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休息区 我右手边的姑娘捧了 厚厚的一摞书。
一本一本地翻看, 我很奇怪 是什么女生会这么看书呢?
我瞥了她一眼 被她目光撞上
我顺势扫过她的书页 —— 泰拳格斗技巧,我默默起身走了。
我是个胆小之人啊。但其实胆小并不能定义我。我是个善变又健忘的人。小时候总认为自己善良而执着,事实上这都是一种特殊年龄下的自我催眠,我通过反复回忆来强化对某一个人的感受,加深她给我所带来的温暖与伤害,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段失败恋情里的受害者。我猜大多数人都经历过与我相同的时期与心理,只是他们不敢承认罢了。所以‘我是个善变又健忘的人’这句话不够准确,得改成‘人是善变又健忘的。’
时间差不多了,我约了人,在一个老小区的车库碰面。
受访者:不会笑的女人。31岁。微胖, 日文翻译。
脸上有明显的胎记,淡紫色,细看像是被一只软软的猫爪踏过了一样。
问:这地方是?
答:我的家。
问:你住车库?
答:嗯,我没什么朋友,不用待客,这里就够住了。
这是一个不到40平米的车库,床靠着墙壁,一台笔记本,一台台式机,床底下堆满了各种书籍。看样子她并不经常出门,靠门的柜子上面摆满了泡面,薯片等垃圾食品。电脑桌边上是一台不足一米高的小冰柜。
问:你不常出门吗?
答:嗯,我是做笔译的。一般都在电脑上完成,再发过去就行了。
问:你介意聊聊你的脸吗?
答:没事,我从小就不会笑,但我也不会哭啊,所以算是扯平了吧。从小父亲就带我到处求医问药。最终都是徒劳。
问:你母亲呢?
答:我母亲是个瘸子,生我那年坐月子,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是如此冰冷而自然地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似乎没有任何悲哀的情绪。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的表情会影响人的情感走向。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始终透着一种对世界的漠视与怀疑。
问:你憎恨你的命运吗?
答:有用吗?没用吧,我也诅咒过自己。但有什么办法呢?现代医学已经给我下了定义,面瘫。只要被定义了,就没办法了。一个病连名字都有了,大概就没有希望了吧。
问:你怎么会这么想?这跟名字有什么关系?
答:一个病,有了名字,它就是病,如果没有名字,它有可能只是一时不走运,心里还会有那么一点猜测,也许会好的吧,说不定明早起来就没事了呢?可是一旦被定下了学名,那么无论如何都没有了意外之喜的可能性了吧。
问:所以,你是悲观的,是不快乐的?
答:不,这是程度的问题。
问:程度是什么?
答:我悲观,所以我不快乐,这说明我还不够悲观,悲观到底了就是快乐。好比 明天你就要死了,那今天还有什么时间和事件可以让你不快乐呢?
问:这是个挺奇怪的想法,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答: 明年就死 给自己一个期限 人就放开了 放开地活着是不一样的 看什么事情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问:那你为什么还一个人住在这个四面围墙的车库呢?
她的脑袋突然往下沉了一点,脖子似乎可以像弹簧一样伸缩似的,大概是常年没有表情而激发出来的身体表情吧。她没回答我的这个问题,很明显,她仍旧不快乐,她所说的‘悲观到底就是快乐’的方法在她的身上并不奏效。
问:你想要重新开始吗?比如回到过去?
答:不想,一辈子就已经很累了。
问:所以你并不喜欢自己的童年?
答:童年和成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无聊,一样的无奈。
问:作为孩子和作为大人,哪一个更让你无奈?
答:孩子的无奈是用来比赛的,他们喜欢拿各种无能为力的事情比赛,伤春悲秋,时光一去不回来,失去某个人,就以为失去了未来。他们总渴望自己的经历比同龄人多一点,但毕竟是孩子,出生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年,能有多少特别的经历啊,没经历只好尽力去比惨,比悲哀,比无奈,你看少年总是有一张能够瞬间欢喜,瞬间忧愁的脸。可成人不同,他们比惨的日子已经远去,他们不再抱怨,不是不想抱怨,而是抱怨也是需要精力的,他们有了经历没了精力,所以懒得抱怨,当一件事没有回报,他们就不做了,这就是大人。所以大人不是不无奈而是习惯了无奈。
成人的无奈是用来忍耐的。
问:你恋爱过吗?
答:有的,一次。
问:可以谈谈吗?
答:本来都要结婚了。后来...
问:后来怎么了?
答:后来他胆小了。
问:怎么回事呢?
答:他是个极其胆小的人,连过山车都不敢坐,一个大男人连游乐场都玩不转,真是有够怂的。那天是我们恋爱一周年,我约他去游乐场,我说,陪我做过山车。他说,不敢。我说,你要是敢陪我坐过山车,我就敢陪你结婚!结果他真的上去了。下来之后他也没什么不适的反应。可是他反悔了。他说,结婚比坐过山车可怕多了。
问:你觉得他爱你吗?
答:是爱的吧,可能是另一种爱吧。是注定不能长久的爱。
其实爱 并不分很多种的 只是爱的程度和方式 各有不同。
我没法打破她对于他的幻想,那可能是她努力维护的某种顽固又易碎的尊严。
爱一个人是有巨大快乐的,它抬一抬手,动一动眉,笑一笑,你就能获得得巨大的快乐,地狱到天堂,彼岸到远方,他如神一般完成你的愿望,当这样的快乐循环往复,原本的贪恋生出了疲倦,那些感觉就像酒精挥发,有时爱情的悲哀就在于酒席还没散场,杯盘已经狼藉,醉酒的人还要续杯,赖着不肯走,而酒醒的人满身倦意,等一个离席的时机。
我忍了很久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问:不会笑这件事对你来说有什么影响吗?
