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做生意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又遇人不淑,遭遇各种不顺,心情一度低落到极点,无奈之下,我想到回老家,看看能不能筹集到一些钱来,以解燃眉之急。
我的车子绕过一道又一道山弯,碾过一块又一块石子,终于赶在太阳下山前,停在了家门口。刚踏进家门,就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的南墙根底下,正打着盹呢。院子里的梧桐树,在秋风的催促下,急急地让叶子们分了家。散落了一地的叶片在秋风的追逐下,全部聚集到了父亲的脚下,并在他的四周围成一个圆圈,像是要将秋风中这个孤单的老头守卫起来似的。父亲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继续打着盹儿,伴随着微弱的鼾声,他手里的眼袋和烟斗也跟着有节奏地跳跃着,父亲爱抽烟,即使睡着了,也不曾离开他的烟伴。他这一生,就爱两样东西:土地和烟袋。当岁月压弯了他的腰,再也无法挺直脊背走路的他,依然无法割舍他的土地,就像无法舍弃自己一生的爱人。记得几年前一天晚上,我和他坐在炕沿上闲聊,白炽灯昏黄的光中,父亲吐出的烟圈先是一团团直冲房间顶棚,还未到那里,便像炸裂的豆角一样向墙缝、地缝任何一个角落钻去,于是整个屋子都成了烟的大本营,成了父亲钟爱的“偶像”。说实话,我讨厌父亲抽烟,就像讨厌他执拗而又倔强的脾性一样。
那是五年前,我在外面打工攒下了一笔钱,终于在城里的黄金地段,租下了一套300多平商住两用房,在偌大的城市里,我靠自己的一己之力终于有了一片可以自由活动的天地,我开始了披荆斩棘的创业之旅。工作闲暇之余,我回了趟老家,想要把父亲接到城里去住,因为他这一辈子从未踏出过这巴掌大的山坳坳。
“爸,咱家房子太破旧了,跟我去城里吧……”我话还未说完,“不去”他粗重沉闷的嗓音让我惊慌失措,“为啥不去?你应该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这农村……”父亲吧嗒着猛抽了两口烟,起身出去了,留下我一人在屋里,被尴尬冷冻。我知道,他的犟劲无人能及,后来几番劝说,他都在静默中与他的烟亲密无间,有一次对我冷言冷语道:“无论在哪里,做人做事都要像种地一样,踏踏实实”。后来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此番回家,看见他孤零零的在那里,我的心莫名被什么东西戳动,从深处传来一丝丝疼痛和怜伤,又带有几许愧疚和自责,可是很快这种痛和愧疚便被某种东西替代了,因为他喜欢这样一人独处的生活,死水一般寂静的生活,这就是他,如一头孤单又倔强的黑牛。
思绪好不容易从往事中抽离出来,我悄悄地走进院子,轻轻地推开了堂屋的门,可能是门声惊醒了父亲,他抬头看着我说:“回来啦!”然后就去厨房为我准备饭菜去了,我讶异地站在那里心想着,我回来他怎么一点也不惊喜。在我三岁那年,母亲得了一种怪病,要了她的命,此后父亲便一个人将我拉扯大,这些年唯一陪伴他的就是他的烟袋和烟斗。
创业失败的日子,煎熬难度,我的天空像被鬼斧砸了个大缺口,我的世界蔓延着呼啸而又残虐的风,苦水在心里淌成了一条河。在家的每一个夜晚,我躺在炕上都辗转难眠,看着窗外天空中稀疏却又明亮的星星,我的心更亮堂了。我依稀记得,母亲以前手里总是带着一个翡翠色的玉镯子,她以前和我讲过关于镯子的故事,据说那是太祖奶奶那一辈开始一代代传到她这里的,谁有镯子谁就是堂堂正正的儿媳妇……可是自从她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镯子了,那个圆润通透、灵光璀璨的镯子,它肯定价值不菲。父亲穷尽一生,不肯踏出村庄半步,肯定是因为某种东西,让他着迷。听说村庄里有人家盖新房时,确实从地下挖出了金筷子、金碗之类,真是穷山藏金矿,没准父亲真的有什么金宝之类的,我思绪纷乱中轻轻推开了父亲住着那屋的门,想要看看他睡了没有,同他聊聊天,无奈他已早早地进入梦乡了,就在我准备关上门回自己的房间时,眼睛忽然停留在了父亲放在衣柜上的木匣子,那个我长这么大以来他从来不让我碰的木匣子,我忽然将木匣子和翡翠镯子联系到了一起,看着父亲睡得很深,我悄悄走到木匣子跟前,打开了它,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镯子明晃晃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在镯子的下面是一沓发黄的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纸,我也来不及多看,拿着镯子,轻轻盖上木匣子,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炕上。我心里偷偷地乐开了花,等回到城里,我就将镯子卖掉,就再也不用为钱而发愁了,反正是自己家里的东西,也算不上偷,就这样我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半夜,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将被子轻轻地盖回我身上,随后我清晰地听见了邻屋传来的父亲接连不断的咳嗽声,我知道是他又进来为我盖被子着了风,我打小睡觉不老实,总爱掀开被子,父亲每天都会醒来很多次,为我重新盖上,即使被我再次掀开,他又再次为我盖上,从来没有厌烦过。
第二天一大早,我准备揣着那只镯子“畏罪潜逃”,就在我上车的刹那,父亲拽住了我的胳膊,问我是不是拿了他的镯子,我和他经历过一番激烈的争吵后,将镯子摔到他手里,没想到他没有接住,镯子掉地上摔成了两半,就在他弯腰捡镯子的刹那,我狠劲一踩车的油门,离开了村庄。
回到城里,我把车子卖了,一气之下找了好几份工,没日没夜地干起来,我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可是没过多久,我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一笔钱,加上自己零七八碎挣来的,我的生意渐渐好转了,并且一直朝着期望的模样发展着,我每天为各种繁杂的事物忙碌。一晃三年,我都没有回家,更没有去关心父亲,我不会因为他寄给我那笔钱而感激他,算我借他的,我心里想着。因为我在最危难的时候,父亲置我于不顾,那段时间我尝到了世间最没有温度的亲情,也领略到了无以言说的绝望和孤独。
直到后来听到他病重的消息,我才回到家乡。那一天,病重的他告诉了我那个镯子的秘密,原来那是他和母亲当年的定情信物,母亲去世时,嘱咐他一定保管好那只镯子,连同镯子在一起的,是他们多年前写给彼此的情书,从此镯子成了父亲一生的信念。那个镯子根本不值钱,小时候母亲讲的都是骗小孩的故事,父亲未说完,我已累如泉涌,可是镯子被我弄碎了,从那时开始,父亲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整个人像散了架,再也没有力气挺直脊背走路了。
后来,父亲去了,临终前他就对我说了一句话:记得晚上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