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未去过东北。
在看这本书以前,东北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些典型的标签,天寒地冻的漫长冬日,赵本山的小品,热炕头和猪肉炖粉条锅包肉地三鲜,以及“东北人都是活雷锋”那首多年前的老歌。我分不清沈阳长春的具体位置,也从未去过任何一个地方旅行。
梅英东(Michael Meyer),一位来自明尼苏达州的美国人,一个97年搬到北京居住长达十年并在清华学习中文的和平队队员,详细描述了他眼中的东北乡村生活与历史变迁。
与同为和平队队员的何伟(Peter Hessler)跨度长达七年的《寻路中国》相比,东北游记的时间尺度略小,第一章以“冬至”开始,穿插着“惊蛰”、“谷雨”、“夏至”、“立秋”、“霜降”,以“大雪”结束,表明此书记录的是他为时一年多在吉林市附近荒地村的东北乡村生活。
此书英文原名为《In Manchuria》。Manchuria是满洲,中国东北的旧称。与《东北游记》的中文名相比,英文更为贴切,因为书中内容在记录现实生活的同时,更主要将精力放在了回溯历史。 以梅英东的眼光来看,“在中国所有的地区里,东北独树一帜,它的历史舞台上,唱主角的竟然是外国人。 ”
[二]
梅英东来到荒地村,并非因为这里有独特的历史,而是因为他的妻子出生在这里。一个老外来到东北农村,在回答过无数次常规问题----“美国人,一米八六,属鼠”----之后,他融入到了这个只有两千多人的村子,与三舅三姨生活在一起。
卡尔维诺曾这样定义,“我们是谁?不就是我们获取过的经验、得到过的信息、阅读过的书、做过的梦的复合体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生经历和阅读范围决定了你的视角。此书中,中国人司空见惯的场景,在他的笔下显得理所当然而又恍然大悟。
“把任何中国的大家庭化成一棵树,每个分枝上的称呼都能表明你来自哪一边,排行老几。英语里我们就笼统地喊阿姨(aunt),但在中国,就可能是大伯母(爸爸最年长的哥哥的老婆)。”
“我注意到斗柜上有一本书,《农民学法用法300问》。里面收录了三百个农民关心的法律问题,并做出了回答。打老婆和孩子是家务事,跟村里没关系,是吗?(不是);农民有权向国家政府请愿吗?(有)。”
“我问了声好,拍了拍三舅的胳膊,他眼睛一亮。中国的家人之间是不习惯拥抱的,就算另一方经历了中风。”
“在中国,付钱不是一笔财务上的转账那么简单。就算在餐馆吃饭,付账的时候双方甚至多方也可能在饭桌上大争大抢,高潮是某人一把夺过账单,抢先冲到柜台,扔下钱就走。付钱,是尊重对方的表现,也是在“人情银行”里存上一笔,以此搞好互相间的关系。作为一个老外,我在这个银行里是没法开户存钱的。 ”
另外,此书的翻译也极其出色,我很难想象下面的语句是从哪句英文翻译而来。
“放眼四下,一马平川,了无生机,清冽冷峻。两车道的水泥路从稻田中横穿而过,令我想起故乡明尼苏达冰冻的湖面上凿出的小路。”
[三]
抛开农村的生活日常,书里用大量篇幅探寻了自17世纪以来的历史。宏大的历史叙事角度下,在东北这片土地上登场的人物,从溥仪、李鸿章到张作霖张学良,从满族蒙古族到汉族,俄国人日本人中国人,无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传达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读来有趣却也让人叹息。仅举几例。
民族
历史上,西方人将东北称为满洲,满族人本是以部落为单位的游牧民族,经过多年历史变迁,从独立的少数民族到各朝帝国的附庸,再到1644年铁骑冲过长城,悍然入关,坐上北京的王座。满族人建立的清朝统治了中国长达近三百年,还为保存本族文化修建了一道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屏障“柳条边”,禁止汉人进入东北区域。
