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第八章 壶公

封居胥将挂到下巴颏上的面条子全吸溜到嘴里,嚼也不嚼就咽了下去,“我知道了,是老神仙让来兄来救我们的,”他得意地一点头,“对吧?”

来军听到“老神仙”仨字,心里咯噔一下,见他一副你肯定就是的表情,再加上他脖子上的血迹,那分明是人血,他却谎称是鸡血,更加确信了他的猜测,他眼睛眯成一条缝,缓缓的点头,似乎是在表示同意。

“啊哈,”封居胥端起酒壶给二人满上,“来!干了这碗!你我果真是同道中人呐!”

来军接过酒并没有着急喝,随手放在桌上,“燕兄一看就是那深藏不漏的真人,一出手就是杀招啊。”

封居胥喝到一半被呛到,他咳的眼泪都出来了,“你是什么人!”边喘气边神色慌张的看着来军。

“我嘛,”来军拈出手指捏着酒碗,姿态能有多娘们儿就有多娘们儿,幽幽的说道,“同道中人啊!”

封居胥定眼看他,心想赤松子法力无穷,自己做的事儿肯定被他知道了,来军既然说自己是赤松子的人,自己这点事儿怎么能瞒得过他,封居胥猛晃脑袋,稳了稳神,保险起见,他还要是试探试探再坦白,“你都知道了?”

“当然,”来军捏酒碗的兰花指翘得更高了,“说吧,你到底是谁?”

封居胥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你先回答我,‘老神仙’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

来军放下酒碗,眼神不似先前那般友好,“你先说。”

封居胥满上一碗酒仰头干掉,“同时说!谁也不许耍赖!”

来军嘴角抽了一下,重新打量了封居胥一番,“好啊,我数一二三,数完便报上‘老神仙’名号。”

“行!”

“一。”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空气仿佛凝滞。

“二。”

封居胥手心都是汗。

“三!”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赤松子!”“壶公!”

气氛显得异常尴尬,他们俩都傻眼了,“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谁啊?”来军问道,眼睛不离封居胥。

“客官,是我,店掌柜,”封居胥听声音是一中年女人,“那位女客醒了,我帮她梳洗了一番,眼下已经换上干净衣服了。”

这意思是要讨个辛苦钱,来军笑盈盈的打开门,从怀里掏出两枚散碎银两递给她,老板娘忙说不用,来军直接塞到她手里,“真是有劳,有劳,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老板娘赶紧把钱揣到怀里,“那我就不打扰二位吃酒了,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我就在楼下,”眼睛直直的盯着来军的俊脸。

“啊,啊,”来军应承道,“一定,一定,那我俩就先吃酒了。”

老板娘本还想多盯着看一会儿,不过她很知趣,道了个万福便走了。

刚关上门。

来军耳侧生风,他让开一步,封居胥扑了个空,一头撞到门板上,搞的鼓起一个大包,手里的酒瓶子本来要砸在来军后脑勺上,如今却碎了一地。

老板娘下楼梯时听到里面有声响,摇摇头,“跟我那死鬼一个样儿,喝点猫尿就撒酒疯。”

来军瞧着他手捂着脑袋在地上做痛苦状,心想不能够啊,此人灵力如火焰溢出丹炉,煌煌如雷霆万钧炸击高塔,他追随壶公修习幻术,双眼早被磨洗的凌厉异常,路遇昏厥在地的封居胥,深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父亲如欲问鼎中原,有此人相助,一定是如虎添翼,可怎么?他不解的吸了一口气,发出嘶嘶的声音,困惑的看着撞懵掉的封居胥,眼睛提溜乱转,难道是故意露出破绽?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他后退两步,从靴筒中取出一把折扇,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用折扇敲着靴面沿条,死盯着封居胥。

封居胥疼痛感渐渐消去,背抵着墙缓缓站起来,心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完全搞错了,彻底暴露了,这下怎么办?他跟自己不是一条船上的,而且言语中透着知道自己杀人的得意。莫非是个捕快?不对,如果真是捕快早就抓他入狱了,何必跟自己废话,他口中的壶公是何许人也?他救我们肯定是有所企图,他究竟想干什么?这人看着文质彬彬跟个娘们儿似的,躲过自己的偷袭竟如摘掉一片柳条般容易,看来这次是插翅难逃了。

“我说燕兄,”来军打趣道,“你口中的赤松子也不过如此嘛,就凭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跟我出手,如今弄了个斯文扫地,你说是要怪你学艺不精啊?还是要怪你那位老神仙本领有限啊?”

