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四儿
长白山颠,天池附近,风声呼啸,鼓声隆隆,江湖各路人物逐渐汇聚而来。
今天是天山派掌门凌晓峰和万花谷主慕容烟雨决斗的日子,好多人顾不得吃饭就赶过来占位置,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从油漆麻花的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烤土豆咬上两口。听着那隆隆的人皮鼓擂的越发快起来,众人转脸看过去,只见一块巨石上立着一面大鼓,鼓下的男人戴一顶破毡帽,抡圆了俩胳膊击打那鼓,更奇的是鼓的上方居然绑了一只山羊,因为受惊,四蹄乱蹬,直蹬的那鼓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音来,和着那汉子沉重有力的鼓声,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时值九月,长白山已经是北风呼号,天呈铅灰色,低低的压在山巅。智多星杨霖捻着下巴颏的一缕胡须,断言近日必定有雪,他内穿一件狗皮缝制的袄子,外面是一件灰狼皮大氅,神色坦然而从容,全然不像那些穿了几层棉夹衣,仍然冻得嘴唇发乌瑟瑟发抖的人。
青城派弟子大都不会料到秋天的长白山会这样冷,一个个冻得怨声载道。余沧江操着一口麻辣川话骂到:“我日他仙人板板,妈拉个巴子,谁出的馊主意,跑到这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棍的地方来。害得老子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月腿都累断了不说,连个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得有,饭团捂在怀里还冻成了冰坨坨,差点把老子的牙都硌掉喽!”
旁边有几个戴裘帽穿着狼皮短袄蒙古鞑靼,倨傲地瞥了一眼冻得两腿夹紧的青城派弟子,鼻子发出一声嗤笑,继续转脸张望着那条蜿蜒而来的山路。众人慢慢安静下来,只听闻偶尔发出吸溜鼻涕的声音和冻得不由自主的嘶哈声。
已近正午,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香味儿,似兰花,又浮动着麝的幽香。众人皆嗅着鼻子抬头张望,只见几个缥缈的影子掠过,轻盈落在山巅,手执花篮侍立在四个方位。一个个白衣素服,长发及腰,宛若不染纤尘的世外仙人。半山腰的莽汉一时呆在那里,嘴巴大张,哈喇子流下来,又在下巴上冻结成透明的冰棍儿。
余沧江用袖子抹一下嘴巴,直着眼睛骂道:“日娘的,这个就是万花谷谷主么?哪个龟儿子说是男人,这分明是个勾魂的女娃儿,让老子睡上一回,保证她颠颠追在屁股后面跟老子去青城山。”
众人轰然笑起来,有的跟着起哄,有的鄙夷余沧江言语粗陋。余沧江看众人注意到他,愈发得意,嘴巴更加肆无忌惮。正猖狂间,忽然住了声,旁边的人觉得奇怪,转头去看,只见他嘴巴紧闭,一张紫脸慢慢浮起一层青色。眼尖的看见他嘴角流出血来,正在纳闷,这青城佬是要闹哪样?忽然“啪”的一声,一块血肉跌落在余沧江的脚下,众人围拢过去看,皆骇然起来,原来是一截舌头。
空中传来一阵笑声,那声音明明透着单寒,却又有着蚀骨的娇媚。不知何时又有一个人落在了山巅,劲风下衣裙袍袖飞扬,颇有随时乘风而去的意味。余沧江的舌头大概就是这位的杰作吧?青天白日,在所有人不可察觉的情况下,从一个很是有些武功的壮汉嘴里把舌头割走,这身手……。人群不自觉的安静下来,一个个不由自主地闭紧了嘴巴。
来人正是万花谷主慕容烟雨,几年前曾在大漠与凌晓峰一战,据说是因嫌弃空气干燥,有损皮肤,草草结束比试,匆匆返回了万花谷保养容貌去了。
如今约在初冬季节,在长白山再次比试,山风虽大,但空气湿润,这次应该不会再嫌弃空气干燥了吧。众人心里对这位姿容倾城,脾气怪异,又异常矫情的万花谷主充满好奇。此时虽又添了些畏惧,但还是忍不住偷眼去打量,只见他白衣蹁跹、长发飞扬、体态风流、面似桃花、唇若涂脂、真真是个样貌绝佳的尤物,可慕容烟雨明明是个男人呀!
