈进去,NIKI紧随其后。里面人多,她故意往林乔身边挤,想靠得更紧一些,孰料林乔跟一截木头似的,怎么都不回应。

到一楼,林乔迈大步去车库,NIKI扭着四英寸的高跟鞋在后面,边追边挥小包:“嘿!你等等,等等。”

“嗯?”他总算停下。

NIKI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我,搭我一截路吧……”男士总不好意思拒绝让女孩子搭顺风车,她的如意小算盘成功了。一上车,NIKI故意问,“林生,这真是不好意思,耽误您约会时间了吧?”

“没约会。”

她终于逼出他这句话,心头一喜,忙说:“我也没有约会,呵呵。”

说完,等着他接招。

哪知林乔只“哦”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NIKI不死心。

“听说华侨城那边有个餐厅不错,呵呵,今天真想去吃吃看。”

“你要去南山?”

“是啊,是啊。”她心头一喜。

他没吭声,过会儿,停在公交车站边。

“不好意思啊,我一会儿有事没办法送你南山,你这里转70路公交,很快的。”

NIKI不情愿地从车上下来,眼睁睁看他扬长而去,只能愤愤地骂:“哼,拽什么拽!”

深圳永远阳光明媚。

那光线极薄,脆弱通透,让人想起中学时,从教室窗户外投射在女生脸颊上的微光。这座高房价的城市,有着与节奏不符的明媚,对又富又闲的人来说,它,适合恋爱。

路口红灯。

左转要等一百多秒,林乔摇下车窗,一眼望见莫音。她着一件清爽的湖绿色裙子,神色忧郁地走过斑马线。他的视线一时离不开这姑娘,心跟着她转。

那晚,在霓虹迷离的咖啡吧。

他问:“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呢,不单单是相亲吧。”

她不笑,只说,听说他去过阿富汗,同道中人所以想认识一下。她说这些时,刻意装出轻松的神色,眼里的犹豫却连篇闪过。擅长分析的他越加断定,这姑娘找他,另有目的。

在恋爱中,他是极骄傲的一方,非得对方俯首帖耳,他才会小心翼翼地付出,绝对不会先采取行动。

那晚之后,他没有再约她。他料想莫音会自己找来,谁知,一晃大半个月过去。她没了音信。他像潜伏在暗处的兽,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逐渐失去耐心。

遇到她的这一次,他心里有细小挫败的声音,在说:“莫音,你赢了。”

绿灯亮。

后面的车使劲鸣笛,林乔驶到对面倒回来,莫音却不见了踪影。这么几分钟,她应该走不了多远。他把车停好,一个人在附近四下找。图书城附近,一到下班时间,人特别多。他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终于在书城一角发现她。

林乔抹去额角的细汗,整整额角,装作在看旁边的橱窗,一路“漫不经心”地踱过去。哪知,演路人演的太投入,等他转头来,莫音没有站在刚才的位置。

她不见了。

他有点慌,连忙奔过去,在附近几个柜找。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小丫头去哪了呢。林乔沮丧地想,冷不防有人轻拍他的背。

“找什么呢?”

是她。娇小的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下巴。

“啊,来找几本书。”他像是被抓到现场的贼,暗地里冒虚汗。见她穿这身湖绿色小裙更加清丽可爱,心里又多出几分喜欢。

“你也来买书?吃饭了没有?我听说附近有家餐厅不错。”

她很痛快地答应。

“不过,我得先布置完这个展览。”

林乔这才留意到,她身边还有同学,那几人在书城一角劈出位置,拍照的拍照,搬东西的搬东西,分工明确。莫音负责布展。这次展览的主题是“恩慈”。拍摄者用照片的形式,记录在阿富汗战乱地带生活的孩子和老人,他们濒临绝望的生活。林乔的手很笨,不会写不会画,胜在个子高,正好能帮她粘照片。

她的手指有魔力。

每当他粘好一张黑白照。她搭上小板凳在一边写写画画,很快,苍白的照片便生动起。他们搭配得天衣无缝,有个男同学借故挤进来,酸溜溜地问:“莫音,这是你男朋友啊?”

她笑笑,不置可否。

林乔发现,莫音很喜欢这样。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说,能让急躁的人急死。果然,那男生见她不答话,又酸不溜丢地回去老老实实地搬箱子。几分钟后,隐约传来同伴安慰他的声音:“算了吧,这年头,女孩子都喜欢老男人。”

林乔很不爽,悄悄问她:“喂,我看起来很老?”

她忍住笑,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停在他的胸口。

“不会,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还有,你的心一定很年轻。”

“哦?小妹妹,你怎么看得到我的心?你就不怕我是怪叔叔?”

“那又怎么样?”她一句话,把他堵得无话可说。“我从屠杀都经历过了,还怕你这个怪叔叔?”

林乔哑口无言。

默默布完展,他们俩去吃饭,居然遇到NIKI。被林乔甩在车站,只能一个人吃饭的NIKI也不是省油的灯,从邻座不断用目光切割莫音的身体。见莫音无动于衷,她结完帐,忍不住过来打招呼:“哟,林生,还不承认有约会哪。这位是你女朋友?好漂亮,不介绍给大家认识?”

林乔只是笑,不置可否。NIKI一走,莫音说:“你刚才怎么不说清楚啊,她都误会了。你忍心让人家女孩子伤心?”

“学你的啊。你刚才也没否认。”他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既然我们谁都没否认,也相过亲,你没说讨厌我,我对你也有好感,干脆凑一对算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许久,喃喃道:“开什么玩笑?”

卡座里一时气氛尴尬,他那句话,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见她没答应,真真切切地涌起失落,忙说:“呵呵,是我乱说话。对了,你这么记挂阿富汗,是不是当志愿者时,有很难忘的经历?”他猜到了,小心地试探,“是……恋爱?”

她点点头。

“不会吧?难道我跟他长得很像?”

“当然不是!”这一次她否认得很快,“他比你帅多了!”

他沉下脸:“莫音同学,你是不是打算自己埋单?”

吃完饭,走到中心城一带,这是他们初遇的地方。他要取车送她回家,忽然,听见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喃喃地说:“你和他……是有点像。”

林乔怔住,站在那儿,许久才转过身,给她一个释然的笑脸:“是吗?荣幸之至。”

她心底涌起寂然的失落。那瞬间,被回忆刺破心脏的,不止是她,还有他。

“他叫什么名字?”

“如风。魏如风。”

这是她在森林度过的第三个早晨。

前两天的早晨,她都睡在暖意融融的帐篷里,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同伴们打打闹闹的笑声里醒来。Jerry老爱耍人,她起不来,他就跟另外一个家伙把她的帐篷拆了,那会儿,她“恼羞成怒”地大喊:“浑蛋,浑蛋,你们两个该死的浑蛋!”