“不许你诋毁赤松子!”封居胥被他激得上钩了,“赤松子法力高强,一柄桃木剑就能把你劈成两半!”

“哎呦,”来军抿嘴笑了起来,“我好怕哦,那你快叫他来杀我啊。”

封居胥被噎的面红耳赤,他脑袋偏又作痛,一手捂头,“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看你们可怜啊。”

“骗鬼去吧,”封居胥说着瞟了下门口,“识相的话就放我们走!不然······”

他把手里捏着的酒瓶子碎片朝来军洒去,转身就往门口冲,来军咧嘴嗤笑,一挥胳膊张开折扇,朝门框一扇,封居胥只听耳边嗖嗖几声,碎片便咚咚钉在门框之上,亏得他侧身躲闪的及时,不然被扎中哪怕一片,也够他受的了。

“燕兄,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来军装出一副困惑状,“娘子都不带上?”

“没错!”封居胥混劲儿直往头顶涌,“老子是杀了人,可那人是个畜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你要是杀了我,赤松子绝饶不了你!”

最后一句当然是信口胡诌,赤松子早就说过,成仙之路崎岖坎坷,路遇凶险,他是不会插手的。

来军听出这里面有故事,“燕兄莫怕,我来军诚心想与阁下结交,刚才闹出点误会,”他朝桌边做了个请的姿势,“咱坐下说。”

封居胥见他如此,狐疑的看着他,将信将疑的坐到凳子上,“你怎么知道我杀了人?”

“我怎么知道?”来军指关节瞧着桌面,“过惯了刀锋舔血的日子,还分不清鸡血还是人血,笑话。”

封居胥眉头拧成一股麻花,此人到底是何来头?

不待他问,来军傲气十足的说道,“家父乃是四川总督来国柱,总管四川一应军民政务,如今盗贼蜂起,朝廷不能制,抗击入川流寇的大任全落在家父一人肩上,时常被那伙儿流寇搞的是······”他顿了一下,皱起眉头,“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家父命我出川,搜罗四方人才共谋护川大业,我见燕兄灵力超群,真气外溢,必非等闲之辈,可为何······”

“可为何如此不经打,”封居胥叹了口气,“你是想问这个是吧。”

来军没有插嘴,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君子坦荡荡,适才诓骗你实属情非得已,我不叫什么燕勒石,也不是兰州人,”他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交叉抵着下巴,“我真名叫封居胥,敦煌人,那位也不是我娘子,是我南下绍兴的旅伴,她被······”

说到这儿他停下了,那事儿还是不说为妙,他看向窗外,黄昏日暮,寒鸦数点,“我本在敦煌县衙学幕,就在前些时候遇到赤松子点化,决定弃幕学仙,他口授我学仙之道诀在于志,还叫我去绍兴会稽山找另一位仙人任公子,刚巧本县赵师爷要去绍兴学幕,也把我捎了去,谁料路上与酒泉驿站的驿丞起了口角,失手杀了他,只好亡命天涯,即便手拿符验,也不敢再去住宿沿途驿舍,此去绍兴山高水长,我身上就剩一锭爷爷给的银子,怕是到不了绍兴就要走投无路被官府捉拿归案了。”

来军听出这番话里还有故事没有说尽,不过知道个大概就行了,他本想问那女孩儿为何如此恓惶,见封居胥欲言又止,他便不再追问,“燕兄,”他想了下不对,旋即改口,“哦,封兄,与封兄虽是相识不久,可并未有让人痛恨难忍之处,必是那驿丞无礼于阁下,阁下冲冠一怒才痛下杀手,”来军关心的不是这个,给他找了个台阶下。

“对!对!”封居胥接腔,“就是这样!”

“封兄,那赤松子没有教你法术吗?”来军关心的是这个。

“他教我学的是成地仙之道,游于名山大川,得遇契机便可成仙,并没有教我任何法术,”封居胥略显失落,“只是说让我去绍兴找任公子,他会给我一件趁手的兵器。”

“哦,原来如此,”来军看出这是赤松子要锻炼他,“家父为官清贫,可也有些积蓄,封兄不嫌弃,我愿出资一百两助成此行!”