半山腰的男人们挪不开眼,只见那尤物从侍立一旁的属下手里接过一方帕子,把一双纤长白嫩的手细细擦拭一番,把脸转向天池一侧,傲然负手而立。
片刻,一个黑衣人从天池湖畔的树丛里走出来,脚步闲适,举止从容,带着在自家后花园散步的悠然。人群里顿时有人低声呼道:“凌晓峰,他早就来了?”
凌晓峰是天山派第十四代掌门,年仅二十七,使得一手天下无双的凌霄剑法,江湖人称“凌霄剑客,”是个不可多得的旷世奇才。三年前的会盟之战,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也正是因为如此,慕容烟雨心生不服,于三年前赶赴天山,要与凌晓峰一决高下。
两人相遇龙门,于是便在大漠中一决高下。大漠中正午异常炎热,砂砾滚烫,慕容烟雨感觉嘴唇爆了皮,扬起的砂砾又烫伤了面颊,顿时恼怒异常,赌气说不比了。他嫌弃大漠黄沙漫天,不但把人晒的黢黑,方圆百里连滴水都找不到,几天都没能洗澡,气哼哼的带领属下匆忙离去,说改日找个能沐浴更衣的地方再行比试。
过后,凌晓峰笑不可遏,他只听闻万花谷主爱美到了极致,却不知道还是一副矫情的姑娘家做派。他蹙眉噘嘴,拿着随身携带的雕花小铜镜仔细的察看脸上被沙粒烫伤的痕迹,属下小心翼翼地给他涂药,饶是帽子上挂着遮拦太阳的帘幕,还是嫌把自己晒黑了,说泡一个冬天的百花浴都够呛能作养过来。
回到天山,他学着慕容烟雨的模样,拿着镜子,翘起兰花指,gay里gay气地说:“这鬼地方,都把我脸颊晒黑了。”天山派弟子哄堂大笑,就连古板的二师叔都被他逗得喷了一口茶。
今年端午节,有信使送来战书,邀凌晓峰长白山天池会面,切磋武艺,他当时心下了然;长白山天池附近有许多天然的温泉,即使是隆冬,也是热腾腾的一池水,不但能泡澡,据说还能治疗皮肤病。山上林深树密,空气湿润,常年云雾缭绕,既然慕容烟雨受不住干燥的大漠,这长白山天池大概不会再嫌弃了。
当下收拾行囊,横穿神州,从最西边的天山赶往最东边的长白山天池。
慕容烟雨贯使软剑,平素携带身上一般人看不出来,估计也是嫌长剑狼伉。凌晓峰却是背负一柄长剑,站在山巅之上,长身玉立,与慕容烟雨一黑一白,两两相对,一个阳刚之气乍泄,一个透着阴柔之美,咋一看,倒像是一对神仙眷侣。
众人屏气敛息,静等着观摩一场好戏,万花谷主慕容烟雨出手神速兼狠辣无情而称霸江湖。凌晓峰会盟一战成名,得武林盟主,而这两人之前除了大漠会面草草过招,几乎从未正式交手。
天色愈发阴暗,风似乎又大了些,云层几乎压着山巅过去,山间的云雾也依然飘飘渺渺地向上升腾。智多星杨霖眯着眼睛,捻着山羊胡子看看天色,又看看山巅两人。眼见着一场暴风雪就要铺天盖地而来,这慕容妖精不会又嫌雪沫子冻坏了脸皮再次放弃比试吧。
青城山的弟子已经为余沧江填了满嘴的止血药,又用布条子一圈圈兜头缠住,好像骡马勒了嚼头。收拾完,一个个冻得揽紧衣服,瑟瑟发抖地仰脸看山巅的两人。那余沧江面色青白,满下巴血污,惊魂未定地被人扶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满眼恨意地偷看着山巅的慕容烟雨。
忽然他看到慕容烟雨飞身而起,手里寒光一闪,软剑像一道闪电直朝凌晓峰颈项划去。众人皆骤然瞠目,心脏都漏了半拍,那慕容招式之快,拔剑出招,腾身攻击就在瞬目之间。怪不得所有人都没发现余沧江的舌头是怎么下来的,一般人遇到这个招式,估计脖颈是要割开了。
可凌晓峰身形未变,只是让人不可察觉地往后平移,恰好躲过剑锋。慕容烟雨的软剑打了一个回旋,他舒展长臂,软剑又闪向凌晓峰面门,凌晓峰依然往后平移,慕容好像动怒,腾身而起,那软剑又变得坚硬无比,从凌晓峰头顶直劈下来,凌晓峰脚底急速后移。瞬间,完成三招攻势,凌晓峰一一躲过,身后已是悬崖绝壁。