该死的浑蛋。

她真的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Jerry真的死在她旁边,他们都死在她面前,以那样惨烈的方式。血浆迸了她一脸,她恐惧,又愧疚,连连说“对不起”。

对不起,不是故意说你们该死。

对不起。

第三个早晨,莫音在“对不起”中醒来。脸颊还挨在魏如风的肩膀上。眼泪浸湿了他的外套。魏如风望着她,瞳仁清澈,像家乡秋天温柔的碧空。

“做噩梦了?”他问。

“嗯。”

“肯定是梦见你那些同伴了吧?第一次看到死人?”

“嗯。”她吃力地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见时,比你还严重,回去吐了一天,什么都没吃。”

她吃惊地望着他。

“后来呢?习惯了?杀人不眨眼了?”

他白了她一眼,正要还嘴,帐篷的拉链被人从外面撬动,刷地扯开。晨光直刺进眼睛,她下意识地闭眼,等适应时,只见头目阿斯兰姆和另外一个壮汉探进头。魏如风忙将莫音挡在身后。

她心想,完了,昨晚半夜的事……

阿斯兰姆探进身子,用枪托狠狠敲了一记魏如风的头。

顷刻,殷红的血就顺着他的脸淌下来。他没有反抗。阿斯兰姆两人咒骂这将他拖出去,反剪双手,摁跪在地上。

篝火边,昨晚被魏如风打晕的同伴,正包扎着头在阿斯兰姆面前告状。莫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所有人都将枪口指向他。

阿斯兰姆听完那人的告状,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他端起枪……

不!不要!

她想去阻止,她怕他们会直接干掉魏如风,但毕竟胆小,她的身子像被黏住,一厘米都动不了。

阿斯兰姆掉转枪口,直接瞄准了帐篷口上,莫音的额头。

她怔住了。

阿斯兰姆的食指搭上扳机。

……

她往后缩,浑身发软,瘫坐在帐篷。冷汗滴答而下。

阿斯兰姆端着枪走近,瞄准,扣扳机……

魏如风忽然着了魔似的,冲过来拦在阿斯兰姆面前,不停向阿斯兰姆求情。她一句话都听不懂,但她明白,那一定是在为她求情。

他竟然在自身不保的情况下,还想保住她。

五分钟后,阿斯兰姆用枪口抵住魏如风的胸口,狠狠将他推在地上,其他人一拥而上,拳脚相向,大家痛痛快快地揍这个“叛徒”。很快,魏如风被打得没有办法翻身,只能葡匐着抱住头。

她不敢叫,不敢哭。

甚至动也不敢动。

那一次之后,她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胆小鬼,在生死面前。

她根本不可能有魏如风那样挡在枪口前的勇气。

大雨。

滂沱大雨自天空坠下,重重地砸在魏如风的眼皮上。眼角的口子还在淌血,雨水刺激伤口,痛得到睁不开。阿斯兰姆厌恶地嘟囔了一句,同伴们收手,各自先去避雨,没人再理会魏如风的死活。他躺在泥地里。莫音爬过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抚去他脸上的泥水。

她心疼,心疼他身上每一处在流血的伤口,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哭。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暴雨将两人浇得透湿。

他吃力地爬起:“哭什么哭?老子没死。”

她嘴硬:“我没哭,笨蛋,是在下雨!这么大的雨!你眼睛瞎啦?”

他也不反驳,目光中没有责怪,只有温柔。他抹了抹衣兜,找出些湿漉漉的干粮,指南针,防身小刀,都放在她怀里。

“拿去,你走吧。”

“去哪儿?”

“往南去。”他捡起地上的枪,“一直往南,有个志愿者基地。”

“你呢?”她怔怔地问。

“我?”魏如风摊摊手,“我走我的路,你回你的家。阿斯兰姆答应放你走,你就快走,免得他反悔。很高兴认识你,不过,你不能继续跟着我混干粮吃了,爷快喝西北风了。”

他努力想把分手的话说的轻松些,听起来反而更凄凉。

依赖感在一天一夜里,因为两次直面死亡的危机,悄然萌发。心底,有个极弱极弱的声音,不断对她说,如果继续跟着他,会怎么样呢?如果彼时勇敢一些,命运的续章就会迥然不同。可她,是个胆小鬼。

她怕阿斯兰姆反悔,很快收拾好东西,拿上指南针,朝南方走。

魏如风站在身后,远远地,远远地目送,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森林的雨雾里。寂然地,长呼一口气。拍拍自己的头,自嘲道:“傻瓜。”

先动情的人,都是傻瓜。

天地辽阔,森林莽莽。她顾不上周身酸疼,没命地往森林深处狂奔,往南方跑。起先跑得很快,时不时回望,看有没有人追上来。身体像一台运转的机器,不停往前跑动。跑出一段,精疲力竭,歪在一棵树下休息。

四下环顾,没有一个人。

野兽躲在未知的角落,发出瘆人的叫声。她抱紧膝盖,暗暗后悔,现在如果有魏如风在就好了。喟叹也是白搭,赶紧走,到夜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起身,周身骨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过度劳累,后腰一阵阵地酸疼。莫音走出两步,身下往下一沉。

耳旁簌簌风声,伴随一阵急速的坠落。

“砰——”

掉进一个深洞。

莫音揉着摔疼的屁股,站起来四下打量。天,这个洞甚至有十米深,长宽各一米五,完完全全的土坑,应该是猎人用来抓猎物的,洞壁磨得很光滑。她试试往上爬,没用,一两步就会往下滑。

十米的深洞,抬头望,只能见到一轮圆月似的洞口,阴森地漏进天光。

老天真的灭我了吗?!

真的逃不出阿富汗了?

她不信,使出吃奶的劲,在洞壁上凿口子,边凿边往上爬。她从没这么强悍过,没办法,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往上爬了两米多,重重地跌下来。

这一次跌到尾椎骨,半天爬不起来。天黑得快,转眼,洞口那一线光亮暗下去,暗下去,她大喊:“有人吗?救命!救命!”

没人回答,

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她泄气得等到半夜,又累又饿,缩成一团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洞口一阵踩碎落叶的噼啪声。她惊醒,直起身子迷迷糊糊问:“谁?!”

“你怎么跑出来的?阿斯兰姆会放你?”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他整理随身物品,“好歹他跟我,也沾点亲戚关系,犯个错,不至于真杀我。”

她明白了。

“你,你是偷跑出队伍的?”

“是啊。莫音,你看,为了你,我都当逃兵了。”他把麻绳捆好,统统收进包里,“我跟他们走了大半天,越想越觉得,就你这么低的智商,应该很难走出去,趁他们休息时,我就溜了。”

“魏如风,你好大的胆子!”她的语气是责怪,喉咙却哽咽着感动。

他转过头,望着她。

仍是那样温柔的眼神。她恍惚觉得,这种眼神里的温柔,只有恋人之间才会有。可她不敢回应,慌忙低下头:“走,我们走吧。”

她一抹口袋,叫出声来:“呀!指南针哪儿去了?!”

