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究竟从哪里得到这么一个荒诞的观念,认定若要让孩子做得更好,就得先要让他感觉更糟?(简·尼尔森《正面管教》)。
本文乃据实整理而成,文中的萌萌是笔者的女儿,之所以篇幅较长,是因为笔者坚信,教育无捷径。所有对孩子的观察,内心的矛盾和犹豫,最终采取的方法,都只有放到一个逻辑和情节完整的环境下,才具有参考意义。感兴趣的读者,不妨耐心看完。
今年春天,因为皮肤长疹子,萌萌有一个多月没去幼儿园。身体不适,加上休假在家,见到的外人不多,性格本就不太外向的她,一下子变得沉闷了。那时,我感到很忧虑,想着该为她安排些接触外界的活动才好。思虑再三,我给她报了一门幼儿艺术课。
首次上课,萌萌的表现更加深了我的忧虑。
因为是“新同学”,怕不习惯,老师让我在教室里陪萌萌听完引导环节。那节课的主题,是用超轻土(类似橡皮泥)捏制一个“生气的人”。老师一边用幻灯片展示图片,一边声情并茂的讲故事,然后用容易模仿的简单动作,示范创作过程。
萌萌在家也玩儿过超轻土,但没什么目的性;幼儿园里也玩儿过,但都比较基础,以捏出某种形态(如圆球、长条)为主。在这个新课堂里,老师给了一个明确而简单的主题,抛出了故事,还有同龄小朋友做伴,我看得出,她非常高兴,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但是,也因为这是一种新方式,在一个新环境,周围又都是新朋友,一时间,萌萌无法敞开心扉。任老师激情澎湃的制造气氛、唤起情绪,任其他小朋友花样百出的回应老师,她只是观看着、沉默着,偶尔转过头,冲着坐在教室后方的我,含蓄而节制的笑一下。
不一会儿,老师的引导结束,轮到小朋友们自己动手。为了营造更自在的创作氛围,老师请家长们离开了教室。我站在教室外,透过门上一小块玻璃窗,偷偷观察萌萌。
每当需要与人交流,比如选择颜色、工具时,其他小朋友都会主动问老师要,甚至互相争抢;萌萌则很被动,眼巴巴望着老师,直到老师来问她,她才低声而简短的说出自己的想法。其他小朋友都非常兴奋,七嘴八舌的说做了“眉毛”、“鼻孔”什么的;萌萌只是安静的做着手里的“活儿”,时不时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一眼四周。平日里,她也会因为专注于某件事而安静下来,但那天,我很确信,她的安静不是因为专注,而是因为不安与胆怯。
等小朋友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老师请所有家长回到教室参加“分享”环节。在这个环节中,每个小朋友都要站到教室前方,面对所有人,简单介绍自己,并对“作品”进行“解说”。听着其他小朋友充满想象、妙趣横生的“分享”,我越来越担心,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合的萌萌,待会儿要怎么办。
果然,对萌萌来说,首次“分享”成了一场煎熬:她表情局促,与“观众”的每一次眼神接触,都令她不安;她无处安放自己的双手,一番无措之后,右手食指开始做绕头发的小动作;她没有向大家问好,没有主动介绍自己,只在老师问她名字和年龄时,她扭捏半天,说了“萌萌”和“三岁”;对自己的作品,她更是“三缄其口”。
老师蹲在萌萌身边,一手拿着“作品”,一手半搂着她,几个回合下来,老师料定她“惜字如金”,便改用提问的方式“打圆场”。问题都是最简单易答的,比如,这是什么?这是不是什么?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形状?绕是如此,大部分的问题,萌萌仍是拒答。
说实话,面对此情此景,作为家长,我有些坐不住了。我的本意是想让萌萌变得开朗些,但事实上却让她面临未曾预想的压力。看到她那么不自在的站在前面,我真想冲上去,抱起她离开教室,然后告诉她: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不参加。
下课后,我和萌萌手牵手走出教室。有好几次,我都想埋怨她:你怎么那么害羞呢?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呢?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回去了。
等走到离教室有点远的时候,萌萌突然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我,说:妈妈,下次我们又来!要知道,在刚才八十分钟的课堂上,她没有说过一句超过三个字的话。此时此刻,她能说这样一句话,说明她终于放松了“警惕”,也说明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意愿。
我突然很庆幸,庆幸我没有抱她离开,庆幸我没有说出埋怨的话。萌萌传递的信息很明确,她喜欢今天的课,她在课堂上感受到了快乐,只是她没找到表达的出口,她心里一定也很苦闷无助。
我想,她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好坏与否。但是,如果我真的帮她逃避,或者责备她,她会感受到强烈的暗示,她会通过我说出的词汇认定自己害羞内向,会从我的语气认定自己搞不定这种场合,一旦她产生明确的消极意识,任何改变都会更加困难。
并且,我觉得自己也有考虑不周之处,如果能事先深入了解一下课堂形式,或者先带她来旁听一节课,让她对可能遇到的处境有个心理准备,今天可能会是另一番景象。
还好,一切都不算晚。还好,我没有一时失控把问题扩大化。我已经认识到,萌萌需要的,是正面鼓励,是如何不着痕迹的帮助她表达自己。
想到这里,我暂时撇开其他一切,转而对她的“作品”表现出极大兴趣,并请她允许我为她和“作品”合影。在拍完一系“写真”之后,残留在她心里的紧张感大约也过去了。
这时,我尝试用轻松的语气对萌萌说:第一次来上课你就完成了这么有趣的“作品”,我觉得你太棒了,只是我们事先不知道要进行“分享”,所以你有那么多美好的想法都没机会告诉大家,不过,既然你的“作品”那么棒,我觉得你做“分享”也会越来越棒的,是不是?萌萌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我也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首先想到的可以做的,是引导萌萌去关注细节。以前,她画画或者用超轻土捏东西,都是囫囵告诉我她画了或者做了个什么。现在,我会针对某些更小的单元提问,这是什么?是干什么用的?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形状?
