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本来天是要放晴的,下了整整四天的雨,山路泥泞,游人稀疏,生意差极了。就连往山上运生活物品的挑夫们活计也少了许多,更不用说抬轿子的了。
早上,太阳出来了一会,又缩了回去,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起雨来。路滑,人少,挑夫们渐渐都歇了,在山脚下的茶铺里围着打扑克。他离开聚集在山脚下骂天唠嗑的兄弟们,一个人溜达着。
他还年轻,做挑夫没几年,却对这山熟悉得像自家后院。小时候经常爬,从来不费劲,和姐姐比赛着,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山顶,和他一样快的,还有在山顶盘旋的大蝴蝶。高中毕了业,去城里打了两年工,钱少,想家,就回来了。姐夫介绍,便做了抬轿子的挑夫,这几年大家都靠这山讨生活,城里来的人,想爬山,又嫌累,坐轿子的越来越多。
没有轿子压在肩上,他走得很轻盈,居然一会功夫就上了半山腰。他在山泉边的石凳上坐下来,胡噜胡噜被小雨淋湿的头发,忽然看见,不远处的石岩下,站着一个女人,正往这边看。
她穿着高跟鞋,过膝的裙子,头发到肩膀,被雨淋了,有点狼狈。他看着她大红的高跟鞋,不禁笑了起来。
雨忽然大了起来,居然还有雷声滚过,他看看四周,想着要不要折回山脚。女人忽然叫他,哎,过来这边吧,淋不着。
他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
离得近了,他看清楚,她年纪不小了,脸上画着淡妆,有几分秀气。她向他笑笑,很温婉,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妈妈。
“都下了五天雨了”,她忽然慢悠悠地说
“是啊,每年这会儿雨季都会下很长时间的”他忽然想起,她怎么在这样的天气一个人爬山。便说“你最好等雨停了再爬,路湿,挺危险的”
“嗯,谢谢”她又对他那样温婉地笑起来,眼神湿润明亮,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一时无语,雨渐渐小了。
“我先走了”他饿了,想下山吃饭,队里管他一碗面,晚了就没有了。
“你是要下山吗?”她有点犹豫地问,
“是啊”
“那能不能帮我带样东西下去?”她没等他回答,就从裙子的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帮我把这个,带到山脚下,那里有间茶铺,我爱人和孩子在那里等我。”
她很恳切地望着他,他微微一怔,觉得有点奇怪,
她见他不说话,便诚恳地说,“他们没有钥匙进不了家门,另外…”她顿了顿,“帮我跟他们说,让他们先回家,别等我了。”
她轻轻拉过他的手来,把钥匙放在他手心里。他觉得,她的手真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开始有细微的阳光透过云层撒下来,他望望天空,还是接过了钥匙,说,“好吧,他们就在那间茶铺里吧?”
“嗯”她微笑着向他摆摆手,“谢谢你,再见”
他也不自觉地向她挥挥手,边走边回头,“路滑,你上山时小心点”他向山下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情忽然雀跃起来,走了一小段,忽然回过头来大声说“下次别穿高跟鞋来爬山了!”等他嚷完,却突然愣在原地,一会儿的功夫,那片石岩下,已经杳无人影,树林间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在隐隐回荡。
“走了?还挺快的。”他摸摸后脑勺,向山下走去。
迎面,渐渐地开始有游人上来,他逆着喧嚣的人流,加快步伐,怕错过了这几天的第一笔生意。
果然,刚到山脚下,姐夫就训斥他跑哪去了,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有客人上来询价,他一把轿子担上肩膀,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散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生意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积压了四天的客流在这天里爆发,活儿一趟接着一趟,他几乎忘了女人拜托的事情。只是在天擦黑的时候,和姐夫担着空轿子下山,经过那片石岩时,忽然听见裤兜里钥匙哗啦作响的声音。
他心里一沉,满心的歉疚浮了上来。都这会了,说不定人家还等着呢。
他没和姐夫讲女人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说,他觉得,这是个挺郑重的嘱托,便找个理由让姐夫先回家,自己卸下轿子,一路小跑到茶铺里向老板娘打听白天是不是有一家三口,男的和小孩在这里等,女的自己上山了。说了半天,老板娘不耐烦地挥挥手,每天那么多客人,一家三口多着哩,谁知道你说的哪家啊!