洞里也没有。

毫无疑问,一定是刚才掉在路上了。

魏如风叹气,摇摇手指。

“你看你,白痴得要死。跟我走吧。”

莫音对魏如风真是佩服得要命,偌大的森林,他可以通过太阳的方向,树木的生长规律,叶子的方向,来断定他们该往哪儿走。他认识每一种可以吃的果子,时不时给她来点小野味。他们甚至抓住了一只野兔,魏如风烧起一堆火把它烤了,莫音开始还不忍心吃小兔子,可尝了一点后,立刻……把半只肥兔吃得干干净净,歪在树边打饱嗝。

“不行了,不行了,我休息一会儿。”她往后倒。魏如风一把揪住她,蒙住她的眼睛。

“别看。”

“什么不能看?”她扯开他的手,忽然愣住了。

树后有一具骸骨。白骨森森,死者故去有些时日。让她悲愤的是,骸骨也穿着人道援助者的衣服。

莫音想起自己的同伴,他们跟这具尸体一样,不求回报地为需要帮助的人们来到阿富汗,最终死在这座森林里,成为无人认领的白骨。

魏如风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她很久没有过这样温暖的拥抱。

“别怕,别难过。”

“嗯。”她说,这怀抱太熟悉,高中时谈恋爱,喜欢的男生常从背后这样抱住她。

“你以前谈过恋爱啊?”魏如风吃醋了。

“你没有?”

“咳,咳。”他逞强地说,“当然有过!”

“哦?”她一脚一脚蹭着地上的土块,“那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高鼻子,大眼睛,瞳仁跟黑葡萄似的,漂亮死了。”

“切,你形容得好俗气。”

“俗气?总之,比你好看。”他一挑眉毛。

“关我什么事?”她不甩他,独自往前走,魏如风追上去,搭上她的肩膀:“哈哈,你吃醋了?”

她回头,瞪他一眼,照着他的小脚趾,狠狠踩下去。

魏如风的叫声响彻云霄。

两人走了一天半,终于,前面的大树渐渐散去。光纤漏进森林。隐约可以看到树林边的小溪。她急急的奔过去,却没见有林子。

“魏如风,你不是说志愿者的营地在这边吗?他们呐?”

他踱过去,跳到小溪对面细细看。

地上还留着曾经驻扎营地的木桩,但帐篷和木屋都不见了。

“ 看来都走了。”他扶一扶那孤零零的木桩,叹气,“这里不安全,大家都不愿意久留”。

“ 那我怎么办?”

放心,跟我走他牵他到对岸,忽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莫音你一定要回去吗。

他想都没想,那当然。

阿富汗真的很需要你这样的救助者,有没有考虑过,在这里待长一段的时间。

只要这条命,我一定要回去。她苦笑。我说过要留着条命去见妈妈。

她跳着步子在前面走的坚决,本应带路的魏如风。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小姑娘的影子被夕阳拉的老长老长。

他们之间只隔着几米,又如几亿光年那么遥远。

找不到志愿者,只能先带她回家。

魏如风的家不远,哪曾是战争中最混乱的地区。

到他家时,天已经渐黑。刚下过一场雨,巷子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水洼。倒映满天的星。他跟在她身后,一路噼里啪啦踩过水洼。像踩碎了满地的钻石。

他家不算大,四五间平方,坐落在巷子尽头。在这里算是小康,多年的战乱让阿富汗贫瘠不堪,许多人饥一顿饱一顿。魏如风的家原本是富户,也如散落在风中的叶子。只能在乱世中苦苦挣扎。有几个围着头巾的女人在门口闲聊。一见他们来,立即四散躲回家。

莫音扭头看,有扇门在他们过去之后又悄悄张开一条缝。怯弱的眼睛在好奇的打量她。

她们躲什么躲啊。

我们这的女人,是不能随便让别人看见的。魏如风揉揉他的头发,都像你这样啊。野丫头。

巷子尽头。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听见脚步声,在木门后探头探脑。一见他来,立刻开心的迎上来。叽里咕噜的喊着什么。亲昵极了。莫音尴尬的躲在后面,女孩偷偷望她突然跟魏如风说了句什么,魏如风像被踩了尾巴似得,跳起来大声否认。边否认边看莫音。

她说什么,莫音猜到一点。跟我有关。

魏如风脸通红。

这丫头是我妹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词。说你是我女朋友。说完他故意看她的反映。莫音脸一沉。哎呀,你千万要解释清楚不能让她乱说。

魏如风,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怏怏的进屋。

尽管已经跟妹妹否认了,但听她那么说,魏如风还是很失望。他从没谈过恋爱。长那么大。头一次对一个女孩子那么在意。

厨房炊烟袅袅。

她捧着一杯暖茶打量这个家。里面两间屋隔着帘子。隐约看到中年女子穿梭,那应该就是魏如风的妈妈。不见有男人。偶尔门口那个小妹会探出头偷望她。

她冲小女孩笑一笑,小女孩害羞。也跟着笑。看得出她很喜欢莫音。

魏如风端着一盘三角形的饼进来。小女孩跟在他身后。趁哥哥转身捻起一块。魏如风正好瞅见,毫不留情的打她的手。

喂。叫你偷吃。

女孩手一颤,三角饼跌在灰地里。她心疼又不敢去捡,一撇嘴开始哭。哭着小小的肚子还在咕咕叫。莫音想,这孩子一定是饿得受不了了。

她走过去,摸摸小妹妹的头。

乖,别哭。

哭泣的小孩中文不如魏如风好,凄凄的唤了一声,姐姐。但她知道莫音是在安慰她。主动把头靠在莫音的肩膀。孩子的身体瘦弱嶙峋。手臂如竹竿。她怕一用力就会掐断。

孩子惦记地上的饼,眼巴巴的瞅着。目光令人心酸。

莫音曾为那些死在森林的同伴不值。在阿斯兰姆的枪口对准她的额头的时候。她曾憎恨阿富汗。但孩子的眼神,却让他改变主意。回到初衷。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哪怕没有任何感激和报酬。那些死去的同伴,他们是真正伟大的人。

魏如风拂拂小妹的额头。捻起她的手。

疼不疼,

嗯。。。

都怪哥哥,魏如风声音沙沙的,哥哥没能力赚到更多东西。让妹妹饿到了。

莫音杂怪。

你刚才下手太重了。

是,是我这个傻瓜。我只是希望自己和这个家。在你面前看起来好一点。我怕你嫌弃我们家。他的声音低下去。极弱,极弱。他把饼给妹妹和莫音。自己捡地上那块,用水冲了冲,咽下去。