答:没什么,要是只是不会笑就好了,我是面瘫,我最大的问题是不会哭。泪水会掉下来,但是没法用力地哭。
“对不起。” 我关掉录音笔,伸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其实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敢提起,她的手一直在发抖。握了之后,我才知道她的手一直在出汗。
周四,天气晴。
他终于给我电话了,上一次打来还是三年前。
他总是突然地失踪突然地出现,仿佛,出现是对失踪的一种确认。
受访者:失踪狂。职业,不明。年龄,不明。性别,男。
采访地点:快捷酒店, 2038号房。
进门,没有客套。开录音笔,放在了桌角。
问:上一次失踪,你说是因为厌恶大人式的伪善和庸碌,这一次回来找到了新的答案了吗?
答:在孩子眼里,大人的客套与克制,就是伪善与平庸。而在大人眼里,孩子的真实与执拗,是赤裸且危险的。这里最大的不同不是看到的本质不同,而是切入的角度不同,孩子鄙视大人,而大人紧张孩子。
问:你有想过要改变自己,过上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吗?
答:有时也想过 平庸却舒服的一生,可那只是有时,更多时候的我总想着难捱就难捱吧,辛苦就辛苦吧,一些些委屈,一些些失落是掩盖不住那份心中的美丽的梦的光辉的,无论活得多艰难,曲折都好,毕竟要留一些传奇般的回忆吧。可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又觉得人如果不能潇洒地走在人间与困兽又有什么区别。
问:你还有什么新的困惑吗?
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 爱想爱的人 去想去的地方 变成了某种偏离正常的生活。而正常的人生似乎又充斥着许多在我看来并不正常的标准。
问:可以说的具体些吗?
答:生活是具体的,太具体了,是没法用语言表述出来的那种具体。
问:最近你最大的怀疑是什么?
答:我怀疑成年人的感动,怀疑感动的泪水,孩子看到存有悲伤的童话会哭,看到完美的结局也会怅然若失,可成年人是不同的,无论故事有多感人,甚至是有多不感人,只要稍有煽情,某些人还是会哭的,哭得痛彻心扉,哭得忘了所以,哭得隐忍或冷静,成年人的哭泣就是为了哭泣,他们需要一个药引,一个由头,让自己发泄自己那些无法安放以及不明所以的情绪垃圾。
问:找到了你之前想要的灵魂伴侣了吗?
答:没有,不然,我就不联系你了。
问:之前,你说你要精神上的那种神交,现在呢?
答:没有什么标准了,审美还在,标准似乎是无意义的。
问:你觉得最吸引你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答:也不只是我吧,男人都差不多我觉得。让男人最魂牵梦绕的不是女人的性感美貌甚至不是无微不至的心意 ,而是一种天真的模棱两可, 友善亲切的神态下又透着某种心无旁骛的无知无觉 ,在这种吸引力面前 欲拒还迎都显得太过低级了 。
问:那就是最美的女人?
答:差不多吧,就快要长大却还没长大的姑娘最美,就快要老了却还没衰老的女人最美。那个拿不住的临界点,最美。
问:你认为成长是什么?
答:面对坏的一切 从内心对抗到耐心克服 这大概就是成长的过程。
问:你认为最好的生活是什么?
答:最好的生活就是 你感觉不到 有任何迫切的需要 感觉不到爱是以何种方式存在 体贴是习惯里的一种细节 热爱是每天起床后深呼吸里的态度 连眼泪都有规律有节制地释放着温润的元素。
问:是什么决定了每个人过上了不一样的人生?
答:是相信吧。
问:怎么解释这个相信?
答:每个人相信的事情不一样,做出的决定也就自然不一样。最后我们就这样选择了不同的人生。说到底一切都源自于你所相信的一切。有些人相信爱情就是结婚生子传宗接代自然就努力挣钱为了孩子活成了孙子,有些人相信要行善积德才能投好胎转好世自然就任劳任怨甘苦自知。
问:这是一个确定的答案,对你来说?
答:不,我不确定答案,只有确定的问题,没有确定的答案,答案是会变的。
生活包罗万象,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不痛不痒的,转机总是在的,噩运也会来的,似乎我们只有接受的命运,没有拒绝的能力,当然我们可以抗争,但没有终极的胜利,终极不过就是全都死了。
问:你怎么看待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
答:时间和钱一样都是用来花的,不过时间和钱不同,钱可以存可以花 但时间只能花 不能存。
问:你如何定义真假?
答:所有发生在当下的 都是真的 即使是谎言 是狂言 它都是真的,所有记忆里的过去 那些已经散在你发尾分叉的一切 所有幻想的未来 用已知去臆想的未知,都是假的,即使是定律真理 是诅咒或信仰它都是假的。
问:给我一句这个阶段的你,认为最重要的话吧!
答:你越是想走捷径越是无法接近。
问: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答:没有找到智慧。
问:你所说的智慧是什么?
答:智慧是关于人生与人性最深处的秘密,这些秘密就是生活的答案,可问题是,我们都还没有找到问题,就误以为自己没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