慕容已被凌晓峰彻底激怒,三招过去,他的剑还好端端的背在身后,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一双美目闪过狠厉,软剑舞动,挽出团团剑花,他欺身而上,不给凌晓峰任何躲避的机会。电石火光之间,只听一声金石磕碰之声,凌晓峰长剑出鞘,一道黑影倏然而起,又轻轻落在慕容烟雨背后。
慕容烟雨横剑转身,一张俏脸微微发白。他重新打量面前的人,剑眉星目,发如墨,加上一身黑衣,愈发趁的面如冠玉,唇如丹朱,嘴角眼梢带着一抹浅笑,安静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被自己刚才的攻势扰乱气息。
一阵劲风呼啸而过,发丝飞扬,拂到脸上,遮住了视线,他连忙抬手挑开,风灌进袍袖,扑棱棱的抖动,好像钻进了一只鸽子。凌晓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这笑激惹了慕容烟雨的软剑,一时如漫天飞舞的杨花飞絮,密匝匝的裹挟上来,不给人透气的机会。
凌晓峰不敢大意,一柄长剑挡住慕容密不透风的攻势,一边不动声色的化解他的招式。半山腰的人都暗暗着急,心想,这是什么比试,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步步退让,难道凌晓峰这小子对慕容妖精也动了心思么?如果这样可有好戏看了,虽说那妖精长得是动人心魄,可毕竟是个男人啊!
看慕容烟雨攻势不减,甚至愈发狠厉,而凌晓峰依然只是见招拆招,只守不攻。众人冻的悲惨,心里忍不住暗骂,本来今天是准备看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不是盟主易位,就是要少一位高手。可这两个人好像打情骂俏,一个纠缠不休,一个戏谑躲避,不疼不痒的缠斗半天。其实胜负已经很明显,只要是凌晓峰出手,慕容妖精说不定就要落败。
正着急,忽然传来一阵隆隆巨响,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众人有些发愣。山上的两人依然没有停止,游龙戏凤般地你来我往。隆隆声越来越大,山体也跟着剧烈抖动起来,乱石纷纷跌落,众人都抱住脑袋,寻找遮蔽的地方,难道是两人的打斗震坏了长白山?还不等大家明白过来,只听“嘭”的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一条红色巨龙自天池冲天而起,伴随着滚滚黑烟,“好大的妖气”众人发一声喊,瞠目结舌的呆立在那里观望。
“火山爆发,快跑”智多星杨霖肝胆俱裂地大喊一声,半山腰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各路江湖英雄纷纷夺路而逃,任凭山巅上的人在那里缠斗不止。青城山的弟子顾不得管受伤的余沧江,一窝蜂的朝山下拼命奔逃。
擂鼓的男人停了下来,看着漫天飞溅的红色大火炭纷纷落下,砸在山林里,发出一声爆响,继而“腾”地燃起熊熊烈火;掉落山地上,便炸裂一块岩石。他手里的鼓槌“啪嗒”掉落地上,满脸恐惧地转身朝山下跑去,刚奔出几十步远,一个水缸样的火炭落下,“轰”的一声,硕大的身躯瞬间灰飞烟灭,血肉都没剩下。
绑在鼓上的山羊更加惊慌,一阵狂扭乱蹬,鼓声像雨点似得响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硫磺味儿,天池中不断的冒出黑烟,水变成了烧化的铁水一样,宛若火龙从各个缺口溢出,所到之处,瞬间腾起火焰,化为灰烬。凌晓峰顺势用剑辖制住慕容烟雨,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似乎征求意见。