她却咽不下去。

耳边迟迟回想那一句。怕你嫌弃我们家。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魏如风在窄小的厨房里帮忙。

母亲围着面纱,悉心的滚好了面。一个一个放在炉子里烤。细细翻转,蘸酱。这酱罐只有节日是才会拿出来吃。

那女孩是你的中意人。母亲问。

魏如风的耳根发烫。

嗯。

好是好,可是他是个外国人。

又不是外星人,他轻轻巧巧的说。哪知母亲瞪了他一眼。

他费力的咬咬嘴唇,她说了。不会留在这里。

母亲垂下了头。这个饱受生活和战乱折磨的女人。已经没有眼泪。遇到事只会叹气,别想了,人家姑娘有她的前程。

魏如风的心底像是被狠狠扎进一根银针,疼痛,却不见伤口。

这顿饭对国内的人来说,根本难以下咽。粗糙的面饼。夹上唯一的蔬菜辣椒,算是最隆重的一个菜。莫音狼吞虎咽的吃完。她两天没吃过饭了。魏如风把自己的饼递给她。

给。

你不饿吗,她好奇地问。

我刚才在厨房吃了点东西。不饿。

哦。在厨房帮忙果然有福利啊。莫音接过去。不客气吃掉了它,她太饿了。魏如风看着她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肚子咕咕只叫。真主知道,他现在饿的前心贴后背。但奇怪的是只要看到她开心和满足,他也会跟着满足。

莫音吃完,意犹未尽的抹抹手。

对了,伯父那。

气氛忽然变冷,他母亲的神色很不自然,小妹妹也懂事的噤声。

他被炸死了,魏如风清清淡淡的说。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抚抚妹妹的头。只是作为唯一的男人,我没能让她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母亲听到这话,心疼极了。你别这么说。家里好在有你。

伯母也会说中文,她好奇地问。这时,窗外轰的一声巨响。四人的心脏像是被狠敲一下。房子,桌子和所有人都跟着晃了晃。她脑子里空白一片。死命闭上眼睛,只觉得沙砾尘土不断地打在脸上。冲击力极大像是要扎进皮肤。

等爆炸的余温过去,耳旁想起哒哒哒的机枪扫射声。女人们尖叫,孩子在尘土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从柜子后探头来看。邻居家的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男人们纷纷出去支援。魏如风把妹妹和莫音从柜子后揪出,往屋里推。

后屋有地下室,跟我来。

电路被破坏,没有灯,白天的屋里很昏暗。空气到处都是粉尘飘飘荡荡。魏如风掀起地下室的木板。

你们先下去,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别去。莫音拉住他。

魏如风拿出墙角的枪。没事的。

有什么事和你无关,魏如风,你就在这里呆着。跟我们一块呆着。

没事我过会就回来。他安置好他们。自己拿了枪往外跑。他拽不住他。只得叮嘱。要平安回来啊 。

他在门口站定,回身微笑,点点头:“为了你们,我会平安的。”

光线将他的侧影晕得极好看。

莫音趴在地道口,屋外的枪声一直没停过。隐约听到有人说英语,她刚想细听,又被一声爆炸轰得耳鸣。哭喊声,呵斥声,枪声与粗重的脚步声夹杂在一起。

有人惨叫,也有人抱着死去的亲人哭泣。

她不断祈祷,魏如风千万不能有事,千万千万不能有事……她对他不光没有怨恨,还生出了许多记挂。

“姐姐,你喜欢我哥哥吗?”小妹妹在旁边观察她很久。

“哪有?”她闹了个大红脸,“小孩子家的,尽问这些?”

“我哥从来没有带过女孩子回家。”在战火中长大的她,根本不害怕。

“我们这有个风景很美的山坡,大哥哥都喜欢带中意的女孩子去看日落。嘿嘿,我哥要是喜欢你,一定会带你去的。”

莫音听进去了,嘴上却转移话题:“哟,看你年纪小小,原来中文说得这么好。”

小姑娘得意地笑。

母亲在一旁轻轻地答:“我们全家都会说一点,我父亲教的。他是中国人。莫小姐,你趴在那很危险,坐这边来等吧。”

“我们只能等?”她焦急地问。这时,大门“哐”的一声被撞开,地下室里的三人屏息静气,心揪到嗓子眼。莫音麻着胆子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两个阿富汗男人在家里转来转去。魏如风的妈妈好像认识他们。连忙打开木盖,探出头去。

说了几句后,她脸色大变。

莫音心里一沉,直觉是:魏如风出事了!

“怎么了?”

“他们说,我儿子他……”

没等她说完,两个阿富汗男人拽着他母亲就走。老妇人怎么都走不快,莫音才发现,原来她的右脚有点跛,看样子是之前受过伤。莫音连忙要她在家里休息,跟小妹妹一块。她自己想也没想,跟着那两个阿富汗男人去营地。

冲突已经停止了。

到处是被炸毁的房屋,和流血的伤兵。好在大多数平民都躲在屋子或地下室,伤亡不太严重。她连连问:“死了多少人?”

“这到底是谁发起的袭击,美军?”

“魏如风没事吧?你们别吓我!”

那两人都听不懂中文,大眼瞪小眼。莫音又用英语问,对方还是听不懂。在这种时候,慢性子都能被逼成急性子。她跟着他们来到营地。

满地伤兵。零星的几个医护人员,根本管不了这么多人。莫音在哀嚎声中一个接一个地辨认,很多人满面尘土和血迹,她认了又认。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突然,脚后跟一紧。

有人躺在地上,从背后拽住她的裤脚。

“魏如风?”

她回头一看。还好,不是他。

那人伤得很严重,看样子很难活过今晚。她站出两步,他的手放松,“啪”地打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她定定地望着那刚刚死去的人……心里复杂难言。

“别看了,来看看我吧。”熟悉的声音。

魏如风就在不远处的窗边,他坐在椅子上,左手自上臂的弹孔以下,全是血。

“魏如风?!”她奔过去。

“帮我把外套脱了。”他的声音很虚弱,“刚把弹片夹出来,要包扎一下。”

她生怕弄疼了他,小心翼翼拨开他的衣角。平时大大咧咧惯了,不小心,衣料还是碰到了伤口。

“啊啊啊——”魏如风夸张地大叫,“啊啊啊啊——莫音,你想谋杀亲夫啊!”

“谁,谁说你是我亲夫?!”她结结巴巴地辩解,“还说你受伤,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不知有多好!哼!”

