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爷爷的旧屋,一切如常。
天井里,银杏树正繁,树下挂的笼中,是爷爷生前为我养的一对虎皮鹦鹉,依旧那样爱满笼地叽喳扑腾,撞击得铁笼簌簌。柔风缕缕,恍惚间,我独立天井,不想这八年以后,又是银杏蝉鸣的一夏。
仿佛,爷爷没有离世,而我还是个啃着暑假甘甜的孩子,方才在屋中扑满风油精香气的蚊帐里午睡醒来,搭起拖鞋,跑到天井里,待着木凳上爷爷放下剥好的菱,眯眼笑着,朗声招呼“我的丫头,醒啦?”一旁鲜红盆中,躺着剥好的菱,玉一样白润,掌中握上一个,必是清凉无比的。
那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如今,爷爷不在,天井灰墙已剥落下大半,发朽的木板凳横卧地上,了无生机,边旁,盆倒扣着,已褪去了鲜红。唯有银杏活着,对了,还有笼中那一对小家伙无心无肺地互啄起毛来,这么多年,还不见老啊,它们必是深受新主人的精心照料了吧。
不。忽的,我想起一事,背后的风顿时凉下。
这屋子自爷爷去后,再无主人了。
八年来……
银杏前,我回身,只见身后站着爷爷,正是儿时熟悉的模样。
“我的丫头,爷爷回来了。”他眯眼笑起来,天井上空,天蓝得使人心惊,此时,惊得银杏枝上,正绿的叶萧萧落下。
我揉揉眼,爷爷依是立于眼前,他身形较记忆间瘦小,矮我整一头,然而仅那一笑,彷如八年的升学、爱恋、背叛、神伤与治愈仅是飘零去的一夜了。
“爷爷?”我迟疑着,脚下生生定住了。
“孩子,辫子乱了,爷爷帮你梳头好么?”爷爷近前一步,又开口了,这一番,语声柔得发腻,抚上我发间的手,凉得好似死鱼滑过。
“不,我的爷爷从那样说话。你,不是我爷爷!”
顿地,我大叫着立抽开身,退后去。
风渐露出了凶相,凳旁,那倒扣的盆被刮至墙边,盆沿擦地声,声声凄厉扎耳。
“孩子啊,你不要爷爷了?”那“爷爷”竟跪下身来,哀求之音,正如盆擦地之声。
我喉头一干,心扑扑撞着厉风,踉跄开步子,扶过墙,便朝“他”身后的屋里冲去。
“嘻,你,不要爷爷了?”背后问声冷转下,无面幽灵一样沿着铅灰色的风,飘飘转转缠来。
扮成爷爷的“他”,正要现出原形了。
此一念间,只见儿时充溢着风油精与烧饼气息的老屋,此刻,宛如张洞黑大口。
屋中也已荒废,风回荡开,吹下了床上蚊帐架间浓黑的蛛网,拂上我后颈,痒痒酥酥。不谙事的儿时,我常爱握一根狗尾巴草,悄悄溜到爷爷忙碌身影的背后,冷不丁偷袭下,随而,“咯咯”笑声溪流一样。
我狂逃,幽暗饭厅里,带翻了折叠小桌,当年摊着作业本的小桌,这时灰尘漫扬。
终于,奔出老屋,身后不再有追赶了。
风静,夕影斜照下,小巷悠长格外,巷中,我的影在低矮灰墙上,亦是悠长。
巷子尽头,拐个弯,那便是爷爷临终养病之处了。至今记得,他皮包骨头的脸上漫着青黑死气,见我拉着爸爸踏入门槛那刻,绽出笑来,恍如暮春最后一声叹息的笑,生生挂在仅存一息的青紫唇上,这令我僵住了步,一时不敢靠前,于是仅迟疑着,强拉出笑来,低唤声“爷爷”,以此回敬。
终究,我害怕死,当死展开狰狞之态,埋伏在至亲之人身体上时,少不更事的心呐,便是连同那人,也害怕起来。
脚踏上石板, “蹬蹬”声空落落,幽转回荡上余晖抹上的那一角。
我竟后悔,方才没有转身去拥抱上那个变作“爷爷”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