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年老的布制的玩偶,曾经被摆在光鲜亮丽的橱窗里,吸引了来来往往的小孩的目光,我也曾经会和他们对视,希望他们能理解出我眼睛里对于离开冰冷的橱窗的渴望。然而他们只是停留片刻。他们并不爱我,我将这个结论告诉身边的玩偶时,他们没有人回答我,我以为他们可能是还在睡觉,就像我被送到橱窗之前一样毫无知觉。直到后来我如愿的被带走,也没有见到那些同伴醒过来。
我是在一个飘着大雪的冬天里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带走的,在此之前,我每年都在数透过玻璃看到的飘飘而下的白的刺眼的雪花,数得累了,我就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休息,然后再重新数。在数不清飘落的雪花的第三年,我被那个经常过来看我的小男孩抱走了。
我能闻到衣衫褴褛的破旧的气味和陈年的腐朽的气息。男孩带着我高兴的奔跑着,在他被路上的石子绊倒的时候,他双手把我高高的举起来,然后他很荣幸的在左脸上留下一道一厘米的伤疤。十岁的男孩没有哭,抬手擦了擦脸上的伤痕,然后看着我微笑,我是从那一刻觉得这个男孩周身散着光的。
在男孩抱着我走了很久之后,在一个破旧的摇摇欲坠的房屋面前站定,当时有那么一刻觉得其实那片隔着一扇玻璃的橱窗外可望而不可即的风景其实挺美的,跳跃的霓虹灯,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焦急的等在路边的人。而这里,除了破败残垣,多的便是鳏寡孤独了。
男孩蹑手蹑脚的推开“吱吱呀呀”乱叫的门,将我藏在他的身后,飞快的奔向房间,将我藏在装满打着补丁的衣服的阴暗的衣柜里。傍晚的时候,在夕阳的余晖还没有散尽的时候,隔着衣柜,我都能听到男孩压抑的哭声和一个中年女子的怒骂声。
“我们家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
“你爸妈出去挣钱风光去了,我们还要照顾着你们一老一小还有一个病怏怏的,你现在还能耐了,偷我们家的钱,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在密不透风的衣柜里,我没有雪花和星星可以数,只能听着女子持续重复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怒骂,然后是摔东西的巨大声音。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又得以重见光明,那天晚上,涕泗横流的男孩抱着我靠在草堆边哭了很久,我很想回抱他,但是我做不到。我只能在这个比橱窗玻璃冷的夜里看着男孩熟睡的脸上的错综复杂的泪痕。
男孩醒过来几次,当他从草堆上坐起来向远处张望时,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在等待谁,只知道男孩睡的很不安稳,我总能听到他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明亮的月光下,我清晰的看见男孩脸上滑下的泪珠。
当男孩第五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起来,男孩抱起我飞奔起来,积雪被踩的“咯吱咯吱”的在身后响。我能感觉到男孩格外弱小的身体在单薄的衣衫里瑟瑟发抖。
冬天的早晨在白雪的映衬下来的异常的早。
男孩带着我来到一个充满刺鼻的消毒水的地方,熟络的绕进一个房间,然后满脸笑容的把我递给床上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
女孩虚弱的声音里透露着抑制不住的欣喜:“谢谢哥哥”
男孩帮女孩盖好被子,微笑着说:“等你好了,哥哥再给你买更多的玩具,你要哪个,哥哥就给你买哪个,不过你要快点好起来哦~”
女孩微笑着伸出手和男孩拉钩盖章,然后在看到男孩脸上的伤时,问:“哥哥……脸上,那是婶婶打的吗?”
男孩伸出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摇摇头。
“哥哥,明天我们就去找爸爸妈妈,我明天就好了,真的,我明天就好了”女孩坚定的对着男孩点头,“哥哥,明天就带你走。”
“嗯,好”男孩点头,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清晨的阳光透过木窗,懒洋洋的爬上洗的发白的被单,我看见了女孩格外苍白的脸。
男孩是在下午的时候离开的。半夜的时候,女孩疼的翻来覆去,我能通过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感受到那些来自她的疼痛。穿着白衣服的医生们是在女孩费力碰倒柜子上的唯一一个花瓶皱着眉头赶过来的,我看到他们微不可闻的皱着眉头看了眼地上的碎片。
我是被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丢出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房间的。嘈杂的喧哗声,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像极了那年我透过橱窗看到的鲜红的血迹、围观的人群、和鸣笛的白色车辆。
我始终没能再见到那个面色苍白的爱笑的小女孩,全身脏兮兮的我是在第二天被那个男孩抱走的,被他丢进那个木柜子后,我倒是再也没有听见他们的争执,老房子里静的可怕,柜子里静的可怕。男孩偶尔打开柜子时,触及我渴望的眼神,他也不再像当初那样回应我,只是偶尔会呆呆地看着我,没有焦距。看到他左脸上那个抹不去的伤疤时,我觉得他变了,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不爱我,我开始怀念在橱窗数雪花的日子,怀念那个一扇玻璃隔开的微妙的距离。
在男孩慢慢长成男人,在木房子变成高楼,在木柜子被丢弃的时候,这个家新加入的女主人略带嫌弃的将我同那个不会陪我聊天的柜子一同扔了出去。
我透过柜子的缝隙看着和往年一样的雪花,偶尔它们也会通过那个越来越大的缝隙落到我的身上,很冷,比橱窗的玻璃还冷。
我变得不再爱说话,变得沉默寡言,变得越来越怀念橱窗的安逸。
原来,那年我对橱窗外生活的向往竟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