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學而时習之,不亦说乎?
论语开篇这三句话,是人们最为耳熟能详的,然而对其含义之深刻,往往认识不足。“學而时習之,不亦说乎?”平常的理解为:“學了又时常温習和练習,不是很愉快吗?”这其实是一种不痛不痒的肤浅解读。若究其深意,就必须要理解什么是“學”?什么是“習”?什么是“时”?
《说文解字》:“學(右边有反文旁),覺悟也。从教,从冖。冖,尚蒙也,臼声。學,學(右边有反文旁)篆文省。”
學、覺二字有相同的部首,其上半部分相同,《说文解字》将學解释为覺悟,然而學、覺又不能完全等同,故言从教,从冖,篆文中“學”字的写法右边有“反文”,即“教”字的右边部分,可看做是“教”字的缩写,因學与教相关,二者本为一体两面的一组相对概念。“冖”为蒙昧的“蒙”字之缩写。“蒙”即是未覺之意,在甲骨文、篆文中是将布袋套住鸟或者野猪的象形,本为捕猎动作,因为动物被套在袋子中后,看不见外界的光明以及一切事物,故引申为蒙昧无知、暗昧无覺的意思。再从立象隐喻的角度分析的话,“冖”为盖在头上使人昏昧无明之物,此物为何?或为释家所言之五盖,即盖覆人心致使无明的“贪欲”“嗔恚”“昏睡”“掉悔”“疑”这五物。或为神秀所谓“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尘埃”,统而言之,凡盖覆此心光明之物,皆为“冖”。儒家中的理學家赅而言之,将其称为“人欲”,也就是王阳明“格物致良知”中的“物”。
“學”、“覺”二字的上面部分在金文的象形中,是左右两只手揭开蒙在“子”(蒙昧孩童)或“见”上面的“冖”,进而见到“爻”。那么这个“爻”字又代表什么呢?
爻,是组成八卦的长短横道,是构成易卦的基本要素,八卦有三个爻组成,六十四卦则各由六个爻组成。《易·系辞下》:“道有变动,故曰爻。” 可见,爻是道的外显,是道的发用。结合理學、心學的概念诠释,则道即是理,道即是性,道即是心。又“乂”是甲骨文中“五”字的最初写法,爻字是二乂迭加,是二五相交之象。这其中又有什么深刻含义呢?这就涉及到河图、洛书的宇宙、性理模型了。五与十是河图、洛书中非常关键的数字,在河图中五十居于中央,在洛书中五居中宫,而隐去了十,以示显仁藏用之意。无论河图洛书,居中正之位,皆有“中也者天下之大本”的含义。亦即是天命,即是性,即是理,即是道,即是心,即是良知等等。孔子言“五十以學易,可以无大过”,亦有依河洛中正之性理心法参悟周易之意。综上所述,要而言之,这个“爻”就是道与理,心与性的表征。
串联“學”、“覺”两字的几个构件而会意,可以看出“覺”字的本意,以及學与覺的关系。學是一个从蒙昧到覺悟的过程。覺为學之目的,學为覺之道路也。未覺者,因學以格其物欲之蒙,致其良知之光,乃见天理之昭然,明心而见性。故领受、践行此开悟绝迷之教,即學也。
“學”与“教”即为一组相对的概念,不妨通过“教”的含义,来更深刻了解“學”的含义。“教”字的甲骨文与“學”字有相同的构件,上面是“爻”下面是“子”,右边是以手持棒(教鞭),也就是现在的“反文旁”。会意是教导鞭策小子体悟天道而修身行事。《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天命即是天的意志,即是天理,即是道,而心即理也,故天理之心即为性,而顺乎心中天理(即良知)而行即为“率性”,率性即与道同,故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而人心之天理被人欲所蔽,致使不能率性而为,循理而作,如《尚书·大禹谟》所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故须格除人欲而存养天理,此所谓“修道之谓教”是也!故“教”与“學”实乃一体两面,皆以“覺”为指向。
《论语集注》云:“學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后,后覺者必效先覺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此中亦可见學、覺之关系。
伊川先生将學分为三类,即,辞章之學、训诂之學、儒者之學。并言“欲通道,则舍儒者之學不可”。欲通达于“道”,则除儒者之學不可实现。那么伊川先生对儒者之學的“學”,又是如何理解的呢?他引用尹侍讲的所给出的定义— “學者,所以學为人”,并进一步讲“學而至于圣人,亦不过尽为人之道而已”。朱子将其总结为:“始乎为士者,所以學而至乎圣人之事,伊川先生所谓“儒者之學”是也”。可见儒者之學乃是以學做人为务,且以做圣人为终极目标。因此王阳明少年之时即悟到“读书做圣人,方为人生第一等事”。禅宗六祖初见五祖时,五祖问六祖“欲求何物”,六祖回答“惟求作佛,不求余物”。六祖虽不识字,却有真知者也,盖有真知方有实學,其开悟非无故也。
可见儒者之學乃有所专指,乃是修身为本之學、明德亲民之學、止于至善之學,此所谓大學也,根本之學也。故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學,吾必谓之學矣。”至于一切知识、技艺之學,盖非儒學所本。
習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数飞也”。甲骨文中習是羽字下面一个方框,或者羽字下面一个日字,篆文是变成羽字下面一个白字。鸟學飞行的时候,不断振翅,引申反复训练。而这个训练是在“行”的层面的,不是在“知”的层面的。所以运用所掌握的知识进行实际操作,称为“实習”,反复将所掌握的知识进行实操,称为“练習”,军队中模仿真实战斗的训练称为“演習”。因此,學而时習之的“習”就是将所學之理在行事为人上具体去践行,也就是阳明先生所说之“事上练”。如果把學看做是“知”,習则可看做是“行”。學与習本是统一的,學的定义中已有習之发端,因为儒者之學,是學做圣人,故已有做圣人之志,此为圣人之行的动力,而習圣人之教,必已有圣人之學为引发,故“學而时習之”,确有阳明先生所言“知行合一”之意。有學无習,非实學也,有習无學,是蹉途也!惟學而时習之,知行合一,理事无碍,能不说乎?
