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林月亮跟爸爸说自己要离开学校,他爸爸却意外的没有数落她,只是懒怠的说:“自己想好。以后别后悔就行。”
这已经是她求之不得的好态度了。
她认为爸爸有时候也是可爱而通情达理的,也不全是一味威严蛮不讲理。
她那时根本不知道,林志诚其实有多么爱她,甚至宠她。有时,几乎也是个“护犊子”的父亲。尤其,当她把辍学的借口,卑鄙的扣到体育老师头上。
她对她爸爸说:“严老师太坏了,一点不给女生颜面。我明明因为生理原因不能在体育课上跑步,跟他请假,他却在全班人面前羞辱我,说我装肚子疼,不知道羞耻,让我罚站。在操场上,我成了全班人的笑话。那天开始,我总是头疼,晚上睡不着觉。”
体育老师不给她情面这件事,确有其事。当时她也的确觉得不好意思,她被他要求站在操场边上,看同学们跑步,大家一次次经过她的身旁,有人笑,有人私语,或者只是扫她一眼。她感到很羞辱,心里恨透了严老师。
但那件事给她的小自尊心的伤害,真没有严重到促使她必须选择退学的地步。
实际上那节课过去,她的那些感觉也就过去了。顶多躲着点严老师,别再成为他的靶子。
但是后来,林月亮却用那件事,来当作退学的惟一借口。
令林月亮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爸爸居然因为听了她自述的辍学缘故,会找那位严老师算账。
那是在她离开学校后第二年的春天,据说她叔叔病了,总是拉肚子不好。有人出了个方子,说用马齿苋煎水,然后用这个煮好的药水,趁热先薰后洗,浸泡双脚,就能治好肚子。结果,他没控制好平衡,把盆子踩翻了,野菜和水全部扣在一只脚上,把脚面烫伤了。
林志诚听说了这件事,就去二中看望他弟弟。
结果悲催的严老师点背——正好他也去看望她叔叔。她叔叔把林志诚和严老师双方一介绍,林志诚立即跟严老师翻了脸:“啊,原来你就是那个给我闺女羞辱的体育老师。我正想去会会你呢,算你运气好,今天在这间屋子里让我遇见。
“你有闺女吗?你没有?你没有就可以不把别人的闺女放在眼里,就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随便羞辱她?把我闺女羞的学校都不敢来了,你配当老师吗?!嗯?!”
她叔叔和婶婶赶忙在一旁劝说,林志诚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又转向奚落起弟弟:“这样的老师,你不应该给他处分吗?也就是我,孩子是你侄女,我也得给你留几分面子,若不是你管理的学校,我早告你们去了!这样的老师,这样的学校,把你的侄女都欺负回家了,你这领导当的!”
面对哥哥的火气,这时候的叔叔再也没办法和稀泥了,他望一眼那位严老师,严老师赶忙给林志诚赔礼道歉说好话。
当林志诚回家和她妈妈学说这个过程,林月亮没有勇气站在他们旁边听下去,她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被羞臊的脸红,便借故走出房门。
但她没有走远,而是站在窗外偷听。
她仍然心跳过速,感觉面上一阵阵灼烧。
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支撑自己,才能在诬陷别人时,还能理直气壮面不改色心不跳?
林月亮知道,凭此一件事,她就再也没有胆量迈进二中的大门,去面对那位红红的脸膛的严老师。她至死不敢。
尽管有那么一刻,他的确很令她抱怨,但他绝不至于受到自己爸爸的责备和愤恨。
站在窗外听着爸爸的叙述,林月亮的心里很矛盾。
一方面她安慰自己:“反正严老师就是那么对待我了,他就是有错”;
另一方面她又指责自己:“你说了谎,那个谎言却由你的老师为你负责,你太龌龊了!你只能羞愧一辈子了!”
可同时,她又感激她的爸爸:“还是爸爸好啊,肯为我出头去教训别人,爸爸还是心疼我的。”
一个人的心理,如此奇怪而复杂,简直是一个矛盾集合体。
她明白是非,却努力说服自己扰乱是非对错。只因那样对自己有利;她用谎话代替真相,却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谎言的圆满,无懈可击;她知道自己有错,那也就意味着她也清楚地知道,帮衬自己去打抱不平的人其实也有错。她却能从中开心,只因为她从中找到了别人对她的爱;她不能忍受别人当众羞辱自己分毫,却能够在心中对自己进行无情的审判,甚至让心灵在桎梏中无尽的煎熬。
而这样一个集合体却在表面上让人能看起来她很正常,一点都不奇怪?
