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路

文 | 鹤湖风光

本文参与非村伯乐主题写作之【非·冲撞

大山深处的豸岭村(网图)


星期天休息,陈峰从市区回到了镇上。一大早,手机上就传来老同学刚子的短信:收看省台,赶紧点!

信息内容,一如既往地没头没脑。

陈峰与刚子,在镇子上堪称一对死党,束发相嬉,弱冠同窗。俩人成家立业后,虽然各自为了生活奔波忙碌,平时很难碰个面,但也少不了在微信上互相打搅着,隔三差五的,不聊几句,感觉对不起马化腾先生。

这家伙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呢?

陈峰匆忙打开电视,省台正在播放早间新闻,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电子闪光灯下,显得十分耀眼,霸气地占据了整个画面。

“这不是刚子么!”陈峰像打了一针鸡血,一下子兴奋起来。镜头里,刚子作为县工程科代表,胸前配戴着炫目的红花,五大三粗的汉子,垂手顺耳,仿佛极力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小学生,面对观众,一边在心里享受着雷鸣般的掌声,一边恭敬有加,认真聆听着省领导的赞扬。

“尧渡县乡村公路工程队是一块闪亮的金字招牌,队员个个都是当代的愚公,历史会证明,你们用自己的鲜血献祭,用勇往直前的英雄胆识,用无所畏惧的顽强精神,在尧渡县大山深处,书写了一部神话新篇章!一条搁置了十年的盘山公路,在你们手中修通了,这条金光大道通到了山区群众的心坎上,豸岭村人民感谢你们,省政府感谢你们!……”

领导洪亮的声音,带着强劲的振动力,犹如春风拂面,似乎殷红了刚子的脸膛,也激活了电视前陈峰的心中情结。

陈峰在市区一家文化企业讨生活,工作上兼理公司网站,有时还会在一些公众号上发发文章,字里行间暗渡陈仓,变着法子推介一下公司业务。兴趣所致,陈峰还下载了简书网络App,并且加入了平台故事伯乐非村的写作团队,有幸成为一名简书创作者。

非村伯乐善解人意,知道大家工作繁忙,要为一日三餐的碎银打拼,一个月也就一篇主题作业。这个月的主题是根据特定要求,创作一篇乡土故事,现在时间过半,陈峰还未动笔。眼前的新闻报道,让他灵光乍现,刚子是县工程科工程师,大半年都猫在深山老林里修路,时不时传来一幅辣眼的美照:虬枝老树,临空绝壁,天坠千古的怪石,明眸善睐的村姑……那山,那村,那人,一定可以挖掘到自己需要的题材,说不定从刚子修的这条乡村公路上,就能拾掇到一篇冲撞暗涌的乡土故事呢!

看完新闻报导,陈峰立即打通了刚子的电话:“恭喜,恭喜,老同学露脸了!”

“嘿嘿,滚一边去,你的恭喜一文不值,能当饭吃么?”电话那头,是刚子玩世不恭的笑声,和电视里的形象,截然不同。

“瞧瞧,不打自招了!这次没少拿奖金吧,炫耀的代价是请客呢。”

“必须的,山珍海味撑死你。”刚子一口应承。

“你不是在电视台么?算了,我就当收了个空头支票吧。”陈峰故做叹息。

“书呆子,节目早就录好的,此时皇恩浩荡,正在家赋闲呢!”

陈峰猜想,电话那头,刚子十有八九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自己明天还要赶回公司上班,打铁须趁热,最好现在就上门掏故事去。

陈峰赶忙说:“太好了!我现在就上门,尝一尝嫂子的厨艺,顺便听一听‘乡村金光大道’故事,赶写一篇文章!”

“……”

电话里突然无声无息,接着“嘟嘟嘟”对方挂断了。

陈峰正感到莫名其妙,微信来了,刚子发了一个“苦涩”的表情,接着又收到一条信息:大佬千万别过来,中午如家酒楼见,因为故事内容,妻子不宜!