他揉揉脑袋,看看手里攥着的钥匙,犯起难来,都怪自己没及时过来,现在可倒好,怎么找呢。
他只能带着钥匙回了家,把它放在裤袋里,打算明天再碰碰运气。这一夜,他做梦了,梦见那个女人站在石岩底下向他微笑。
第二天,
第三天,
一周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五年过去了
七年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
他似乎已经成了习惯,把那串钥匙一直放在裤袋里。奇怪的习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娶妻,很多人给介绍过,但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吹了。爹娘去了之后便更没人来催他,只有姐姐着急,还不断给他介绍着,他似乎也不再着急,一直做着挑夫,只是搭档换了,姐夫自从腰坏了就换了小外甥过来顶替。另外,挑夫队解散了,如今都自家承包,自己管自己了。
山脚下的茶铺拆了,换成了小超市,老板是外地人,雇了本地姑娘守店。挑夫们闲时也不再在那里歇脚,人多了,堵着门口人家不好做生意。
他现在爱在半山腰那片石岩底下休息,偷偷地抽根烟,也不太会被人发现。他不爱聊天,小外甥倒是很快和挑夫们混熟了,一到雨季没活计的时候,经常跑来跑去地,也不嫌累。
这一天,本来是晴的,他在石岩底下歇脚,小外甥说趁人不多要上山顶找小卖铺的小姑娘聊天。
他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外甥,说,哎,你玩的时候,看见有女游客,脚上穿红色高跟鞋的,过来叫我。
“红高跟鞋,干啥?”
“你甭管了,叫我就得了。”
外甥走了,他一个人坐在石岩底下,忽然笑起来,红色高跟鞋,谁都七年了,还穿同一双鞋过来爬山哪…
忽然,天色暗了下来,天上掉起雨点来,2、3分钟的功夫,下起了瓢泼大雨。他在石岩底下点起一根烟来,看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幕发起呆来。
忽然间,一个人影从雨幕里走来,他揉揉眼,不禁怔住:
她还像7年前一样,红色的高跟鞋,过膝的裙子,头发在肩膀处微微卷曲着,她看见他,并不惊讶,淡淡的笑了,说
“又下雨了”
他过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啊,又到雨季了,你,又来爬山啊?”
她看看他,没说话,只是抿嘴笑笑
“对了,你上次…嗯…前几年让我帮你给爱人的那个钥匙,真是抱歉,我忘记了,想起来的时候都晚上了,没找到他们,真抱歉,这几年一直想还给你….”他急匆匆地从裤兜里摸出钥匙,递给她
又愣愣地说了句,
“真对不起。”
她温婉地笑着看看他,伸出手来,接过钥匙,轻轻地说,
“没关系,其实,他们也不需要了。”
他有点恍惚,问了一句,
“那后来,怎么进的家门啊?”
她叹了口气,
“没有家了,哪还有门呢。”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觉得指尖一阵疼,烟燃到了头,烧手了,他赶紧扔掉烟蒂,拍掉裤子上的火星。
再抬头时,
她已无影无踪
雨,渐渐停了,他仿佛听到钥匙哗啦的声音,然后,她在耳边说,
“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没和任何人提过这事。
后来过了几年,小外甥结婚,婚礼上,见到以前那些老挑夫们,喝醉了,他忽然说起了这事。半醉半醒之间,他好像听到,一个老哥哥叹着气说,
那女人,是那年下大雨,山体滑坡时被埋的,我印象特别深,她穿一双大红的高跟鞋,尸体还是我帮着拉出来的呢。不过说也奇怪,她一家三口爬山,爱人和孩子都没事。可惜了,挺漂亮一个女人,出来脸都花了,都没敢给孩子看。
婚礼第二天,他没出工,他决定,不再抬了,轿子盘给了外甥。他跟大家说,挑不动了,挑了大半辈子,想歇歇了。
后来,没有人再见到他。
只是有人传,下雨的时候,在半山腰那片石岩底下看见过他。那人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在高高兴兴地和一个女人聊着天,
“不太像他,他整天沉默寡言的,那人很健谈呢…”他们说。
那年的雨季,格外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