她生气,他反而高兴起来,眼底满是温柔。

“嗯,很好,这样才是我的莫音。”刚才看见她一脸焦急。他见到她不开心,自己也会跟着心疼。莫音明白了,喉咙里哽咽着一朵棉花,感动,又不好意思说。魏如风看上去清瘦,脱下衣服后,该有肌肉的地方结实精致,线条非常好看。以前在学校,见过有男生光着膀子打篮球,她只觉得那些人一点都不注意形象,好恶心。

魏如风却不同。他很好看,无论从长相到身材,他都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生。莫音想看又不好意思看,不知不觉耳根发烧,满张脸通红通红。

“喂,你愣着做什么?帮我包扎。”

“我?”她指指自己。

“除了你还有谁?你不是医疗救护人员吗?”他撇撇嘴,“难道……你连包扎都不会?”

莫音很窘。

是的,她确实不熟练。第一次来阿富汗,他们小组主要为医疗困难地区的老人和小孩提供援助。因为其他组员都是膀大腰粗的男人,队长怕给病人带来紧张感,才临时带了她。

她小心地用棉棒蹭去上伤口附近的脏东西。血是止住了,弹孔像个殷红的**。她努力克制,还是克制不住自喉咙深处往上涌的反胃感。

“算了,我自己来吧。”魏如风用一只手熟练的包扎。

她在旁边默默地看,越看越心疼。

“你经常这样?受伤了一个人包扎?”

他不回答。她眼睛里的怜悯,让那他感觉羞耻。她问:“为什么阿富汗人这么好斗?和平不好吗?”

这一次,魏如风停下,安静地看着她。

“不,问题不在于好斗。你知道吗,这里的人们,最需要的不是医疗,而是教育。那些在战火里长大的孩子,根本没有机会得到教育,那么,阿富汗就会一代又一代地陷入战乱里。”

莫音把这一字一句,都听进了心里。魏如风很快包扎完。他脖子上的挂饰在赤裸的胸前一晃一晃。她开始不好意思看,后来见那挂饰很特别,越看越好看,终于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护身符啊,妈妈给我的。”

“上面是什么图案?好特别,摘下来给我看看。”她伸手去夺,魏如风一闪身,她差点跌进他的怀里。莫音不甘心。

“哼!小气鬼,看都不准看!”

他坏笑,问:“你真的想看?”

“嗯。”

“我妈说,这个护身符很灵,我得戴一辈子。除非……我死了,或是我有喜欢的人,才能摘下来给她看。如果你真的想看,咳,我也可以……”

起先,她没听明白,两秒钟后晃过神来。

这家伙!这不是变相的表白吗?莫音小脸立刻羞得通红,嘴硬地反驳:“切,什么骗人的东西,老娘不看了,不稀罕!”

“真的不看了?”

“当然!”她想说“我为什么要看,我又不喜欢你”,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魏如风盯着她的眸子,她躲开。他觉得很没劲,失落地“哦”了一声,也嘴硬地说:“算了,我也不打算真给你看的。”

莫音一听,火气更大了,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为什么发火。两人谁都不愿意服软,又在乎得要命,就这样互相不理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纠结了一整天。

到了第二天,魏如风的伤势好了很多。

小妹说:“哥,你的恢复能力真是比猴子还好!”

他斜了她一眼:“这都是什么话,你哥这么英俊,怎么能像猴子!”

“嗯嗯,也是,我也觉得哥哥帅。而且,哥哥和小音姐看上去很搭。”不管小妹是从那里学来的“很搭”这个词,魏如风心里倒是很认同了。

“咳咳。”他清清嗓子,问在一旁发呆的莫音,“反正,现在志愿者基地也没什么消息,总不能成天这样傻等。小音,我带你去出去散散心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她的称呼,从莫音变成了小音。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座山。

据说是这里最高的山,向西的山坡景色极美。尤其在日落时,满眼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她听他说起这时,想起了小妹说过的“如果哥哥带你去那里看日落,那他一定是喜欢你”。事情再明白不过。

她不是呆子。

某些情愫,哪怕从始至终不说半个字,也早在一举一动里显现。她明白了,也不能说。莫音跟在魏如风身后,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艰难地往上爬。

遇着陡峭处。他会停下来,扶她过去。更多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他的背影。宽厚的背影,因为有爱。

因为爱太多。她的心里,盈满酸胀的恩慈。

她跟在后面,按照他的提醒往前走。她很乖,她细细打量他,打量他五官里的每一处转圜,他说话时的神情,他摘下杂草在前面开路的孩子气。他回过头来冲她笑的模样,像一束明朗的阳光。

纯粹得几乎完美。

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就想哭。她是注定要离开的人。他们的相遇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再喜欢,也不能在一起。

“怎么了?”魏如风停下脚步。

“没,没什么。”她仓皇地掩饰悲伤,脚下踩着一块滑动的石头,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哎呀,崴脚了?”他扶起她,“我背你走吧。”

其实他知道,她根本没崴脚。她也没说什么,任由他背上自己。一步一步上山。少年清瘦的身骨,背着他心爱的女生,行在天地之间的山梁。

世界如此荒芜。

世界又如此温暖。她俯在魏如风的背上,心底,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柔软的柔软。夕阳橙黄的光线从山那边一丝一缕地投射在他们身上,将这一对少年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到了山顶,魏如风做了个草垫儿。他警惕地搜四下打量,确信附近没有人埋伏,才放心地将小音挪过去。

“最美的地方,也最危险。这里地势高很容易成为袭击目标。”

“那你还带我来?!”

他得意地哼哼:“啧啧,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当然会保护自己的女人。跟我混,保你安全。”

“谁,谁是你女人了?”

他沉默了会儿。他们的正对面。落日正降到天地交接的位置。悠长的地平线,被染成橙黄的颜色,温暖的不真实。夕阳里,他们并排坐着。他的手,一点一点爬过来,靠近她,终于轻轻盖在她的手上。

“小音,其实,其实……”他结结巴巴的,那句“我喜欢你”就是憋不出来。

“其实”了大半天,莫音受不了了。

“你也不用其实了,我明白啦。魏如风,我们是不可能的,你明明就懂。”她习惯了直来直去。

魏如风白了她一眼。

“喂,你到底是不是女人?我还没说我喜欢你,你怎么就说不可能了?”

吐槽归吐槽。告白遭拒的魏如风还是很沮丧,半天都没说话,待在哪儿默默地看日落,好像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这样,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夕阳沉入了地平线。整个山顶都黑了。

“太冷了,我们回去吧。”话音未落,她的嘴唇被他霸道地堵上。这样炽热深邃的吻,她的整个身体都快软了,融化在这个吻里。魏如风说:“没可能?那我也要说!莫音,你听着。我喜欢你!”