如家酒楼,烟酒正酣。刚子把自己和陈峰关在一间包厢里。

席间,一首首大山深处的歌谣,是刚子似醉未醉的时候,伴着酒液,从心底流淌出来的:

“我嘎(家)这条路,真的纽(没有)法走,弯头拐脑通到大山头。大山头啊,大山头,抬头被云撞个头。翻了陡岭下了坡,西边山头落日头……”

“务(那)地方真不错,也好难港(说)老婆,领导从来没到过,枉对金山和银窝。哄吧,哄吧,哄吧,一条大路通梦河……”

刚子敲着桌子,击节低唱,眼睛里似乎有山雾飘过。他的灵魂,也许又回到了遥远的豸岭村。

陈峰打开笔记本,认真地记下了歌词,虽然是乡间俚曲,字里行间却折射出一滴滴辛酸无奈的泪光。

一只宽厚的大手伸了过来,刚子合上了笔记本,殷勤地说:“吃菜,吃菜,多动筷子少动笔!”

陈峰盯着刚子手上的老茧,打趣地说:“堂堂工程师,什么时候练成铁沙掌了?”

“除了工程师,我还是带头大哥,施工队队长!”刚子晃着手掌强调,似乎老茧里含着无上荣光。

“差不多酒足饭饱了吧,你也别磨磨唧唧的,说说‘妻子不宜’的故事吧!”陈峰翘起二郎腿,坏笑地望着刚子。好奇应该是人类的天性、文学的起源。

刚子又倒了一杯酒,独自一饮而尽,面色越发酡红,他告诉陈峰:“你千万别被电视忽悠,我们并没有那么高大上,揭开了面纱,也许故事的真相会让你失望。”

刚子接着说:“领导称赞我们,用鲜血献祭,用勇往直前的胆识修通了这条路。其实面对危险,大家都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去赌豸岭村的明天!”

“但你们还是留了下来,路终究修成了!”陈峰盯着刚子说。

从刚子的眼神里,陈峰读到了复杂的情感。

沉默良久,刚子幽幽地说:“因为女人,豸岭村的女人。其实,她们才是这条公路的真正献祭者!”

陈峰在心里猜测着,脸上却波澜不惊,平静地说:“亚里士多德说过,一切按照本能行动的事物,在本质上是良善的。”

刚子瞪了陈峰一眼,回敬道:“悉达多·乔达摩说过,不管是从哪里读到的,或是听谁说的,就算是我曾说过的,也都不要相信,除非它符合你自己的逻辑判断和常识。”

陈峰明白刚子的用意,打开了笔记本,一边记录一边说:“放心吧,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豸岭村位于尧渡县域南境,藏在大山窝里,四周群峰环绕,几乎与世隔绝。环形的豸岭,峰峦叠嶂入云,连绵起伏的山脊上,一尊尊巨石,顶着杂树茂草,犹如拈花一笑的佛祖,守护瞭望着谷底的村庄。

豸岭村算是尧渡县最小的村级单位。黄天厚土,在这里设了一处世外桃源,陈、刘、章三姓村民,人口千余,世世代代依靠着谷内良田沃土、坡上山泉林海,生活在这片洞天里。

这里民风醇厚古朴,虽然没有外面的高楼大厦,但一条条街巷曲折宁静,白墙黛瓦、青石木楼,掩映在如盖的古木林荫中。野静风清,心旷神怡,组成了一幅恬静自如、遗世独立的画卷。

这里曾被历史遗忘,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艰难岁月中,因为交通不便,豸岭村没有也无法上交余粮,村民自给自足,没有饿死过人,也不曾发生过阶级斗争。在平平凡凡的日子里,山谷中一任时光荡漾,季节轮回。