奇怪。
也真的不奇怪。
林月亮没有勇气再踏入二中,她没有勇气去见她的师长。
她曾高估自己,以为自己在心中悔过了,也默默向老师道歉了,“我可以原谅自己了。”
但事实上,她没有真正放过自己。
一直以来,她在心情忧郁或压力大,烦恼排解不开时,就会做一种梦,每次大同小异,总是梦到又回到学校。然后,发卷子,考试。接下来的梦境就是无尽的折磨,因为她什么都不会,一道问题都答不出来。她着急,她害怕,她恨自己没有好好复习,她想逃出教室和这场考试;别人都兴高采烈交卷了,她还没答出一道题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直到她急醒。
这半生到底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林月亮绝对是数不清了。
随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林月亮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心中埋藏着一个羞愧。
那个羞愧像个鬼魂一样,蚕食着她。
白天的嘈杂,有光明的照耀,有忙碌的分神,令鬼魂无处容身,他只能靠边站,隐藏在她看不见的空间里。她看不到他,也无暇顾及他,就以为他并不存在;
但等到周围一切静下来,一切远离了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需要独自面对自我的时候(而夜深人静,正是这样的时候),她身体里,那些为保护自己而特设的虚伪、谎言、矛盾;那些在白天里,大展拳脚的“保护意识”全都进入了休眠,仅留下一个真实的本能——潜意识来当班,那个魔鬼就可以毫不留情,肆意的来践踏她,捉弄她,玩笑她,伤害她,羞辱她。她却无能为力。
也许,人的潜意识正是这样来保护我们的。如果大白天这些折磨还无时不在头脑里,打击自己,审判自己,指责和挖苦自己,大约,我们每个人都得疯掉了。
过了这一关,林月亮但愿自己不会再做那样的梦。
后来有一次,她又梦到坐在了学校,又梦到拿着考卷。前面讲台上的老师正在为大家讲解着什么,她进去晚了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她举起手问老师:“请问老师,刚才您讲的我不明白,您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老师和蔼可亲的走过来,手上是一张物理的电路图(这在高中时期,是林月亮的死穴。她压根没搞明白电路图的问题是怎么回事,也就无从下手解决问题)。老师在她身旁坐下来,耐心的为她讲起来,她觉得男老师帅极了,极具魅力。即使她听不明白,他还是循循善诱的启发她,完全保持着老师的风度和耐心。
最后,梦中的林月亮对老师说:“老师,我还是不明白电路图,我选文科吧。”老师笑了笑说:“当然学文更适合你,就选文吧。”
梦到此就接近尾声了。没有纠结,没有害怕,这次梦到的学校之旅虽然也出现了考试,却以轻轻松松兼不了了之结束。林月亮在梦里都庆幸的笑了。
从梦中醒来,她特意把它写在早上的日志上。“这太难得了!从此,我是不是被解咒了?”
她在《追风筝的人》中读到这样一段话:“我们总喜欢给自己找很多理由去解释自己的懦弱,总是自欺欺人地去相信那些美丽的谎言,总是去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总是去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但事实总是,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坦然面对那些罪恶,给自己心灵予救赎。”读到这些字时几乎不由自主,她做了一个深深地呼吸,接下来又做了几次,眼泪浮上她的眼眶,她在心中一遍遍反复读着它。她从中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她自己。
最后,她做出一个决定,如果说自己真的不想再做那些噩梦,就要坦白自己的内心。“我真的不想对自己的过错再继续找借口去掩盖,因为继续选择那样,人生就糟糕到底了。”
能够救赎自己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自己。
也许迟了?但也许没有。
许多事情,就像上学时候一样,我们需要花费时间去明白和理解,至少时间也是需要缴纳的学费;有些犯下的错误,我们需要花费时间自己消化和整理,也许需要花费几年,十几年,甚至半生,有一天,我们才能恍然大悟。
无论如何,那一刻,林月亮感到身体轻松了许多,甚至感受到一些久违的来自心底的快乐。我们把这样的快乐叫做如释重负。
林月亮写下她的计划:“下个暖日回家,我要去二中看看。因为,我觉得我可以去了。
“在那些高大的垂柳下,我也要懂得垂下自己的头来,并且心存诚挚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