以前,我们一起看书,都是我独自讲完。现在,我请她也参与进来,我们一人一页,轮流描述书页中的画面,不讲究前后连贯,只把看到想到的说出来就行。有我在前面示范,她做得还不错,虽然讲得不够全面和准确,但就她这个年龄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并且,作为懵懂孩童,她对某些细节有着很不一样的切入点,这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紧接着的几次艺术课,随着对环境和人的慢慢熟悉,萌萌明显比第一次上课时更适应了,但进步并不明显。大部分时候,她仍是安静的听老师讲,与老师和同学的交流很少,也极少去主动“争取”工具和材料,“分享”的时候,也许是我们之前做的“细节功课”起了作用,她语言略多了,但还是欠缺主动性,不问就不答,远未达到正常水平。
我又有些不耐烦了,这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她才能好好表达自己,我甚至想,她会不会一直就这样下去。可是,坚持走“正面鼓励”之路这么久,我不愿就此放弃,我也不认为这时候翻脸去责备她,会有助于事情的进展。于是,我再次选择狠狠管住自己的情绪和说话。
我想到我或许还可以做一件事,就是在家里进行类似的训练。某天,我邀请萌萌一起玩儿超轻土,我提议,主题自选,我们各自做一个“作品”,然后请外婆和爸爸一起当“观众”,听我们的“分享”。为了不刺激到她的“软肋”,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她倒是一点没犹疑,欣然说好。
“分享”由我开始,我按照艺术课的发言框架说到:大家好,我是萌萌的妈妈,今年三十五岁,我今天用超轻土做了向日葵……介绍完毕后,我特地加上了课堂要求的结束语“谢谢大家”。
轮到萌萌,可能因为是在再熟悉不过的家里,“观众”又都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亲人,她想也没想,就非常自然的说出来:大家好,我叫萌萌,今年三岁,我今天做的是虫虫。具体介绍“虫虫”时,主要还是通过我提问她回答的方式进行,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她的每一个回答都很到位。“分享”结束后,她照着我刚才的样子说了“谢谢大家”。
这样的练习,我们反复进行了好几次。然后,新的一堂课来了。当萌萌用颤抖的声音说出“大家好,我叫萌萌,今年三岁”时,从她略显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一种飙升到波峰然后落下来、久久不能平复的紧张,以及长久的压抑之后,终于做到当众表达自己的如释重负。我的眼眶湿润了。长时间以来的忍耐、尝试和期待,终于等来这一幕,我怎能不为她高兴!
从此,就像打开了一个闸门,萌萌为自己的热情找到了出口。到今天,离第一次上课已经两个月过去了。近段时间,也因为更加熟悉了环境的缘故,萌萌在课堂上越来越放得开,进到教室就像回到家一样随便,基本可以积极主动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想法,“分享”也进行得非常顺利。她还是保留了些许羞涩的,但那完全是在正常范畴之内。
经常给她上课的老师对我说:以前没发现,现在觉得萌萌好活泼!当我看到她和其他小朋友嬉戏打闹钻桌子底时,当我站在过道隔着教室门都能听到她大声说笑时,我甚至恍惚了:这还是当初那个萌萌吗,她是不是太“嚣张”了!
就在昨天,她上了最近一次艺术课——以“点心同乐”为主题的水墨创作。她画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里面贴着各种颜色和形状的“饼干”,“分享”的时候,她告诉大家,大红色和蓝色的是巧克力味,绿色的是苦瓜味,棕色的是毛毛虫味,粉色的有草莓味和番茄味,黄色的是“六星怪物好味道”。
看来,心情放松之后,“灵感”也跟上了,或者说,她的“灵感”一直都很丰富,只是现在才对外界释放出来。并且,这种“放松”并不局限于艺术课,而是扩散到她的整个生活,滋润她的性格,改善她的人际交往。不止一个人对我说,怎么感觉萌萌变了一个人呢!这大概就是“一通百通”吧!
两个月的时间,从一言不发到畅所欲言,对于我和萌萌来说,这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经历。或许必要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打骂孩子,但是,也有那么些时候,抛弃打骂的方式,不刻意提醒负面行为,专注于培养正面行为,也是可以帮助孩子成长的。这种方式可能不如打骂产生效果快,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孩子没有被迫感,而是一步步自发改变,一旦形成正面行为,她的状态会比较稳定。
当然,孩子与孩子之间是不一样的,遭遇的难题也是不一样的,解决的途径就更不可能一样。我们可以信奉原则,但绝不能照搬方法。所以,多花些时间陪伴孩子吧,在陪伴中观察孩子的行为,感受孩子的内心,爱孩子,体谅孩子,然后你自会找到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