这里更被读书人敬为神灵的孔圣人遗忘,在现代社会中,成为一处缺乏知识和先进生产力的原始角落。村民大多只有小学文化,几乎没有孩子能够独自攀登,翻过大山,到乡镇中学读书。

路,断绝了人们的理想。整个豸岭村只有一条狭窄的石道,一层层石阶,长满了青苔,抬头触天,在云雾中曲折崚峭,穿过豸岭北坡,通向外面的世界。祖祖辈辈,几代人前赴后继,在林莽石崖中,用锤子钎子,凿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新一代年轻人,不再甘心终老豸岭,一大半劳动力追随着打工的浪潮,走向了全国各大城市。但文化上的差异,注定了他们依旧只是最底层的打工者,根本没有能力将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享受城市教育。

豸岭人心中明白,只有修建一条宽阔的公路,豸岭通车了,才能改写历史,改变未来的命运。

路,横亘在一代又一代豸岭人的梦境中,即陈列着心中的痛楚,又开放着灿烂的彼岸之花。

去年,随着乡村经济快速发展,作为带动农村经济的重要基础设施一一乡村道路倍受关注,各地新修公路,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应运而生。

豸岭村支书刘长根却沉住气,仿佛事不关己,没有向上级领导提过片言只字。十年前,举全镇之力,一条公路修到了豸岭北坡外排,由于当时缺乏大型机械设备,面对坚硬的花岗岩山石,人力不过蝼蚁撼树,人们望洋兴叹,曲折漫长的盘山公路搁浅,豸岭村村民,就像银河一边的牛郎,隔着天堑,遥望着对岸飘飘渺渺的倩影。

刘长根心中掂量,豸岭盘山公路的艰难,岂能同普通的乡村道路同日而语呢。

他在等,铆足了劲等,等待着春暖花开的季节。到时候,水到渠成,稳操胜券!他经常在梦中被自己的计划乐醒了过来。

刘长根的儿子是村里唯一一名高中毕业生,在大城市一家红木家具厂打工。孩子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豸岭村有宝!豸岭南坡里排的涛涛林莽中,生长着一种高大的原木,当地人叫黄檀树,其实就是市场上珍稀名贵的红木一一金丝楠木!这种木材打出的家具,富丽堂皇,灿若云锦,并且气味幽香,百年不腐。金丝楠木在市场上贵如黄金,价格一路飙升。

年关,黄檀树顶着皑皑白雪,晶莹剔透,在寒风中哗哗作响,如雪鸣轻啸,似乎美到了极点。此时大雪封山,刘长根也封锁着心中的兴奋。

阳春三月,一股东风拂过豸岭人的心田。刘长根在村民大会上公布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酒香不愁巷子深,珍贵的金丝楠木,一定可以招来一条盘山公路,通到豸岭村。

支书刘长根领着村里的男人,主任陈翠枝带着村里的女人,兵分两路,一头扎进了蓊蓊郁郁的南坡密林,满山遍野地寻找黄檀树拍照。

随后,一幅幅金丝楠木的照片,标注上“豸岭之宝”,像雪片一样上传到县委创办的“尧渡人网”。

刘长根放长线钓大鱼,运筹决算,坐等家中。很快,照片惊动了县政府相关部门,一通通电话,犹如春雷送雨,圣旨携恩。

几天后,镇上领导陪同着市县两级林业考察队,抛车山脚,破天荒地徒步翻过了高耸入云的豸岭北坡,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豸岭村。

终于,货真价实的金丝楠木原林,成为一张亮丽的名片,将不显山、不显水的豸岭村推上了全县新闻榜。

机不可失,刘长根跟随考察队,来到了尧渡县城。带着镇领导的介绍信,赶着下班的钟点,闯进了县长的办公室。

刘长根双手递上豸岭村申请兴修盘山公路的报告,面色憨厚地说:“县长啊,我的铺盖卷放哪里呀?完不成任务,乡亲们叫我不用回去了!”