时字,乃时时之意,于一切时践行所學之道,无所作辍。《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學为明道,道既不可须臾离,则學必时时習也。《焦氏笔乘·仲修劝读论语》中的故事,可以作为“时”字的最好解释,引用如下:
李彦平曰:宣和庚子,某入辟雍,同舍赵孝孙仲修,于某有十年之长。辛丑春,同试南宫,仲修中选而某被黜。仲修勉之曰:“公盛年,一跌何伤!姑归读书可也。”某意不怿。赵曰:“公颇读《论语》否?”即应之曰:“三尺之童皆读此,何必某!”仲修笑曰:“公既知读此,且道‘學而时習之’,以何者为學?”某茫然不知所对。仲修徐曰:“所谓學者,非记问诵说之谓,非絺章缯句之谓,所以學圣人也。既欲學圣人,自无作辍。出入起居之时,學也;饮食游观之时,學也;疾病死生之时,亦學也。人须是识得‘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方可以學圣人。”某闻其言,顿若有悟。阮元曰:“學兼诵之、行之。”朱子曰:“既學而又时时習之,则所學者熟而中心喜悦,其进自不能已矣。”董仲舒三年不窥园,所重者为“學”,公明宣三年不读书,所重者为“習”,學而时習,知行合一,庶乎君子。
由此可知,所谓學,不是记问诵说,不是寻章摘句,不是舞文弄墨,而是學做圣人,所以没有片刻可以停止學,自无作辍。出入起居之时、饮食游观之时、疾病死生之时,乃至于语默动静,无时无刻不在践行學、習之道。此正是學而时習之“时”的含义,即朱子所谓“既學而又时时習之”。
《焦氏笔乘》中有用“人须是识得‘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方可以學圣人。”来进一步左证“时”的真义。
《论语·里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君子不会在哪怕是一顿饭那么短的时间里违背“仁”,紧急的时候也一定遵循“仁”,困顿的时候也一定遵循“仁”。时为一切时,一切处境,可知。
《论语·卫灵公》:“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 子张书诸绅。”意谓言行要讲究忠信笃敬,站着就仿佛看见“言忠信,行笃敬”展现于眼前,乘车就好象看见这几个字在车辕的横木上。可见,或住或行,时时皆是践行學道之时。
说到底,这个时字是告诫后學者,时时事事,在在处处皆为習學之契机,道无处不在,學亦无处可辍,道无时不在,學亦无时可辍,所谓學而时習之也。不是隐遁山林方可修身,不是要具备何种条件才可修身,不顺只有顺境才可修身,而是时时处处都在修身为學,若言有一时一地不可修身为學,则是欺诳之言,逃避之心。此时此境不修身为學,而期待他时他境可修身为學者,是大谬也!活在当下,學在当下也,生活不在别处,學亦不在别时。正是 《中庸》所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不亦说乎”之说,乃是喜乐之意,人生一世所有的追求概而言之,不外乎“离苦得乐”,然而真是的喜乐非世俗物欲所能给予,真正的喜悦也并非人心贪欲的满足,因为欲望本是无底洞,所谓欲壑难填,欲望满足之后得来的不是喜悦,乃是空虚乏味,乃至更大的欲望。历史上名利权情之获,达最顶峰之人,亦非最快乐之人,相反,不是战兢愁苦,即是空虚乏味之人。世间之苦若是不能承受之重,世间之乐则又是不能承受之轻。
真正的喜悦乃是通达于道,通明于理,心斋坐忘,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所谓逍遥游也。學而时習正是欲通明于道,以致于理事无碍,逍遥游物,以齐同物我,得养生主,入人间世,學德充符,做大宗师,终能应帝王而辅相天地之宜,参赞天地之化育,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由己立而立人,己达而达人!此为真乐也!而凡此种种,皆从“學而时習”中来,“學而时習”真乃毕生之头等大事,自天子以至庶人,无不以此为本!论语以此开篇,后學宜深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