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的东西,往往被人看的很晦气,你倒不怕。”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我,“这两根簪虽然不是出土,但那些女人都是戴着它们死去的。你敢要吗?”
“是谁佩戴着它们死去的我不在乎。传世的和出土的其实都一样,因为它们的主人都死去了。我更在乎它们背后的故事。您愿意讲讲吗?”
“你到看得开。好吧,我来讲讲吧。这些事儿一直都在我的心里搁着,也该是时候拿出来抖抖灰了。”
序
旧年的年底,最有过年的味道。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一宿,使这个三进的院子变得素洁玲珑。
清晨,姨太太们大多还没醒,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几个婆子扫着雪,不是停下来搓搓手,闲聊几句。
“听说老爷又要娶六太太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过了年就办。”
“是啊,眼看就到了,老爷又出门了——还不知道六太太是谁呢?”
“别和五太太一样,是一个丫鬟吧。”
“谁知道呢?老爷喜欢就得了呗。”
“那咱们三太太还耐得住——”正说着,见三太太的丫头素梅端着东西往这边来了,几个婆子立刻闭了嘴,又扫起雪来。
一
后院右厢房里的五姨太锦棠已经半个月不出屋子了。近来飞雪不断,一日三餐干脆都吩咐人送到屋里来。四五个月前,锦棠不过是前院二太太的丫鬟。只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个模样动人,口齿伶俐的少女便做了老爷第五房的太太。那一阵子,老爷确实很宠爱这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姨太太。她也从老爷那里获得了许多再其他姨太太看来很难从老爷那里得到的东西。除了一连十几夜的枕边细语外,还有许多的衣料、首饰、服装,当然还有不少钞票。每当想起这些,锦棠那稚嫩的小脸上便会一阵阵泛起得意的微笑。可好景不长,半个月之前,即使是在白天老爷也很少来她这里了。锦棠心里别扭起来,跟老爷大闹了一场,全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令人不解的是,老爷并没有恼她,反到做了很大的让步:各房丫鬟每人三天轮流来伺候锦棠;每日早晨,锦棠可以不到上房请安......老爷又买了些衣服首饰给她,另外还有一只口红。
此时,早饭还没有送来,锦棠正倚在床上回想往日情景,手里摩挲着那支口红。那外壳上印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正在笑着,朱唇皓齿,半袒着胸,样子妩媚。锦棠想:这东西可是个稀罕物——地道的西洋货,又方便又漂亮,若是涂上它,肯定就比那戏台上的角还美。因此,她一直都舍不得用,就想着过年的时候再用,也好再姨太太们面前炫耀一下。
已经半个月不曾出屋子,锦棠自然对老爷要娶六姨太的事丝毫不知,还是前几日看见几个丫鬟收拾这后院左厢房,才略微知晓的。昨天三太太雅琴来看她,一席闲话之后,不出锦棠所料,这个只生了一个女儿的三太太果然对那支老爷送的口红抱有很大兴趣。临走时,雅琴莫名其妙地在门口说了句笑话:
“过了年,你那姐姐就成你妹妹了,那时倒不知该怎么叫了!”
锦棠琢磨了半天,又想起老爷许久未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神秘的六姨太就是自己的姐姐、三太太的丫鬟素梅。这不由勾起她一阵阵失落,略微含有一些醋意:没想到我却败在了不善言辞的姐姐下面......