县长眼前,一个黑黝黝的山里汉子,结实得像石滚碌碡,身后特意绑着一床被子,摆着一副不达目的,不见江东父老的气势。

县长看到了当地人民盼望修路的决心,微笑着说:“你不是村里派来耍横打架的吧?”

刘长根嘿嘿憨笑,心里不服气,小声嘀咕了一句:“诸葛亮也是村夫呢。”

县长闻言哈哈大笑:“好家伙!上传照片的人,应该是你了。”随后拍了拍刘长根的肩膀,“在招待所住几天,等候好消息!”

豸岭盘山公路(网图)


尧渡县委专属会议正在紧锣密鼓地召开,市县两级林业部门积极参与。很快,兴修豸岭盘山公路的决定,一锤定音。工程实施县政府自办制,县乡村公路工程办公室,沙场点兵,工程师刚子走马上任,全权负责豸岭盘山公路的修建任务。

刘长根人还在县城,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到了豸岭村。春风哗林,似大山欢笑,人们奔走相告,豸岭就要改天换日了。

刘长根领着工程测绘人员走进村口的时候,刚子被眼前的景象,着实吓了一跳,黑压压的人群,聚在一起迎接,自己不知道成了何方神圣了。

先遣测绘队,包括刚子,就四个人。刘长根安排他们住在村部,早晚各户派饭,中午带着干粮,食箪饮壶,上山工作。新来乍到,刚子有时候还听不懂乡亲们土语,但那份山坳里的豪爽敦厚之情,令人格外温暖。

饭桌上尽是山珍美味,一家家热情相迎。

“七(吃)啊,莫作理(不要客气),住在即里(这里),秋是(就是)一嘎(一家)人。”

“该上(街上)人爬山几累(多么累)哦,泡个滚水(热水)脚再困窖(睡觉)吧。”

豸岭村头等大事,就是配合修路。刘长根安排了六个劳动力,帮助测绘队伐木清障,同时抽调十个懂木工的村民,就地取材,在北坡外排半山腰,搭建了一排排住宿小木房,并且将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引到了营地。万事俱备,只等施工队师傅们动工入住。

山间,柔软的阳光,斑驳陆离。从林里,小鸟欢唱,清脆悦耳。刚子有时候兴起,会拍一些照片发给陈峰,开阔一下老同学的视野,嚷着有乐同享。陈峰明白背后的艰辛,一语双关地戏谑:注意安全,平安归来,千万别让山林里的狐魅子勾走了魂。

谁会料到,陈峰的话,后来真的一语成谶了。

先遣队忙碌了一个月,测绘工作完成。蓝图上,盘山公路像一条银练在山间曲折蜿蜒,通入豸岭村。

刚子一声令下,工程施工队,伴随着轰鸣的机械声,开到了大山脚下。这天,豸岭村张灯结彩,八个工程队机械手师傅,被村民们迎进了陈刘章三姓祠堂。平时风月不惊的山坳,又一次有了仪式感。广场上,村里的姑娘小媳妇,一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主任陈翠枝更是笑靥如花,领着大家,一边齐声娇喝,一边甩着辫子、抖着胸脯、扭着屁股,跳起了当地古老的社舞……

沉睡了千万年的豸岭,终于被唤醒了。如果大山有灵,一定会预料到,某年某代,它将拥有一条宽阔的路,山上山下,气象万新。

炸石的山炮声,机械的轰隆声,每天响彻云霄。挖掘机,推土机,碎石机,钻孔机、压土机,拓展着公路粗胚。路面由下向上,顺着山势,盘过山腰,就像一条曲曲折折的带子,在崇山峻岭中盘旋俯仰,向内挺深。

三个月之后,刚子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

路胚修到了至关重要的隘口,将面临一段绝壁,危险丛生。测绘图上,刚子在这里标注了醒目的红线,必须开凿一条隧道,才能转到北坡里排。他细心研究过,这段山崖石质不太稳定,乡村公路建设的条件毕竟有限,老天爷特意出了个难题,刚子十分头痛。

