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话语》,顾名思义,是从李泽厚系列著作中摘录出来的一些思想片段。看得出来,编者对于先生是心存仰慕的,摘录时也就格外用心且全面。通读下来的效果,类似于借阅学霸的读书笔记,有事半功倍之感。
唯一的不足在于,因为是摘录,有些观点难免重复出现,思路上就很难有一条清晰的主线,所以还是自己试着整理一下吧。
在先生看来,伴随着社会进步和人性解放,新的思潮 - 后现代主义和解构主义出现了。它们否定以往各种形式的实在论,强调真实的存在只在于个体自我的当下片刻,认为一切都是个体的,私有的,瞬间的。
新的思想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把过去古典和传统的价值观全部解构掉了。
旧的世界被消解,新的世界却未能建立起来。这个时代也因而成为一个散文时代:无本质,无深度,无创造,无意义,生活成为碎片。
于是,一方面,我们的精神世界废墟一片,毫无抵抗力;另一方面,社会机器的运转从未停止,其影响力也从生活和工作方式,延伸到了思想领域。统一的社会规范,意识形态和价值观 (工作观,成功学,消费主义等等),席卷了全世界。借用一个哲学术语来说,人不再是人,而是被异化成为了工具或手段。
对于这个困境,西方世界的解决之道有两个:宗教和哲学。西方的宗教,经过实证主义的攻击,在大部分人心中早已经失去了权威,从信仰变成了习惯。而西方的哲学,或者过度理性,无视主体的存在,如现在主流的科学哲学,分析哲学,方法哲学等。或者过度情绪化,盲目夸张个体主体性,如存在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等。而不管是以“彼岸世界”,还是以“此在”做为本体,都无法解决眼前的种种二元对立:这些对立包括了弗洛伊德所发现的个体生物性和存在主义所发现的个体精神性的对峙,个体与社会的对抗,以及人与自然的冲突。
于是先生的目光,从西方转回到东方传统的儒道哲学,尤其是儒家哲学。他分析并指出了儒家哲学的缺点 -- 缺乏思辨,缺乏理性,追求中庸,缺乏崇高。但他同时也看到了儒家哲学的独特价值,继而总结出最值得肯定的两个特色 -- “实用理性” 和 “乐感文化”。
“实用理性”,是由于儒家并不相信有彼岸世界的存在,而是认同“一个世界”,所以在思维上重运用,轻情感狂热或宗教。
而“乐感文化“,是指人生艰难,又无外力(上帝)依靠,无彼岸可寄托,只能靠自己的精神和意志。明知“忧”,但忧而思,而学,才有智,有悦,有安,有乐。这个“乐感“,是人后天主动修养的某种成果,是人与"天地参"从而共同构成的情感本体,是一种人生的美学境界。而这里的“情感本体”,更是人类在宇宙中可以最终去寄托的那个实在。
以实用理论反对后现代,以乐感文化反对虚无主义,这就是李泽厚的观点。
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自己的“人类历史本体论”的哲学。其出发点是:人首先是活着的,有物质生命,才有精神生命。因而对于“为什么活”(人生意义),以及“如何活”(社会道德和个人伦理道德)的探求,最终都会归宿到“活的怎么样”的美学境界,也就是看你处在哪种生活境界和精神状态里。
这种对个体终极关怀,以及人格理想的探寻,在西方往往由宗教来完成。而在儒道文化里,却是可以通过以美为信仰来完成的。“神”可以是存在性的对象,也可以是境界性的自由,也就是美学享受。
这是因为,美的本质和根源就在于“无目的的目的性”,在于突破了种种狭隘的规律性和功利性后的自由感。美是真与善,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统一。
这里的美,不是指狭义的艺术形式之美,而是广义的人生境界之美。而这里的提到的“自由感”,也不是要否定理性,而是理性与感性的融通合一。
儒道思想的相互渗透,将审美引向深入,使得异化的人回到自然,回到真实的感性。对一草一木的欣赏,也表现出对人生的超越态度。这种“回到”,是超越社会性的限制,在感性自然中来达到超感性。使人在现世的世俗中取得精神的平宁和幸福,而不是理性和感性二分,灵肉对立的宗教境界。
在这种审美哲学中,既无上帝,也无主义存在,生活即是艺术。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山水,体验,创造,感悟等等,就是人生的真谛和真理。不是四大皆空,而是四大非空,一切如实,宇宙皆有情,执着它(体验),超脱它(领悟)。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宇宙的存在既然神秘,用宗教和理性均难能为力,那么是否可以通由诗意的感情?
对于个体来说,就是要把自我独一无二的感性存在,与历史的人类心理积淀结合,去展现自我生命感受和审美能力的独特性。它不只是依靠理性和逻辑,而是必须通过自己的情感心理来寻索和建立。他也不只是发现,而是要去创造,要把自己当做自己的目的。
最后,先生提到,如果说第一次文艺复兴,是把人从神的统治下解放,那么他希望有第二次文艺复兴,把人从物质机器和社会机器的统治下解放,再一次确认和寻找人的感性自身,创造一个温暖的后现代文明。
由此,我想到了 鲁多夫·奥伊肯在《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中,试图提出建设一个人类精神本体,让人重新拥有自由和直觉,消除异化,达到自我实现。这么看来,东西方的学者也是可以心意互通的。
当然,不管是鲁多夫的人类精神本体说,还是李先生的情感本体说,是否足以对抗异化和重建精神世界,尚无定论。但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成就和问题,在享受着时代给予的丰厚物质的同时,我们也有义务来解决时代留下的难题。
探索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