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情绪有多善变呢,前一秒我还好好地跟唐弯弯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电影演完刚想说这电影不错,一转脸,这女人已经哭成狗,差点儿没把我吓死,安慰人这种事我不会干啊,踟蹰半晌说,要不,喝点儿热水?唐弯弯立马给了我个精致的白眼。
其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感人肺腑的电影啊,多半是戳到了伤心处,人类这种动物,大多对别人的遭遇麻木不仁,将自己的感受无限放大。当年周迅在《李米的猜想》里被赞演技爆棚,室友看完抱着电脑哭,还不是在周迅身上看到那个在感情里被抛弃被推开,还要苦苦追逐,像个被主人丢了的小狗一样的自己啊。
不过唐弯弯这女人不一样啊,你见过包里踹双跑鞋上班的吗,文能写策划,武能抓流氓,跟汉子拼酒,给大妈洗脑。唐弯弯有门神鬼奇绝的对付三姑六婆的技巧,大妈们跟她聊会儿天,保准会忘记盘问她个人生活这回事,一溜烟儿话题全被她带跑了,聊完都是一副刚从传销窝点出来半天回不过神的表情,所以唐弯弯从来没有过节综合征这回事。
习惯了这个精神抖擞,随时像斗鸡一样的她,差点忘记了她原来的样子,上一次哭的这么惨烈,还是高中的时候,那时候的唐弯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高中时代我跟唐弯弯并不熟,也不在一个班,一开始是知道她男朋友。唐弯弯的男朋友是校园风云人物,每个学生时代总有这样的男生,长得干净阳光,要么是学习很好,总是上光荣榜,大会发言,代表领奖;要么运动很好,篮球打得帅,足球踢得好,每次球赛都是全场焦点;要么有什么特长,校园文艺汇演上弹个钢琴秀个吉他,底下的女生就能尖叫到失控。学生时代要讨人喜欢最简单也最直接,荷尔蒙吸引就好。
这样的男生的女朋友自然也是舆论焦点,大多数声音都不怀好意,长得也没有多漂亮嘛;听说性格也不是很好诶,对人一点也不热情;也没有看到有什么特长啊;听说她跟很多男生关系很好诶,你说他们喜欢她什么啊。
我就是在这样的印象中见到唐弯弯的,乍见其实就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只是没由来的一股子怯弱,见谁都笑,一群人坐那,就她跑前跑后的端茶倒水,直到她男朋友小白不满意的说了一句,又不是没服务员,你跑什么,这才坐下了。小白就像所有被捧着长大的男孩子,自我又骄傲,也没有什么复杂心思,只是习惯受宠,而唐弯弯则习惯照顾,事事要照顾小白的感受,被问烦了,小白还隐隐不快。两人在一起,很奇怪,付出的多一些的那一方,却更加弱势。
如果是后来的我们,秉持着绝不低头,皇冠会掉的理念,对小白这种不懂怜香惜玉的人,是一定要痛批的。可惜当时我是借着林六的光来蹭饭的,林六是小白同桌,划分起来,我还属于男方这边的,再加上年少无知时,被小白的美色和名气晃得有点眼晕,心理上总是要默默地支持上几分。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有这个想法,唐弯弯越是努力迎合,气氛越是显得冷场,甚至有女生语带嘲讽,大约是默默把唐弯弯划归为了情敌,小白看不出来吗,连我这个神经大条一心埋头苦吃的路人都看出来了,不过他看上去似乎有点享受这种争风吃醋的场面,竟也没有说话,后面还是林六聊起了球赛,把话题给岔开了。
作为当场唯一没有参与这股隐形攻击的女性,唐弯弯从此明显对我亲近了许多,但也仅止于每次聚会时额外喜欢跟我待在一起,拉着我各种夸我好看,要是一般人被唐弯弯顶着她那张精致的脸夸好看,会觉得你这是打我脸呢,不过我的脸一向不比一般人薄,还是欣然受用了。
真正跟唐弯弯亲近起来,还是看见她哭成狗的那次。毕业考完了后,有天我跑去林六宿舍还东西,看见唐弯弯在宿舍楼下徘徊,看见我像抓住救星一样让我帮忙捎个东西给小白。听说他们前两天刚分手,这是上演分手大戏呢,正好让我撞上了。我蹬蹬蹬跑上楼说明情况,差点把要还林六的东西都忘了,小白掀开盒子看了一眼又合上了,我借机飞速瞄了一眼,只看到个角,大约是日记之类的。
小白把盒子又递还给我,面无表情地说,这不是我的东西,你帮我还给她吧。这就完了?我一脸明显没有看过瘾的表情带着盒子遗憾地下了楼,谁知道唐弯弯看到我带着盒子又下来的那一刻就崩了,突然急速抽泣了几下,整个人哭得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这说变脸就变脸,真是猝不及防啊,之前说了我这人又不会安慰人又怕尴尬,傻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在唐弯弯哭完一阵开始一抽一噎地跟我絮叨,至于说的什么我其实完全没有听清也没有在意,满脑子想的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搞得我好像个负心汉在这演分手戏码,我只是来围观的群众啊。谁知道这还不是高潮,唐弯弯说着说着又激动地开始抽了,这时候老天竟然开始下雨了,这是强行加戏啊,可是看唐弯弯一副完全没有要走的样子,兀自沉浸在痛哭里不可自拔,留我在旁边挣扎到底要不要走。
