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一段时间,爷爷去世了。
他走的很突然,甚至没有一点弥留时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正爬山回来。那一天是重阳节,我一边揉着酸痛的膝盖,一边抱着儿子无比开心无比欣慰地听他背《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我顾不得灌了铅的腿,飞快地在衣柜中翻出自己的厚棉裤和棉外套,然后手足无措地把它们套在身上。
今天晚上是回不来了,而村里这个时候已经很冷。爸爸妈妈马上就开车到我的楼下,我绝不能让他们多等一秒。
爷爷还在老家里等着爸爸呢。
二
爷爷一辈子受了很多苦。
太奶奶,也就是爷爷的母亲,据说长得很美,村里的恶霸看上了她,居然就把太奶奶逼死了。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太爷爷跟着共产党闹农会,分土地,可是共产党一走,土豪乡绅就用铁钩钩住太爷爷的眼眶,残忍地杀害了他。
成为了孤儿的爷爷跑进了山里,躲躲藏藏,只有在深夜的时候才敢下山,把家里种的地打理一番,再把收割的粮食一点点挑回去。
这段历史我听爸爸说过,可是就连他,也不太清楚那个时候的爷爷到底受了多少罪。
也许爷爷一辈子吃的苦够多了,所以这些,他都不爱说。
爷爷正值壮年的时候,爸爸的哥哥在村头的河里玩水溺亡了,不多年,我唯一的从未见过面的小姑姑,因病夭折。
女儿的夭折对爷爷产生了不小的打击,爷爷悲伤地住了院。
那一辈的人,似乎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苦楚,没有一个人是平平安安的,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也没有哪个人像爷爷这样吃过那么多的苦。
三
回到老家,爸爸立即奔入了爷爷常住的南房。我隔着窗户看着他哭着把一块红布盖在了爷爷的脸上。
转眼间,一身厚厚的寿衣的爷爷已经被移入了冰棺,放在了正房的正中央。葬礼的场面虽然混乱,然而古老而一成不变的仪式还是让它有条不紊地很快进行了起来。虽然已经是晚上,可是已经有五服内的亲戚前来吊唁,他们身穿雪白的孝衣,一走进灵堂上完香,就匍匐在草席上哀哀痛哭起来。我们这些孝子便随着他俯身而赶紧跪下来,在他开始痛哭的时候又爬起来扶他起身。
比起吊唁的亲朋,我们这些孝子,包括爸爸妈妈,反而没有披麻戴孝,不像丧家的人。
孝服只有在亲人去世的时候才可以做。我们压根还没有孝衣呢。
爷爷,是离开我的第一个至亲。
四
村里的几个会裁衣服的女人被恭敬地请到了我们家,就在叔叔的院子里,开始连夜为我们裁衣服。我们守在灵堂里,到了深夜,女的去睡觉,男的要彻夜守灵。可是即便能睡觉,也睡不了多久,四五点钟,外面就已经热闹起来了,妈妈他们这些妯娌就开始忙前忙后。
事情太多了,可是作为孙子辈,也没有什么事。只是面朝络绎不绝的前来吊唁的人不停地磕头,再起身,再磕头。
在这样的间隙,我总是忍不住望一望冰棺里的爷爷,想再看见他的脸。可是那块红布严严实实地覆在他的脸上,我什么也看不到。
大家都说爷爷的脾气不好,对儿子们,甚至奶奶,动辄打骂不休,且思想固执,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可是我实在觉得爷爷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二十年前,爷爷得了中风,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恢复后,爷爷没有完全丧失行动的能力,但行动不便是一定的了。
拖着一条腿的爷爷似乎并没有因此消沉过太长时间,他从来没有抱怨过,日子一切照旧。中午出去和村里的老人一起晒晒太阳,农忙时节,要拿着一只小板凳,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到叔叔们的田地里,去掐棉花牙,去种蒜,去摘辣椒,去收白菜。
他坐在板凳上,一点一点的做着这些农活,做完一点就把小板凳往前挪一挪。不知是不是经常劳作的原因,有一段时间他的状况甚至更加好转,在这之后,再也没有犯过病。
五
所以得了中风的爷爷,脾气不好的爷爷,实际上非常的开朗,非常的让所有人省心。就连离开,也如他的个性,刚强干脆。
他拖累的,也许就是奶奶吧,奶奶一直照顾他,他的脾气不好,也让奶奶受了不少气。
我拉着奶奶的手,感受着那种异常粗糙的触感。
有记忆以来,我是没有在爷爷奶奶膝下承欢过一天,可是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很乱。年老是一种让所有人无能为力的伤害,看到爷爷奶奶虽然儿子孝顺,儿孙满堂,生活丰足,可我能体会他们在这所被儿子装修得十分舒适的大院子里,常年领受的孤独和心灵的荒芜。这种孤独和荒芜似乎很难被打破,它们来自漫长岁月的的剥蚀。岁月剥蚀了年轻轻灵的心,把它变成了一片荒漠。
爷爷奶奶的心,就是一片荒漠。
可是,这究竟是因为我们无力和岁月抗衡,还是因为我们不愿走进他们的岁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