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我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不大,有电梯。
刚搬进来,还没买齐家具,我就把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从农村接过来了。从初中起离开村子求学,到参加工作,县城、武汉、洛阳、北京,我一直处于四处漂泊,自然与父亲聚少离多,没尽过多少孝道。
空荡的客厅,没有沙发,没有餐桌餐椅。中间放一个大纸箱子,底朝天,用来搁碗放筷。
吃过早饭,我们上班、上学后,家里就剩下父亲了。中午我们也不回来吃饭,父亲吃饭也成了问题,只能让他随便凑合吃些东西。家里没电视,就告诉他多下楼到小区里转转、坐坐,遇到其他老人说说话。
想起来,以前在洛阳的时候,住的房子没有电梯,父亲上下不方便,去住的时候很少。那时,怕他在家里孤独,就想买一个能够连续播放的VCD。父亲爱看河南戏,我也有不少戏碟,但父亲不会操作这些洋玩艺儿。我就想,要买就买一个五碟连放的,早上出门,给父亲放一部大戏,足足够他看了。结果跑遍了洛阳的家电市场,也没有找到有五碟连放的VCD,最终买了一个三碟连放的,供父亲消磨时光。
在北京的头几天,晚上和父亲吃饭的时候,总发现父亲咳,需要往卫生间跑,然后开始吐。我跑过去,看到父亲嘴边挂着粘稠的东西,很长,需要用纸巾擦拭才能掉。
次数多了,我不敢轻视,带父亲去佑安医院检查,拍胸片,吃了些胃药,不见好转。我不知道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症状的。
过了一个月,父亲呆不住了,嚷着要回老家。拗不过他,晚上把他送上火车,看着躺下,然后打电话告诉家里的哥哥早上去车站接他。
到家后仍不见好转,哥哥带父亲再去检查,做胃镜,确诊父亲病症出在食道上。上了岁数,也不适合做手术。再说,村子里那些做过手术的人也不见好。
2007年元旦前夕,我跑到东直门去买药。那里的药专治不治之症,我也是有病乱投医,抱着试试看的心。一点点药,几千块钱。
那些药,都是用蜈蚣、蝎子等剧毒的东西配出来的。用温水和(huo)一点药粉,喂下去。大冬天的父亲直喊热,连被子都要揭开。这是我见过的药效,到底治病不治病,我真说不好。还是建议父亲能坚持把药用完。
2007年,是父亲最受罪的一年,越来越不能进食。浑身的骨头一点点显露出来,皮肤越来越皱巴。
夏天我回去看他。他饿的很,非常想吃东西。我去县城买回来各种好吃的,好喝的。父亲放在嘴里咀嚼着,很满足。但无法下咽,嚼了以后,过一会再吐出来。喝一口果汁,再吐出来。吐完再用纸币去擦。床头的小桶一会就满了。
老人能吃的时候,一定记着多买些东西让老人去品味。爱别等,孝别迟。
哥哥姐姐轮流照顾父亲。等父亲睡着了,他们也要去忙些家务活。父亲醒来看他们没人在身边,就会不高兴。他可能太需要亲人的陪伴了。可是我不能在家多呆,短短几天就要回京上班。后来,想想,真应该请个假。
2008年临近春节的时候,哥哥电话里说,父亲身体更虚弱了。父亲在硬撑着等你们三口回来呢。
春节放假,我们回去了。可能看到我们高兴,父亲看上去精神好很多。孙儿们承欢膝下的春节过的还不错。
大年初二,我们回岳母家。初四赶紧回来。到家,见到父亲。父亲说,中午那阵差点过去了,活不过来了。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听着父亲的话,我知道父亲多么希望我能够在他的身边啊,多想多见一面啊。
大年初六。父亲知道我的假期要结束了。对我说,这病一时半会也没事,你还是回去忙工作吧,别牵挂我。父亲接着说,要是我不在了,你隔三五年回来一次就行了。
年后有一个全国的会议由我参与组织,在家也不敢多待。此外,我还是相信父亲能够再坚持一段时间,决不相信等不到我过些天回来。
大年十一,是个星期天。凌晨。接到大哥电话,告诉我父亲走了,让我快回去。
短短一周的时间,父亲就离我而去。让谁谁也不会相信!
二十岁时,母亲辞世,我没在跟前守候。在父亲弥留之际,我又不在床前。这两件事,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走了。父亲走了。泪再多,哭声再大都没用了。
父亲,生于1925年,属牛。享年83岁。
那些年家里太穷,几近四壁。后园长着一棵桐树,有十来年光景,高高大大的。父亲经常在树下站着,仰着头看。
一个礼拜天,我从洛阳回到家。父亲正好在盯着树看。我走过去,父亲说,有空了你和你哥把树出了,解成寿板,留着用。那时父亲都在想着后事。父亲健健康康的,身子骨硬硬朗朗的,我也就不当回事。他说说,我听听,树再继续长着。
其实,桐木做寿木是最差的材料。有钱人都会弄些松木或其他耐腐烂的木头。父亲百年后,也应该用些好寿木的。我想。
再后来,农村开始上纲上线推广火化。过了几年,父亲又对我说,乡里有一家卖骨灰盒的,有一种石头做的,看着还不错,才几百块钱。
父亲去世时,农村正流行着先火化再土葬的变通做法,政府的强制火化政策不能不执行,又想让亲人入土为安。最终,父亲看好的骨灰盒也没买,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