五百年后,中国的满族人大多都集中在清原满族自治县这样总人口十万左右的地方,占东北一亿一千万总人口不到10%。最后一个母语为满语的村子叫三家子,因为特别落后五十年代才通公路,满语才保留下来。曾经是清朝庞大疆域上通行的“国语”,面临即将消失的命运。
城市
在十九世纪末的西方探险家笔下,东北地区是一个荒凉的帝国边关,衰弱的清政府无力控制此区域,盗匪横行。
随着1897年沙皇强行租借旅顺港以及夺下东北铁路的控制权,俄国控制修建的“中东铁路”以丁字形横贯东北区域,铁路的枢纽是哈尔滨,别称东方巴黎。铁路一建成,欧洲人就大量涌入中国,清政府始料未及,也无力控制。来自五十三个国家的居民说着四十五种语言,在这个城市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来来往往。
随之而来的是日军的汹涌战火,俄国和日本在东北这边土地上连番恶战,只为争夺控制权。充当时代背景的,则是清朝的衰落与灭亡。
在今天,最初因修建中东铁路而建的随军教堂圣索菲亚大教堂,成为哈尔滨著名的观光景点;作为伪满洲国首都的长春遗留下的日本神庙,庙前开阔的广场成为轮滑少年的领地。在梅英东眼里,这些恰恰就是历史的印记,记录了东北的兴衰荣辱,也缩影了现代中国的起落沉浮。
战争
时至今日,可能很少有人听说过满蒙开拓团。
1936年,在受到美国、巴西等地移民限制的背景下,日本政府将发起“百万移民计划”,打着“王道乐土”的口号,吸引日本贫穷农村青年移居满洲,目标是在未来二十年内,将日本农业人口的五分之一移民到东北。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一共有二十七万农民在政府组织的宣传工具(电台、作家)吸引下来到东北。
1945年8月,在二战最后阶段,苏联军队向日本宣战,派遣苏军百万精锐挥师伪满洲国。
日本,这个所谓的盟邦丢下了东北和三千万民众,其中包括二十七万作为“扛锄头的士兵”被劝说移民至此的日本农民。他们丝毫不知,他们是面对类似苏联攻击这一类战斗时的第一道防线。日军将他们秘密地称之为人肉碉堡。
尽管这些移居者只占了伪满洲国一百五十万日本人的17%,但在东北的日本死亡人数中,他们占了一半。东北的二十七万日本农民,战争期间死了八万人,其中大多数是妇女和孩子。
梅英东来到了那个多年前拓荒家庭等待船只接送他们回国的码头,江水依旧流淌,难以想象仅仅70年前曾有那么多因绝望而投江自戕的身影。
在整个伪满洲国,大多数幸存下来的移居者(61%),在苏军控制的难民营等待了一年(很多被迫成为慰安妇),才登上借来的美国船只回到日本。另外的39%失踪了,或是去了西伯利亚,或是等到1953年,中国开始遣送他们回国,这项工程旷日持久,一直持续到最近几年。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时,还有三万移居者滞留中国。
山崎丰子的小说《大地之子》讲述的就是被善良夫妇收养的残留孤儿故事。
溥仪
书里的内容,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所拍摄的《末代皇帝》里交代得非常清楚,好像无需再写。梅英东曾去探访当年溥仪在伪满洲国登基前滞留好几个月的旅馆(在旅顺),现在已经破落不堪,无人知晓当年末代皇帝曾在此停留。
[四]
为什么梅英东会写这本书?或许是因为他的写作爱好,或许是为了生活。不过他提到在查阅东北历史时,从纽约图书馆借到一本19世纪末英国探险家的东北游记,这本书自从1918年以来第一次被人翻开,书的扉页上写着:
“本书献给所有志趣相投的灵魂;与我同享对冒险与探索未知的热爱。这种热爱在我心中滋生萌芽,已经深深扎根。写下这些经历令我无比愉悦,原因就是我能通过这种方法,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们……能把这种热爱传递给别人,让他们也开始探索的事业。我也是从前人的身上,找到了这种对旅行和大自然的无限热情。”
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跨越百年通过文字,让两个世界的灵魂重新对话,或许就是此书产生的原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