一天、二天、三天,工程队小心翼翼地作业,雷管减量,钻头换细,隧道进度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行。

第四天,不愿意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四,真的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两名工程队钻头手正在作业,隧道突然塌方,里面的人生死未卜。人命攸关,绝对不能采用挖掘机抢救,稍有不慎,就会造成第二次伤害。刚子火急火燎地打通了支书刘长根电话,寻求村民帮助。

刘长根一路狂奔,在村口古樟树下,匆匆敲响大钟,消息迅速传开。

“不好了,坡上出事了!”

“即些(这些)城里伢吔,纽(没有)天纽地,也不晓得找村里仙姑问个黄道吉日。”

人们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提着铁锹钢钎,男男女女,奋力向山上奔去。

几个老年人也迈出家门,跟随着颤微微地小跑,他们是朝着山神庙的方向跑去,一大把年纪,跪在地上,祈求保佑:“山神爷行行好,小老儿给您嗑头了,千万别让孩子们出事,上仙要是收人,就收小老儿,可不敢让修路黄了啊……”

隧道里,成片的落石终于清除,两位师傅幸好处身里层石窝,虽然没有殒命,但都被碎石砸伤,脚部血肉模糊,痛苦不堪。刚子心情低沉,安排了两个队员,将伤员驱车送回县医院治疗。

隧道漫长,前路风险无料,人命关天。刚子经过深思熟虑,向县政府报告了现场事故,申请停工。

热热闹闹的豸岭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山头上乌云低垂,空气沉重,一场夏雨即将来临。

刚子和另外三个队员留守在营地中,一排排小木屋,犹如村民的身影,在山风中落寞悲呜。

刚子走到了最大一间工棚,这里是工程队的厨房,屋里几乎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山珍野味,一个倩丽的山妹子,忙忙碌碌,正在做饭。

刚子说:“小铃,过几天,我们就要撤回去了。”

“知道。”女孩子看了一眼刚子,又低下头,细细地清理着一只山鸡身上的绒毛,轻手轻脚,怕弄醒了山鸡,会拍着翅膀飞走了一样。

支书刘长根特意安排章彩铃上山,给工程队烧饭。彩铃算是豸岭村最美的姑娘家,山里的女孩,打小就围着锅台转,彩铃心灵手巧,还能烧出一桌好饭。工程队里的小伙子张虎更是赞不绝口:“小铃烧的菜,不仅好吃,还像她人一样好看呢!”

平时像百灵鸟一样欢笑的女孩,这几天变得沉默寡语,闷闷不乐,刚子理解她的心情,所谓的路,还有她嘴里的虎子哥,都将离她而去了。

刚子说:“你回去吧,这几个月辛苦你了,工资我已经转到了村部财户,现在山上人不多,我们自己凑合两天。”刚子停顿了一下,似乎看见小铃的眼里噙着泪花,“我叫虎子过来送送你。”

“不用了,谢谢队长!”小铃放下了手中的活,转身走出厨房,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俏丽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山雨欲来,山风里,传回一丝少女压抑的低泣声。

半夜时分,一场大雨瓢泼而至,茫茫雨幕中,豸岭村一户又户人家亮着灯火,通宵达旦,豸岭村的人辗转难寐,豸岭村失眠了。

早上,天刚放睛,支书刘长根就接到了刚子的电话,上级部门同意刚子的提议,决定盘山公路暂时停工,工程队明天返回县城。

刘长根心里,无限失落,面对人身安全,他没有任何理由启齿挽留工程队,如果下跪可以感动老天爷,他一定会双膝跪倒在豸岭上。虽然工程师宽慰他,盘山公路,只是暂时停工,但世事如棋,难以预料,上次修路,一停就是十年啊。不能彻底通路,金丝楠木生长在山林中,仍然是之前的黄檀树,豸岭村的明天也永远只是明天,云里雾里,可望不可及。