像波涛汹涌的大河,迅疾地将她卷入深不可测的漩涡。他们不停地,沉堕,沉堕,坠入属于他们的国。恋爱妙不可言,好似全世界开始发光,草莓色有爱的光。时光变慢,变慢,整个世界,只有他,只有她。

他和她几乎忘记了,这是在阿富汗。

魏如风牵着莫音的手回家。小妹人小鬼大,一见到他们就大喊:“哦!哦!哥哥有女朋友啦!”魏如风敲她的手:“小鬼,你那里学的这些,一点都不像女孩子。”

人人开心甜蜜。只有母亲叹息,独自会厨房做饭。从那天开始,魏如风和莫音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他带她去他小时候最爱的野花田。

两人出来村庄往东走,不到二十分钟,一大片金黄色的野花出现在莫音面前。不同于城市里那些主题公园造出的花田。这花海,完全是野生的。小朵小朵的金黄色雏菊从她脚下一路绵延到天边。

天高地阔。花海里没有路,又到处是路。她奔跑,大叫,被她踩到雏菊根茎汁液清香。醉人的,不止是花汁,还有,他的吻。

他的吻里,也沾满花朵的芬芳。

碧空,澄净得,似上帝是一滴泪……

“轰——”

巨响扰乱了甜美。他们循声望去,村庄的方向升起了黑烟。“哒哒哒”,熟悉的扫射声响起,她探头去看,魏如风把她的头摁下去。

“危险!”他悄声说,“我回去看看,你就待这儿,哪儿都不要去,谁喊你都不要出来。明白吗?”

“别去,你又没带枪。”

“怎么能不去?妈妈和妹妹还在那儿呢!”他又叮嘱一遍,把她安置好,迅速消失在花海里。起先,村庄方向不断传来枪炮声,隐约听到孩子的尖叫,渐渐地,所有声音都沉寂了。她抱着膝盖蹲在花田里。

一动都不敢动。

天空渐渐发暗,她屏息静气地听,村庄那边没有半点声息。那种静寂太可怕,好像所有人都死光了。莫音等到天黑,也不见魏如风回来。

她踩着花茎和月光,摸黑回到村庄。

整个村子,一个人也没有。

昨天的烟火人家,今天就成了荒野。她跑到小巷尽头,魏如风家的门被炸开一个大洞。她心里一紧,推门大喊:“魏如风!!”

没人应。

借着月光,她跑进屋里,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地上,是一大摊血迹。

“嘎吱——”

木门发出悠长深远的声响,被人推开了。他走路的声音很轻,很轻,像盯紧猎物的兽,早就尾随莫音多时。

“咔嚓!”

她听到枪支上膛的声音,四肢像被浇筑了水泥,定定地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怔怔地转过头一看——

是阿斯兰姆。

枪口比暗夜更黑,更深不可测。月光打在莫音的脸颊上,凉凉的。

她绝望地想,这次,逃不掉了。

“小音?原来你跑这儿来了?”魏如风奇迹般地出现在门边,他好声好气地跟阿斯兰姆说了几句。阿斯兰姆终于放下枪。

原来,这个村庄是他们很多成员的家乡,今天遭到了新一轮袭击。为了家人安全,他们刚把整个村庄的人全部转移出去。

“累个半死啊。”魏如风挥舞着僵硬的胳膊,“累还好,大不了多休息。最恐怖的就是,等我忙完这边的事情,跑到花田一看,你不见了。”

“我在那边等了好久好久,等到天黑了你都没回来。”她很委屈,“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魏如风走过来,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怀里。

“我知道,知道。”

他的怀抱很暖。她终于安下心,,俯在他的肩头,只听得他说:“刚刚得到个消息。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

“嗯?”

魏如风顿了顿。

“阿斯兰姆他们在森林东边发现了新的志愿者基地,小音,你可以回中国了。”

阿富汗的天空干净高远。一到夜晚,漫天碎钻般靡丽的星。

在新的营地里,莫音与小妹睡一张床。星星在天边一闪一闪,像会说话的眼睛。她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隔壁房间睡得就是魏如风,她偷偷爬起来,倚在墙壁上听。静悄悄的,那一边没有半点声息。

他一定不会因为我回国的事情睡不着吧?莫音沮丧地想,终于按捺不住,跑去敲魏如风的门。他不在,他在走廊外面抽烟。

满地烟头,他看上去憔悴极了。

莫音也是。

星光无言,他们相对无言。他们在门边台阶上坐下,四周静谧,连虫鸣也没有。莫音屏息静气一会儿,轻轻地问,“听到了么?”

“听到了什么?”

“心跳。你的心跳。上次在森林里露营,也听到你的心跳。那时候我好害怕,怕死,更怕活着等死。害怕的睡不着。可听到了你的心跳,一下子安静下来,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永远无法忘记,在那暗如罂粟的永夜,他温暖的心跳。如果回到中国,很可能,她永远不会再来这里。魏如风也在担心同一件事,这是他们一早就知道却始终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她哭了。

“如果回了中国,魏如风,以后我还能看到你么?”

魏如风不敢看她,自顾自的揪脚边的草叶。

“能不能看到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忘记你,你也不准忘记我。”

还没挽留,就开始说忘记?莫音失望的反问“怎么?你好像一点都不难过?只是玩玩而已?你一开始就不打算跟我永远在一起?”

魏如风没有说话,一把一把揪着草叶,指尖沾满鲜甜的汁水。她等了好久,等来他一句,“让我再想想,你去睡吧 。”

在兵荒马乱的阿富汗。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再美的承诺也只是水中的月光。莫音起身回去了,“砰”的一声关上门。魏如风没去追。他爱她。可如果真爱一个人,至少要给她安全地生活。

在阿富汗,这可能吗?

莫音失眠到四五点,黎明破晓前昏昏沉沉的睡去。等阳光终于挤进眼睑,朦胧中,只见一人形容憔悴的坐在她的床边。

魏如风一整晚没有合眼。今早起就坐在这儿,静静地凝望熟睡的她。他伸手,轻轻地抚摸她光滑的脸蛋。常年的握枪和东奔西跑,让他的手很粗糙,像一双老人的手。硌得她生疼。她没有喊疼,因为,他的眼泪,就那么突然地从眼眶里涌出。

战火中长大的他,流血流汗不流泪。

他不惧刀光,只怕时光,怕时光会带走爱他的她。

“哭什么,傻乎乎的。”她抬手想帮他抹去泪水,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阿斯兰姆说,我们马上要打一场硬仗,所有的家属都要遣散。小音,我不能再带你走了。”

那不是意味着,他们现在就要分开?

魏如风想了一晚上,终于鼓足勇气问“小音,你是不是很想回中国?”

她舍不得他,但还是点点头。

当然想回去。

那里有安宁的日子,有至亲,还有朋友。与这里相比,简直就是天堂。

“跟志愿者失去联系这么久,家里人肯定急死了。我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她说。

他“哦”了一声,失落得无以复加。

“我就知道,就算开口,你也不会留下来。”

“你等我吧,等我回去,跟爸妈说好,念完了大学,我会回来,回来教阿富汗的孩子们知识。”

“真的?”