慕容烟雨冷哼一声,拔转身形,软剑顺着凌晓峰的长剑抽出,擦出一溜火花,瞬间又反转手腕,那剑直直的朝凌晓峰咽喉刺过。凌晓峰挥剑去磕,不想那剑忽然又变得鞭子那么软,只觉得衣襟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几缕头发顺着剑锋掠起,飘然落在不远处的铁水之中,化成一簇火苗。凌晓峰抬手去摸,衣襟被割破了几寸。
慕容烟雨扬起下巴,脸上露出倨傲的神色,斜眼暼着凌晓峰。正对峙,忽听一声惊呼,转脸看去,一名随侍被烧着了衣摆,旁边的几个都立在高处,跃过去救,却因立足的岩石狭小,几个人的衣服居然都被烧着了。
两人左右环顾,这才发现,除了脚下的这片旷地势高,低洼之处已经溢满了火红的铁水。整座山仿佛烧红的火炉,温度高的炎夏一样,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用衣襟捂住口鼻。爆裂声不绝于耳,火炭样的落石依然纷纷落下,炸裂。凌晓峰忽然掠起,黑色的燕子一样朝一处巨石跃去,脚下并未停留,蜻蜓点水似得几个起落,到了一座山峰之上,转身看向这边。
热浪逼人,一名白衣随侍有被落石击中,跌落铁水之中,挣扎几下便没了踪影,痕迹都没有留下。慕容烟雨顾不得许多,也顺着凌晓峰的路线跟了过去,原来那山头下藏着一处洞穴,跃进去,居然是一处十分宽敞的居处。山羊依然拼命的擂着大鼓,间杂着落石的爆炸声。凌晓峰用石头和树枝堵住洞口,挡住呛人的硫磺味儿,远处的一切仿佛隔在了外面。
他松了一口气,脑袋里想着那各路江湖豪杰是不是已经逃下山?那几个白衣随侍怎样了?擂鼓的那只羊如果不被烧化,烤熟了吃还是不错。还有这慕容烟雨,如果不随自己到这山洞来,那副脸蛋万一被火花溅上,他不是要气死。
想着,便转脸去看,却觉得脖颈一凉,一柄剑压在皮肉之上,直压的颌下的脉搏都停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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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是一座火山,六十年前曾经活过来一次,烧毁了山下的几十个庄子。如今,又活了过来,大概是一个甲子喷发一次。只是可惜了那两个决斗的高手,如果不是那慕容妖精死缠烂打,凭两个人的身手,是完全可以逃出来的。”智多星杨霖讲完这一段,端起酒杯抿上一口,叹了一口气,眯着眼望向长白山的方向。
半年后,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流落街头,毛发好像被火燎过,破毡片似得粘在脑袋上,他讲不出话,呜呜哇哇地叫着,用手比划着指向长白山。众人当他是个哑巴疯子,不是避开就是赶他走,他急得眼球发红,吱哇乱叫,两脚乱跳的伸出两个手指,比出成双成对的意思。有人打趣说,这个疯哑巴是想女人想疯了,这副模样也想娶老婆不成。
长白山天池。火山偃旗息鼓,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隔年仍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林间鸟啼婉转,池畔花朵娇媚。
一处清澈见底的池水里,一位披着长发的妙人慵懒地依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轻揽入怀,细致入微地擦拭着那凝脂般的皮肤,不时促狭地用嘴唇轻吻一下,总惹的那妙人一声姣嗔。
岸边的木架上搭着两套衣服,一黑一白,宛若八卦图中的阴阳鱼,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