刘长根愁眉不展,在办公室里踱着方步,转来转去,主任陈翠枝打来了电话:“刘书记,今天有点事,就不到村部上班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留下工程队!”刘长根正想询问,电话已经挂断了。

上午,刚子带着三个队员整理检修工具机械,一个中年女人,披头散发,一身青衣,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突然冒了出来,走到刚子面前,扑通一声,朝着隧道口直直地跪了下去,路基上尖锐的石子,扎破了裤筒,膝盖处,渗出了殷红的血印。

“圣明的山神啊,为了你脚下的子民,请饶恕工程队的孩子们,他们没有叩拜您,就想穿过您的胸膛,惹您生气了!圣明的山神啊,请收回天威惩罚,念在工程队是为您的子民造福而来,给孩子们一次恕罪的机会吧。”

女人长嘶祈祷,声如竹鸣林啸,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女人站起身,目光里充满着母性的光芒,轻声告诉刚子:“你们冲撞山神爷了,就是回到县城,也会遭遇不测,大家跟我到山神庙里烧香祭拜一下,就平安无事了。”

刚子认识这个女人,豸岭村人都称她“仙姑”,据说可以“过阴”,让生人和逝去的亲人对话,让凡人垂听神灵的教导。

女人的话,在刚子心中投下了阴影。虽然他不相信什么迷信,但入乡随俗,去拜一拜,也无妨,省得日后被这件事搁在心里,无法拂去。

挖掘机手张虎走了过来,极力窜掇:“队长,我们跟大姐去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还没娶媳妇呢,千万别被山神爷掳去做了孙子。”

刚子知道,他是想找机会跟小铃见面,昨天章彩铃不辞而别,小伙子就像掉了魂,一直闷闷不乐。

山神庙里烟火缭绕,香楮翻飞。工程队四个成员,跪在一座石像前,学着仙姑的样子,磕了几个响头。神案上供着一只山鸡,仙姑从里面掏出一块连着鸡油的心脏,嘴里振振有词,投进了火盆里,倏然之间,火苗高窜,啪啪作响。

刚子问:“鸡怎么说?”

“鸡不会说什么,但山神爷会给我们提示。”

仙姑盯着火苗,全神贯注,接着说:“山神爷开恩,没事了!我还看到一条大路通到了村口,路上站着几个女人!”

张虎好奇地问:“她们在路上干什么,难道盘山公路要靠女人来修?”

仙姑说:“不知道,这只是山神给我的幻影。”

刚子心想,扯蛋了,这仙姑说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实在没谱,嘴里却不便唐突,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仙姑师父,我们可以放心地返回了。”

此时,刘长根正在接听电话,妇联主任陈翠枝不见人影,电话又来了:“刘书记,刚子队长下山了,带着队员在山神庙里祭拜!你一定要宴请他们,算是告别宴吧,找几个大酒量的陪桌,想办法全部灌醉,越醉越好。之前测绘队住的四个房间还空着,晚上就让他们在村部留宿吧。”

陈翠枝话音刚落,又挂断了电话。刘长根似乎猜出了一丝端倪,心中悲凉,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事吧,他无法赞同,也不反对,心中默念,可悲可泣的豸岭女人啊。

昨天一夜风雨,陈翠枝自己跟自己也斗争了一晚上,下了横心,要把工程队挽留下来。

上午,将孩子送到小学堂,绕过村部,便一头钻进了村东刘山红的家里,接着用电话叫来了陈满云、章彩铃,四个女人堪称豸岭村的四朵金花,模样身段个个百里挑一。山红的丈夫是村里的孤儿,跟着翠枝的男人在外打工,满云的丈夫和另外两个村民现在守着南坡,住在山林里,替村部看护金丝楠木。她们几个都是村里要好的姐妹。

翠枝问:“都听到消息了吧?”