这一挣扎,我俩就在那默默淋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小到中雨,然后双双病倒。不过革命友谊是从此结下了,每每唐弯弯拿这事儿赞我够意思时,我总想起林六的评价,你觉不觉得自己傻站在那,像个智障。
从那个卑微怯弱的痛哭少女,到今天走路带风的强势女王,这中间唐弯弯走了多少的路,我不知道。只记得曾经大家喝到兴奋处,唐弯弯咬牙切齿的宣布,我再也不要讨任何人的欢心了,林六大着舌头附和,对,让小白那丫后悔,我也安慰道,弯弯你就是要活得更好更漂亮,让小白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那时候大家都是认真地玩笑,只有唐弯弯玩笑地认了真。
人类是种此消彼长的动物,有时候你费尽力气不太好,当你变得强硬时,又有人开始对你笑。唐弯弯再也不是那个卖力讨好所有人的怯弱女生了,当然也不再对我闭着眼一顿夸了,她现在说得最多的是,你减肥认真一点好不好。
年初的时候一对同学结婚,邀请了很多旧同学,刚好同时邀请了小白和唐弯弯,对此唐弯弯表现得很淡定,我却莫名有些激动,我们的弯弯,现在也算是光彩照人得足够一雪前耻了吧,足够让旧人懊恼丧气,心情微酸吧。与旧同学一联系,发现竟然连过去那些拈酸吃醋的女同学,也有些相同的期待,大概不管过去现在,她们都将弯弯,带入到自己身上了吧。就好像看了一整集的灰姑娘,终于要坐上南瓜马车去赴宴了,傻了一整集的月野兔,终于要变身水兵月了,我们都知道她会闪光的,所以都期待着。
然而最后,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出席,各自因为工作的原因,错过了这一场会面。
我们那次看的让弯弯哭得不能自己的电影,叫《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电影里的主人公一生不断付出不断追逐,为了获得爱与温暖,甘愿被折磨被羞辱,却被命运推向越来越悲惨的境地,直至死去。
后来弯弯跟我说,她心有余悸,想起那个曾经在爱里差点放弃掉的自己,那时候觉得什么都可以拿去换,尊严、自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是靠着复仇感在活,所有拼命的理由都是为了有一天让你后悔,看到这个优秀、完美的我,却不再跟你有任何瓜葛,然后你会懊恼、会心有不甘,会日夜想着曾经如傻瓜般将我弃之敝履,这个念头会如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你的心智,直至多年之后,心碎而死,残留一具欲望之躯。
恨意同样会让人强大,却也羸弱。弯弯说她后来曾经在工作场合遇见过小白,两人平静地聊了聊近况,发现时间间隔太久,彼此都已经是陌生人,聊无可聊了,说了几句便道了别。
弯弯本以为她没有那么矫情的,会活在一个人的阴影里出不来,这些年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变化有多大,从不犹豫,也从不手软,那些被她伤了心的男人们咬牙切齿地说,唐弯弯,总有一天你也会被一个人这样折磨的。唐弯弯心有余悸,她发现她只是从过去那个渴望被爱又软弱无力的小女孩,变成了现在这个渴望被爱又一身盔甲的小女孩。
她知道人们爱她高傲美丽的样子,人们爱看坚强自尊的戏码,于是这些年她咬牙拼命,给自己打了一副坚硬华丽的战甲,人们不关心也看不到,盔甲里的人,到底什么模样。
唐弯弯自己知道,那些越是需要保护的人,越是因为害怕,所以给自己套上各种华服,附加层层保护,秀给所有人看,我很强大。但其实没有人要看,只有一个人要看,可是你的防御太多,他过不来。我们终其一生想要吸引的,只有一个灵魂,但你必须学会蜕掉你的铠甲和华服,等你的灵魂几近赤裸却坦然独立时,它才会与另一个灵魂相遇。
否则,你曾经诅咒过的就会成为现实,多年之后心碎而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刀枪不入的你,死于渴爱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