想着,锦棠便从抽屉中取出首饰盒,打开了第二层。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红色的纸包。旁边是一支小小的海棠花银簪。
二
彼时的素梅和锦棠还是乡间自由自在的女孩。他们父亲是前朝秀才,由于时局动荡,官场腐败,父亲也断了仕途上的念想,安然的在乡里做一个教书先生,间或教姐妹两个读书识字;母亲一个妇道人家,虽然性子强些,但每天也做也不过是打理家务。一家人生活倒也融洽。
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素梅和锦棠初长成,带着少女的灵透和淳朴。那日父亲领了俸禄,回家时给姐妹二人各买了一支小银花簪。一梅花一海棠。虽然只是最普通的簪子,也不见华贵,然而却成了姐妹俩那时最心爱的首饰。
然而,时局越发乱了。高鼻子洋人的军队攻破了京城,父亲被乱民所杀,母亲气痛交加,瘫在床上,再难起身。在那年冬天也撒手人寰。姐妹开始相依为命的日子。辗转来到这里当丫鬟也已经三、四年了。
以往的一切她们的都舍弃了,唯独将那两支簪子一直戴着,舍不得丢弃。
三
眼看就到大年三十了,老爷出去还没有回来,下人们整日都在忙碌着。
这日轮到素梅来伺候锦棠了,雪花又冷不丁的飘起来。
晚饭过后,素梅将炉火升得更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她擦拭着家具,之后又去整理床铺,一切动作都是那么娴熟连贯。锦棠趁姐姐背过身的时候,又掏出那个红纸包看了一下,马上塞回袖子里,手轻微抖起来。她隔着袖子把那个纸包压得紧紧的,生怕掉出来,指尖沁出冷汗。
“五太太,这是什么?”擦桌子时,素梅拿起那支口红问道。
“姐妹俩的,别这么叫了。那是老爷从省城里给我买的!抹嘴唇用的,比咱们那红纸片儿好用多了。”锦棠尽量放轻松,把紧张掩饰起来,“姐姐,别收拾了,今儿是咱俩的生日,你忘了?我已经吩咐厨房了,叫她们弄些酒菜来,我们庆祝庆祝!”
“您是太太,我是丫头,这样不——”
“难道三太太没有告诉你?老爷已经——”还未及素梅说完,锦棠就问道。
这时,一个厨娘端了酒菜进来,摆好之后,又默默退了出去。
锦棠拉着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姐姐坐到桌旁,自己又取出两盏酒杯。素梅忙起身斟满/
“哎,姐姐,咱们何必这么客气。”
“你我虽说是姐妹,但现在终究还是主仆之分哪。”素梅低着眼说道。
“快别这么说,等过了年,你就住进那边厢房了,”锦棠用手一指,“咱们就更亲近了。不是么?”袖口里的红纸包无意终滑落到裙子上,锦棠连忙若无其事的塞回去了。
“妹妹,当年我们俩一起来这里,你跟了二太太,我跟了三太太......”素梅回想着,
“姐姐,你怎么又说起这些了。”锦棠接过话头,“你又要说那次二太太有了身孕,六、七个月了。不知怎么的就掉了。老爷怪我没有伺候好,将我打了一顿,关在柴房里三天三夜,不给东西吃。”素梅听着,眼睛渐渐有些湿润。锦棠接着说:“是你拿了一个馒头让我吃,我不住地说香,你当时就哭了......好姐姐,今儿是咱俩的生日,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干啥呢?”
锦棠嗔怪到:“你瞧现在,我不也和二太太平起平坐了?穿的、吃的、用的,哪样都不缺。甭管是怎么上来的,反正能讨老爷的欢心就是了——每晚,老爷在床上怎么会想起他下边那个人就是当年被关了三天柴房的丫头呢?只要我来年再生个小子,就比她二太太还强了!”