“当然!”

魏如风狂喜地抱紧她“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是在做梦,我们都在做梦,在梦里,我们一点也不想醒来。”她笑,泪水还挂在腮边。

阿斯兰姆所说的“一场硬仗”很快就要来临,所有家属开始转移。这天早晨六点多,莫音和魏如风起床收拾好,吃了点东西。他跟阿斯兰姆说去送莫音回志愿者基地附近。阿斯兰姆反复交代,只要把他送到森林边上,让她自己走过去就好了,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以免惹来整个队伍的杀身之祸。

魏如风点点头,借着晨光,两人一前一后的出发了。

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她尝到以往没有的艰苦,更尝到了从未有过的甜蜜。莫音完全信赖他,走了一会儿,猛然发现,这不是往东!

“魏如风,志愿者基地不是在东边么?”

“跟我走,先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大约有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到了上次看落日的那个山坡,山坡边有颗苍老的树。这里的人都传说,这棵树有灵气,在树上刻下名字的恋人,哪怕是山高水远也永远不分离。魏如风掏出小刀。干净利落的挂掉一块是树皮,在光滑的树干上,刻下一个樱桃的形状。

“你叫莫音,这个樱桃就代表你。”说着,他在樱桃旁边划了几道柔柔的曲线。“这些,是风,代表我。魏如风,永远等着莫音。这里兵荒马乱,我没有办法联系你。三年后的今天,如果你来阿富汗了,一定要来这里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等成这棵刻着樱桃的树。”

刻在树干上的樱桃起先是淡绿色,不到几分钟,氧化成浅浅的黑色。她抚摸着那刻下黑色小樱桃,轻轻点头“嗯”

“一言为定。”

“不见不散。”

立下了这样的誓言,两个人的心更笃定了。他们不像一般的小恋人,山盟海誓不过花好月圆时说的应景话。他们在生死边缘认识,一起闯过一次次鬼门关。深情早就不是普通恋人可及。既然说三年后见,那么,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将来会再见”的允诺,多少冲淡了离别的悲伤。他们都在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有的路,你希望他一辈子也走不完,它也有走完的一刻。两人期期艾艾,终于还是走到了深林东边。这里离志愿者基地只有两百米。

魏如风恋恋不舍,牵着她的手不放开,反复叮嘱。

“回去后,好好念书,不要跟别的男生说话。不然......嗯哼。”

她又好气又好笑。

“说话也不行啊?中国的女孩子比你们这开放多了。”

他一听“开放”两个字就急了。

“什么什么?你还要开放?莫音同学,你可是我老婆,哼哼,不准跟任何男的说话,除了你爸。”

“霸道的家伙!”她佯装生气,往前跑了几步,被魏如风一把抓回来,揽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她呼吸不过来。只听他在耳边恋恋不舍的声音在耳边呢喃“没我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嗯,嗯 ”

“好在你一直穿着志愿者的衣服,等会儿,你友好点靠近他们的营地,把事情说清了,千万别提到我,免得暴露我们的组织行踪。”

“嗯。”

“这些志愿者这几天应该都不会走,我会常来看你的。”

她担心地问“那我怎么知道你来了?”

“你不用知道,我会想办法接近你,”魏如风狡黠的一笑,笑容可爱,“看老婆,这可是大事,我就是把脑汁榨干了也会想出办法,嘿嘿”

看到他的笑容,她的心里又甜又暖,凑过去,正要往他脸上亲一口魏如风突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别回头,你蹲下来,慢慢蹲下来。”

莫音背后的树林里,五六个全副武装的人躲在树后多时。魏如风心想,刚才只顾着跟她说话,太大意了。

那些人见魏如风的血统和装扮,明白了他的身份后,更加充满敌意。黑洞洞的枪口。始终对准他,没有一只枪指向莫音。

魏如风细看那些人的穿着,放下心。

根本就是一群志愿者。

最近经常发生国际人道救援者被武装分子枪杀的事情。上一次,莫音一行人在这座森林里被行刑式枪决,唯一的女志愿者莫音下落不明————这在国际社会上引发了巨大反响。大家开始正式志愿者的安全问题,给他们配置了防身的武器 。

这几个人,就是守在志愿者基地附近,进行安保工作的。

很快,他们认出莫音,更多的人包围了两人。包围圈不断的缩小,有人对他们喊话,喊话者的英语不灵光。魏如风悄悄地问“他在说什么?”

她仔细听,好像是要魏如风放了她。

“那正好,你去他们那边。”他说,“等你过去了,我就突围走。你装作被他们救下的样子。”

“逃得掉么?”

“当然,别小看你男朋友。”他臭屁地说,“你别怕,举起双手起身,慢慢往喊话的人身边走。乖,我爱你。”

她好舍不得“我也爱你。”

包围圈越来越小。

莫音双手抱头,慢慢站起来。空气紧张得一触即燃。所有人志愿者都盯紧莫音,尤其是他身后的魏如风。语言不通,在这些人眼里,魏如风是杀了他们同伴的刽子手。

莫音一步一步往“光明”的一方靠近。

志愿者们面露喜色,终于救出这个女孩子,她看上去毫发无伤。起先,他们都以为她死定了,尸体被扔在森林的某个角落。没想到有这个意外之喜。

离他们只有三四米远了。

魏如风收拾枪,准备全身而退。

莫音一点也不开心,心底涨满悲伤,她舍不得,她舍不得魏如风,她一刻都不想离开他。一刻都不想。她忍不住回头,哀哀的朝魏如风躲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一眼,深情至此。

咫尺好似天涯。

他原本要走了,看到她望着自己,停了下来。两人就这么对望。这世间的恋人,再也没有比这在绝望里期待希望,又在希望里体味绝望的对望。

他对她的眼神没有抵抗力。

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想起妈妈给他的护身符,他一把揪下来。朝莫音扔过去。

“接住!”

她只见护身符化作一道黑色的弧线划过,与此同时,一颗子弹从志愿者的枪里射出,直奔魏如风。他们以为他要对莫音不利。

魏如风完全没有设防。

那一瞬,他心里只有小音。只是想把护身符扔给她。保佑她平安。

子弹破开空气,毫不犹豫的扎进魏如风的喉咙。

世界,静了那么几秒钟。

像变成了一步黑白默片。

她愣住了,她完全愣住了。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永远是安静的黑白,在没有色彩。

魏如风的身子晃了晃,往后栽倒。

终于杀掉了武装分子,善良的志愿者们放下枪,正要安抚莫音,让她不要害怕。这女生却愣愣的杵在原地,像被抽走了魂,面色惨白惨白。

突然,她哇一声哭出来,跌跌撞撞地朝魏如风跑去,边哭边喊“浑蛋!你们这群浑蛋!谁要你们开枪的?!浑蛋!”