彩铃勾着头,默不作声。满云叹了一口气,说:“晓得哦,其们(他们)要走了,路又纽(没有)指望了。”

翠枝说:“我港的(说的)是仙姑的事呢。”

山红一脸茫然,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埋怨翠枝:“一进门就神兮兮的,到底么事嘛,我缩在东头,谷子里的地,娃他爸转让了,现在娃大了,到学不要送,我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耳刀(耳朵)都空了,恁(你)港来听听。”

翠枝神态庄重地说:“仙姑今天在山神庙作法,给工程队消灾,山神爷显灵了,提示路能修通,要靠女人出手。”

“即个(这个)山神大人,七(吃)王母娘娘蟠桃席,醉酒了吧。”满云忍不住笑了起来,“男人都泻气了,还靠女人呀!我只会,我只会奶孩子啊,山神大人不会叫我们给工程队喂奶吧,哈哈哈……”

山红朝满云瞪了一眼,笑着骂道:“哪来的疯婆子。”

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一扎堆,总少不了八卦的氛围。

翠枝望着满云,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平静地说:“是的,山神的意思,就是要我们用身体留下工程队。”

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惊讶万分,望着眼前村妇联主任,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彩铃的脸色变得像一块红布,走到院子里,仰着头,去数天上的云朵。

满云也站了起来,红着脸说:“不跟恁扯淡了,我真的要嘎去(回家)给娃喂奶了。”

翠枝没有阻止,一字一句地说:“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工程队明天就要离开了,没有路,我们的孩子就没有明天。以后,只有小学文化,就是到外面打工也没人要,我们的下一代,甚至不如他们的父辈,子子孙孙,只能老死豸岭!”

满云没有移步,呆呆地坐了下来。

山红像是自言自语,轻声说:“过不去心里的坎,更对不住在外奔波的男人啊。”

翠枝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语凄怆:“我也纠结,为了留下工程队,为了路,昨晚想了一夜,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大家沉默不语,彩铃也从外面回到了里屋。

翠枝说:“小铃心里瞒着事呢,工程队里的小伙子张虎正在追求你,对吧?”

“瞎港(说)呢,其(他)是城里人,捧着铁饭碗,哪会真心爱一个山妹子哦。”

如果不是修路,彩铃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跟虎子拍拖在一起。城里的的男人嘴巴甜,虎子哥说她是一只山坳里的金凤凰,她自己心里雪亮,一个小村姑,除了看电视,从来没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哪配作凤凰呀,不只过是一只好看的野山鸡呢。虎子每天从工地上一回来,就跑进大棚,在厨房里帮着彩铃干活,几个月的耳鬓厮磨,彩铃终于开放了心扉,躲在营地边的枫树林里,将自己少女的初吻,献给了虎子哥。

翠枝拂了拂彩铃的秀发,拿话激她:“小铃是姑娘家,去不去,自己定。到时候我们顺手吃了小虎,恁(你)别到躲在被窝里哭鼻子啊。”

彩铃昂着头急道:“恁(你)敢!我也去!”彩铃平时一直对虎子坚守着底线,她觉得自己和虎子之间,天上地下,前途渺茫。

彩铃又急又窘的神态,把大家从沉默中逗乐了。

翠枝望着山红、满云说:“小铃都答应了,恁俩个不表态,就当默认了,等一下,我们一起到三姓祠堂里去拜一拜,祈求老祖宗宽恕吧。”

山红朝翠枝瞟了一眼,嗔道:“尽港些杨儿八熙的话(不明智的话),做下这种出格的事,哪有脸在祠堂里挺着脊梁站着啊,还不被老祖宗们打断腿呀。”

祠堂上挂着“戒淫戒乱”的村规牌子,满云也不敢跨进威严的祠堂。

翠枝说:“那就不拜祠堂了,我们是为了豸岭村的希望,舍弃了女人的贞洁,老祖宗饶不饶我们,身后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都不管了。”