“这个,”封居胥心里当然想答应,可这钱肯定不白给,“还是算了吧,多谢来公子美意。”

“这话说的,”来军翻了个白眼,不知怎地,这白眼翻得特像女孩儿,让他膈应的不行,“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区区一百两,能助封兄一臂之力那是我的福分,封兄就不要推辞了。”

“行吧,”封居胥也不跟他虚与委蛇了,“那我就收下了。”

来军从怀里掏出一袋银两递与他,好家伙,够沉的。这钱他当然不能白拿,他日得了神兵利器,学得仙法必要报答这赠金之恩。

“来兄,你问了我这么多,”封居胥兜里有了钱,来了兴致,“我也想问你一些事。”

“但说无妨。”

“你口中的壶公是何方神圣?难不成跟赤松子一样也是个神仙?”封居胥手不离钱袋,透过丝绸钱袋感受着银块的质感,“不然刚怎么会因为我说了‘老神仙’咱两闹了误会呢。”

“恩,壶公是位神仙,我跟着他修得一些幻术的皮毛,”来军口中虽说是皮毛,可脸上难掩得意之色,“这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蜀地像一口倒扣的锅,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得人心烦意乱,暑气蒸腾,人像是螃蟹一样被煮得七窍生烟。

来军赁的这间阁楼活像个笼屉,昏沉的眼帘被睡神往下死死的扣住,他胳膊支着几案,手掌拖着腮帮子,可能是支撑的姿势不好,脑袋像是大车上摇摇欲坠的西瓜,西瓜坠地,他上半身侧卧在几案上,像是被射穿的俘虏。

“坐没坐相!”来柱国一巴掌呼在他脸上,面皮被抽得变形,他捂着脸悻悻的坐直了,拿起《孙子兵法》接着看《兵势篇》,来柱国又照他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给老子仔细看,晚上回来考你。”

来柱国的巴掌犹如一把利刃,嗖的一下就把他的心切成两半,他战战兢兢缩成一团,像只被暴雨淋惨了的小猫。

他从几案上爬起来,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哈喇子,想起父亲的巴掌他就睡意全无,怔怔的看着窗外,一个老头钻到壶里了,知了还是叫个没完没了。

等下,他从席子上站起来,小跑到窗前两手抓住窗框,探出半截身子,往对楼使劲张望着。

房梁上悬着一个紫砂壶,老头袖子卡在壶嘴上,看样子他在壶里使劲儿顿了顿才把袖子咻的一声拽了进去。

来军把身子缩回房间,杵着发呆,突然打了个响指,三步并两步跑下楼梯,冲入伙房,墙上挂着牛肉,他探身取下,将牛腿筋的夹肉处切下来,这块肉不精不肥,剔去皮膜,从橱柜中取出一瓶烧酒,又从瓮中舀了半瓢水,肉放锅中,三分酒、二分水清煨,直到煨得烂熟,再加酱油收汁。

做了牛肉,他跑到邻居家买了一只肥鸡,宰杀放血,拔去鸡毛,只用两只鸡腿,去骨剁碎,保留鸡皮的完整,篮子里取两个鸡蛋,一手一个,敲锣般碰一下,只留蛋清,又从布袋里舀出芡粉若干,罐子里倒出一小把松仁,把这几样一起拌匀切块,以香油灼黄起锅,放在碗里,加百花酒半斤,酱油一大杯,鸡油一铁勺,再加葱姜蒜去腥入味,他撩起袖子擦了下汗,将刚才剔出来的鸡骨头跟鸡皮盖在这碗儿上面,加一大碗水,放蒸笼里蒸得烂烂的,取出来时把鸡皮掀开,香味直冲脑门,他不觉趔趄了一下。

他忍住撕一小块尝尝的冲动,将牛肉与鸡肉装进紫檀木镂花饭盒里,又跑上楼取了一瓶汾酒,一并放入盒中。

忙活了这一阵,他浑身已被汉浸透,一身油烟味,到院子里打了一桶井水浇到身上,再换身干净衣服,拎着饭盒走到对门,立于壶中老人门前。

门外一老丐侧卧在一张破席子上,迷瞪着眼,手肘撑着脑袋,直打哈欠,偷偷打量着他。

来军犹豫不决,好几次扬起手想敲门,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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