素梅看着洋洋得意的妹妹,心中不知怎么微微叹息了一声。她素来知道这个妹妹虽然外貌乖巧客人,但其实心比天高。自从从柴房里放出来后,妹妹就慢慢变了,似有若无的频频出现在老爷面前,终于引起老爷的注意。
“妹妹——”素梅还没说完,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小丫头的声音:“素梅姐姐,三太太找你呢。”
素梅忙笑着答应出去了。锦棠坐在桌边,看着一桌子还没动的酒菜,不由自主地又掏出那个已经微微被汗沁湿的红纸包来,冰凉的手再一次抖了起来,嘴唇夜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四
不多时,素梅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盖碗进来了。
“三太太说,知道今儿是你的生日,特意让厨房做了条红烧鱼。”盖子掀开,顿时鱼香四溢。
锦棠欣喜道:“哟,多些你主子惦记!”一边从鱼肚子上扯下一块肉放进嘴里,“真香!姐姐,你也快尝尝。”
“我闻不惯那腥味儿,也就支配吃粗粮了。再说,这是三太太专门为你做的,我怎么好吃呢?”素梅笑着说。
“姐姐,你又来了。”锦棠边吐刺,边说,“好吧,你就吃些别的吧。”又有意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这酒也不错。
素梅吃了一口菜,端起杯子正要喝,突然说道:“哎哟,这酒里——”
“怎么了?这酒怎么了?”锦棠也顾不得嚼鱼肉了,手一阵冰凉。
“大冷天的,怎么这酒里还有小虫?你说多奇怪。”素梅挑出那个虫子,边喝边笑着对锦棠说。
“是吗?谁知道呢?”锦棠陪笑着。
炉火哔哔作响,雪花在屋外飞舞。姐妹俩也沉默了。
素梅看着脂光粉艳,满头珠翠的妹妹,和她印象中那个清纯活泼的小妹已经再也对不上了:“不知道那支海棠小簪妹妹还在戴没?不过现在她有那么多华贵漂亮的头饰,只怕再也看不起那样一支不起眼的簪子了吧。”这样想着,素梅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头上那支梅花素簪。虽然簪子还在,可曾经那样单纯快乐的时光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素梅想:自己和妹妹从小没吃过什么好的,如今妹妹做了姨太太,算是什么都见识过了,但是难道做了人家的姨太太就是幸福了吗?也许妹妹是这么认为的吧。可是如果说做了姨太太就是幸福了,那为什么三太太还总是因为没有一个儿子和千方百计的和老爷亲近呢?为什么读过书的四太太进了府才半年,刚怀上孩子,就莫名其妙地没了呢?为什么二太太......?哎。或许这些是我这样的丫头不该去想的。可是,我也确实听说过了年,老爷要......那时我也就陷入到她们之中了呀!难道真的像当年四太太所说的,女人就是桌上的菜,人家喜欢哪个,看哪个顺眼,就夹起来仔细瞧瞧,若中意了,就吃下去,若是不中意,要么再换一盘或者直接扔了。真的是如此吗?
五
“姐姐,你干嘛发呆?”锦棠打断素梅的思绪。
“没怎么。妹妹,你做了姨太太,感觉,好吗?”素梅问道
锦棠不喜欢姐姐这种关心,皱眉道:“姐姐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你想想,现在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一间房子,每天有人伺候的,有花不完的钱,能不好吗?”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觉得做姨太太幸福吗?”
“哦,你讲得都是什么呀?当我和老爷在一起的时候,想到别的姨太太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床板叹气,心里甭提多自在了。锦棠炫耀似的笑道,“等过了年,你也伺候老爷上了床,幸福不幸福你自然就知道了!”之后,一口喝尽杯中的酒,两片红晕渐渐泛上她洁白的脸颊。
一阵北风在窗外呼啸而过,屋里玻璃上已经结了大片大片的霜花,蜡烛的火苗在姐妹俩之间跳跃。
素梅为锦棠递上手炉:“夜深了,早些睡吧。”
锦棠扶着桌子站起来,猛然觉得眼前像有一团雾气,脚下也绵软起来,仿佛一阵眩晕。素梅连忙搀扶着她向床边走去:“妹妹,你喝多了。都醉了。”
“我没——醉,”锦棠微微闭着眼睛说,随手拿起那支口红,“看,这是老爷特意给我买的——是外国的——谁也别想把老爷抢走.......”
“是,是,老爷还会来你这的。”素梅替她脱了鞋和衣裳,扶她上了床,又把被子掖好。
屋子里安静下来,素梅收拾好酒菜,吹熄了灯,退了出去。她把剩下的酒菜送到厨房里安放好,见厨娘们已经睡了,便不去惊动她们,亲自将剩下的那盘鱼端到厨娘们养的那只猫那里。之后,素梅就缓步向中院三太太屋里走去。在路上,她忽然摸出那支口红,这才想起是扶妹妹上床时,从其手里取出来的,当时忘记放下了。望着漫天大雪,素梅想:“反正明天还要去伺候,倒不如明早再给她吧,况且现在妹妹也已经休息了。”
六
“三太太!您还没有休息哪。”素梅进屋说道。
“哎呀,我的好丫头,生日过了?”雅琴笑道。
“多谢三太太的鱼。”素梅跟了雅琴这么多年,很明白她每句话的意思。
“这算什么呀,”雅琴打量着素梅,“真是个好模样,文静中有那么股灵气劲儿,难怪老爷喜欢呢!”素梅正要说话,雅琴突然又问道:“鱼都吃了?”