四个女人,各怀心事,想着孩子,想着丈夫,想着捉摸不定的爱情,想着今后的流言蜚语,想着豸岭村的明天,忍不住珠泪盈眶,一起抱头痛哭。

良久,翠枝说:“好了,姐妹们,别整得像上刑场一样,就当把自己献给山神了。哭过了,不能反悔,现在给家里老人打个电话,就说为了修路,跟村主任一起上县城,找领导哭鼻子去了,今晚不回家。”

第二天,工程队没有从营地撤走。支书刘长根带着几个会打井的乡民加入了刚子的团队,并且向工程队提供了一个箍井的土办法,用来加固隧道施工。沉寂了几天的豸岭盘山公路,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再次沸腾起来,开山的炮声,机械的轰隆声,迎着朝阳,唱响了豸岭村的生命之歌。

工程队被豸岭女人的异端行为感动了,或许冥冥之中,这一切都是山神的安排,他们真切地感受到,路对豸岭人来说,犹如生命般重要。

那一晚,也许天长日久随风而逝,也许会深埋在工程队员的记忆深处。在酒乡的一处拐角,在迷迷朦朦的梦境里,她们来了,带着变幻的色彩,即不是农村人,也不是城里人,是迷人的山妖。她们说自己是山神爷派来的女人。烈酒左右了他们的意识,臂弯里仿佛睡着一个最爱的女人,在火热的招唤他,埋头一吻,她又像小鹿一样惊惶,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深深的眼眸,里面似乎泛着一丝晶滢的泪光。

一个月后,隧道顺利开通,盘山公路的路胚终于通到了北坡里排,沿着一处高低起伏的梯田,曲折而下,与谷内的村道连成了一体。豸岭村终于有了自己的路,一条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金光大道。

山腰上的小木屋没有拆除,村部里的四个客房也还空着,水泥混凝土施工队即将上山。他们能想象到自己所住的床上,曾经住过怎样的一位前辈吗,他们是否还能嗅到一丝袭人的香味?那晚,豸岭村的女人,胡乱地往身上涂了很多山花酿成的香料。

刚子带着工程队告别了豸岭村,欢送的人群中,没有翠枝、山红、满云、彩铃的身影。张虎的挖掘机刚开出隧道,远处红艳艳的枫树林边,伫立着一个女孩。张虎停下了挖掘机,彩铃的山歌声,婉转悠扬,随风飘来:

“妹妹想郎心里铿,眼泪掉在碗中心,娘问女儿哭什么,妹说滚粥烫了心……”

凄美哀伤的曲子,在虎子哥的心田中久久流淌,远处的倩影早已消失在茫茫林海中,张虎启动了挖掘机,马达阵阵轰鸣,仿佛在告诉彩铃:等我,虎子哥一定会回来娶你!

如家酒楼里,刚子的故事讲完了,酒瓶也空了,陈峰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写下了数页记录。

陈峰合上了笔记本,询问刚子:“后来呢?”

刚子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醉眼迷离:“后来我们才知道,所谓的仙姑,就是翠枝的姐姐。”

陈峰说:“我是问,你们后来回过豸岭村吗?”

刚子说:“没有,只能告诉你,当我代表工程队,走上了领奖台,豸岭盘山公路全线通车,宽阔的水泥大道上,驰进豸岭村的第一辆车,就是当地镇中学校车。”

陈峰沉思着,豸岭盘山公路仿佛在脑海里起起伏伏,路上,迎面走来几个大山深处的女人,她们在贞洁与村庄命运的对弈中,选择了献祭。

陈峰想,自己只是普通的简书作者,并不是什么作家,无法升华老同学刚子的故事。但他相信,现实中的豸岭盘山公路,一定会载入尧渡县历史。这将是一条知识之路,致富之路,更把大山深处的美景,奉献人间,那里,还闪烁着一道不为人知的,金丝楠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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