“魏如风?!魏如风!坚持住!魏如风........”他的喉咙汩汩的往外涌血,莫音拼命去堵,怎么都堵不上。

这是她爱的人,她最爱的人。

这是他的爱,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比这更深入骨髓的爱。

这是属于她的温暖,她以为谁都不能夺走,那知,哪知会这样破灭。

志愿者们莫名其妙的看着痛哭的她。

天高地阔,森林莽莽,世界荒芜。没人听懂一个女生最悲的哭泣。

三年后的深圳,林乔听莫音诉说她的过去。

平日里,她的冷静不符合年龄,提到“魏如风”三个字时。她的喉咙里,却会发出细小的颤音。他是她生命里的印记,不可磨灭的印记。

林乔暗有不爽,不知怎的,他竟恼恨活在她回忆里的人。男人的占有欲,让他嫉妒又装作不在乎的问“后来呢,他死了?”

灯光寂寞。

她转头望着他,定定地说“没有”

竟然没死?莫名其妙的嫉妒让林乔很想说,怎么可能没死?子弹都打中喉咙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没问出口,不管魏如风死没死,看样子莫音都没跟他在一起。

只要没在一起,林乔就有机会。

工作狂第一次对女生这么在意。他像被爱神点醒终于开窍,对莫音穷追猛打,每天管接管送,吃饭送花,有时候看报告看到累了,站在窗户前想想她。竟然就自个儿傻笑起来。她是这冷漠都市里唯一的暖意。NIKI一见他那着了魔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没戏了。

“唉,那小丫头身材一般也不性感,林Sir到底喜欢她什么呢?”NIKI想不通。爱,从来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

他体会到的美妙,旁人永远不会明白。

很快,林乔和莫音进入了实质性阶段。莫音毕业,他连忙送上大克拉钻戒求婚,她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但终究,还是点点头,林乔欣喜若狂,但有一件事情,始终是他的心病。

这天,他特意请了半天假,去一个相熟的老医生那检查身体。

照片子,抽血,问诊......一轮下来,郭医生恭喜他:“林老弟啊,你身体恢复得很好,完全不用担心,好好结你的婚吧。”

“心脏没有出现别的排异反应?没有后遗症吧?”他很紧张这件事。林乔怕莫音嫌弃他身体不好。三年前,他去阿富汗提供援助,结果很倒霉,刚去没多久,就中了颗榴弹,不偏不倚击中左胸。

“老弟啊,你真是好运气啊,要不是你们救援队伍里有最好的医生,带了最好的设备,又正好有心脏可以移植,居然还不排异,你这条命,是不可能从阿富汗回来的。”郭医生调侃他“好命的人,真是一辈子好命。对了,你未婚妻是做什么工作的。”

提起莫音,林乔的话也多起来。

“她还是学生呢,刚在师大毕业。”

“师大?”郭医生想起了什么“你别说,好久之前,有个师大的女生来问过你的事呢。她跟我上司有亲戚关系,就想问问你是不是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移植了谁的。我想啊,这不是你的隐私啊。我就什么也没说。再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移植了谁的心脏,我怎么清楚?”

“哦?”林乔心中一动,“她长什么样?”

“小姑娘家的,大概二十出头,脸很小,眼睛长得很漂亮,亮晶晶的。”

郭医生说得太模糊,林乔心里有点起疙瘩,从手机调出莫音的照片给他看“是这个吗?”

郭医生凑过去一看。

“呦,就是这个!小姑娘长得很精神!”他兴奋地说“这姑娘你也认识?”

林乔含混不清地答,满心不悦地回家。聪明如他,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从前的他虽然隐约猜到,也没有完全确定。自信到自负的他,怎么会想到,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抵不上一个死人在她心里的位置。

回家的路,夜风凉凉的,打在他的脸颊上。

这是他为新婚购置的新家,莫音趴在茶几上,专心致志地填写去阿富汗支援的申请表。听到林乔开门的声音,她连忙起身迎上去。

“回来了?”关切的笑容。

这是他最爱的笑容,此刻却像根针扎进他的心里。林乔放下公文包,一眼看到茶几上的申请表。底下还压着一张照片,不知她从哪弄来的。照片里是一棵刻着樱桃的树。

直觉告诉他,这肯定跟那个魏如风有关。

“又是阿富汗?”他冷笑,“你都要当我的老婆了。还念念不忘?”

“什么念念不忘?”莫音装傻。

“别装了。”他索性挑明“你根本就知道,我几年前去阿富汗的时候,做过心脏移植手术!我移植的就是魏如风的心脏!所以你才接近我,答应我的求婚!你根本就不爱我!”他愤愤揪住她的衣领。“怎么有你这样的女人?你怎么还不明白,他死了。魏如风他死了!”

莫音安静地看着他。

“不,他没死。”她的眼光,落在他心脏的位置。

“他还活着,活在你心里。”她的执着,让林乔心如死灰。他终于想起,在图书馆布置展览的时候,他问她,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老?

当时她说,不,你的心很年轻。

他以为是赞他,至今才明白,为什么她在咖啡座里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眼底就有那么浓的悲伤。

因为,他的胸腔里,跳动着她爱的人的心脏。

他们解除了婚约。

她起程去阿富汗支教的那天,恰好是情人节。北半球的情人节浸没在一片融融的雪花里。莫音换好登机牌,刚走到安检前的长队,猛然发现,人群里站着林乔。

他穿着一袭黑色大衣,侧脸清冷英俊。

“来送送你,好歹,咱们也在一起过。”

“谢谢。”她微笑。

他不舍地打量她。这么瘦小的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难道,跟死人的一个承诺,就真的那么重要?纵有千般疑问和不甘,他也没有开口,这是他的骄傲。他在这个叫莫音的女生面前,最后的骄傲。

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除了他的心。

队伍很快就轮到她,她拖起箱子往里走,忽然,转过身来,目光哀哀的问“乔,我可以向你要最后一个心愿吗?”

“你说。”

“我想,听一听你的心跳。”

林乔绝望了,可他还是凑过去,揽住莫音的肩膀,让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胸膛上。旁边不明真相的人都羡慕地看着这一对璧人。

他们看上去多么恩爱。

这个冬天很冷。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更冷。满世界全是雪花,她心里却是温暖的。她又听到了,她爱过的人的心跳。她的眼泪根本没办法止住,不停地往下坠。她贴近他的胸膛,轻轻地,轻轻地问“你......还在吗?”

林乔没有回答,他自然没有回答。可她听到了来自他胸腔里的心跳,属于那个人的心跳。

扑通。扑通。

隔着岁月,时空,生命的罅隙。有力地回应,仿佛在说:“在,我在。”

我一直都在。

魏如风,一直都在小音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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