“我怕腥,不过五太太可喜欢了,一个人就吃了大半条。”
“噢,喜欢就好。那鱼挺好的,只可惜你没能尝尝。”雅琴显出惋惜的样子。
“三太太,我有些口渴......”
"早给你预备下了,"雅琴端上一杯倒好的清茶,笑着对素梅说,“喝吧,不烫了。”她偶然瞥见素梅手中的口红:“哟,这稀罕物,五太太就给你了,还是你们姐妹俩好啊——老爷是真喜欢她。我都没这么个物件儿。”
“三太太若是喜欢,先拿去就是了。明儿个我去跟五太太说明。”素梅连忙知趣的说。
雅琴还假意推脱几句,最后就只说:“好吧,那我就收下了,多谢你和你妹妹了。等你成亲那天,我送你个比这还好的。”边说边笑了起来。
服侍雅琴睡下后,素梅回到下房去休息。不知一种什么力量,使她并没有直接回到下房,而是驱使她又转到后院去了。
眼看那间左厢房就在眼前了,素梅刚迈上一级台阶,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翻腾,似乎有什么东西往外涌,近在咫尺的厢房也左右摇晃起来。她左手压住腹部,右手在胸前本能地摩挲着,不由地靠在门前的一根柱子上;猛然间,有望见妹妹的那间右厢房也动了起来,仿佛与眼前的这间厢房一样,都是阴曹地府派来的招魂鬼,要拿了她去。腹中的剧痛突如其来的恐惧是她忍不住要大声尖叫。但此时的她却发现自己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勉强哼了几声,几分钟,她便顺着柱子滑了下去,瘫倒在台阶上。
“五妹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雅琴推开聚在锦棠屋门口的人群,跑到床前跪下,边喊边拭泪。下人们也泣不成声。
“你们叫人把素梅抬走没?”雅琴厉声问道,下人们点头称是。“这小姐俩命苦,招惹谁了?大年根底下的,偏都折了寿。今儿是二十九了,老爷说话就回来了——我先做主了,去告诉账房里买两口像样的棺材,一律按照以前四太太的规矩办!”有吩咐几个信得过的丫头收拾锦棠屋子里的东西。
当丫头们取出首饰盒的时候,只见除了除了胭脂、手镯一类物品外,还有一个小红纸包平平整整地放在第二层里。那根海棠小银簪依然静静躺在纸包的一侧。
尾声
三十这天傍晚,各处就已上了。厨娘们端着一盘盘美味佳肴上房了来了。
各院门廊上都挂起了红灯笼,映照出一片祥和景象。前院里,几个下人忙着挑起长长 鞭炮;上房里,丫鬟们正在摆菜安箸。厨娘们边走边小声议论:
“哎哟,你说这大过节的,接连没了俩,真邪行!”
“可不是,咱厨房里的那只猫也不知怎么的也蹬了腿儿。”
“待会,可得好好放一挂鞭炮,压压这股子晦气!”
..........
女眷们早已来了,老爷和几位客人也都入了座,只单单不见雅琴。忽然,一个小丫头慌里慌张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三太太......三太太她,出,出事了!”
中人们急忙由上房跑到中院右厢房,只见门开着,衣着华丽的雅琴躺在穿衣镜前,两根梅、棠素银簪和其他华贵的簪子一起妆点着她的青丝。
雅琴左手紧紧攥着地毯,眼睛圆睁望着天空,脸色惨白。几个胆小的丫鬟早跑出去了——只有嘴唇鲜亮的好看,仿佛如同戏台上的角儿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