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灯人
文/邹航
初夏的夜晚，流萤从腐水中飞了出来，扇动着的莹白色翅膀，仿佛镀了一层金粉，在整个天空漫撒开来。夜风有气无力的吹着，也许有意将这瞬时的美丽，凝固得更久一些……。
但，倚在一棵青松上的我，却毫无心情去欣赏这般美态。现在、过去、未来，如电影画面般，在我的头脑中闪现、重生，最后又残忍的逝去。我明白，自己的记忆已在三天前被夺去了，而自己的记忆，便永远只在那三天前开始、定格。
想着这残酷的现实，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我用尽全身力气呐喊，哭泣。呵，这一生的痛苦大概便是这些了吧！人最重要的记忆都被吞噬了，那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怒了，一拳又一拳的砸向旁边的青松树，几番下来，松树纹丝不动，我的双手却已经皮开肉绽了，血迹也在妖艳般的绽放。
大概一个钟头过去了，心中郁结的情绪渐渐消散不少。既然今夜风光不错，倒不如四处走走，兴许记忆会如潮汐般向我涌来，我心想。
刚走几步，天空中便簌簌落落的降下来一些东西。仔细一瞥，居然是八重紫樱，飘然而落的樱瓣，如夜精灵般飞向了我的唇部，柔软的质地与芳香几令我沉醉。而这樱花令我惊奇的是，它居然不仅是粉色的，每隔几秒，又会生出紫色、橘黄、淡绿……。俨然是花中圣物啊！勾得我都快咀嚼它了。
“嘿！少年，快停下”。一个雄浑的声音飘了过来。
“你，你是谁？”我忙放下正欲咀嚼的樱瓣，喝道。
“哈，我，我是谁？我可是这整个山头的夜神殿下，你，一个卑微的人类，居然敢询问我”。
这人看来六十来岁，话语间却充斥着傲慢，与年龄不符的神态，令我感到极度厌恶。
这个所谓的夜神殿下，似乎是窥到了我不满的情绪，捋了捋长长的胡须，笑道：“别看我一副老头模样，我今年，才十岁哈！”
“呃，你才十岁。”我十分诧异。
“唉，我也不愿意啊，几年前，我犯了个错误，主人便施咒将我衰老了几十岁，本来还是个小孩，一夜之间就白了头。”他边说，边吐舌头，脸上布满了懊悔之色。
那，那我失去记忆，会不会也是这山头的某个神灵降罪于我，吞噬掉了全部的记忆呢？我既害怕又惊喜，两种情绪重叠在我的脸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惨白惨白的，毫无健康人的正常血色。
伴着“沙沙”的脚步声，夜神向我靠近了。顿时，我方寸大乱，颤抖地说道：“你，干嘛？不要靠近我”。他好像假装听不见，硬生生的向我逼近……。
10米…5米…1米，他好像足下御风而来，靠近我的速度异常惊人。直到离我两个拳头的位置，他蓦地停不了。然后，他围着我仔细端详，瞳孔不断放大、缩小，模样令我无比骇然。
“你，果然是人类”。他慢悠悠的说道。
“我是人类，这很奇怪吗？”我很诧异。
“嗯，的确。这片山头被我们仙神共制了一个无边法力的结界，一般毫无法力修为的基本不可能闯入。我很奇怪你是怎样进入的？”夜神显然对我充满敌意与困惑。
“如你所见，我是人类，在你们神界之外的地方共存。当然了，我并不是强行闯入的。只是在一天夜里，我在野外去捕获天上的流萤，结果跟着流萤误打误撞进入了这里，等我醒来之后，已经是三天后的今天了。”
我估摸着，自己将一切告知于他，兴许他善心大发，会帮助我逃出这片域外之地。毕竟，我不曾伤害过他，而他，也有着与我似曾相识的经历，帮我一把，应该算不得问题。
夜色越发幽暗，夜神却久久沉默着。他斜低着头，似乎在抉择什么。
我强抑住内心的紧张情绪，巨大的压力使我的面庞凝结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吹拂而过的夜风也沦为了某种陪衬，无法为我带来丝毫凉意。
“呵呵…呵”夜神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但，他低着头，所以我完全揣摸不到他的想法。“呀……”我大吃一惊，夜神的形态忽然开始有了变化，他的头开始呈椭圆形变化，耳朵也变得又厚又长，双眼瞳孔的颜色越发血红，尖锐的长甲也从双手长了出来。我被吓坏了，慌忙连滚带爬的逃窜，这里的山路崎岖不平，使我逃亡的速度锐减。
我拼命地奔跑，仿佛自己的生命之光即将燃烧殆尽。山，山头！对面山头上居然有灯光，我兴奋极了。强大的求生欲驱使着我卖力向前跑着……。
“嘭，嘭”。咦？怎么回事，自己好像在下坠，此刻的我就像一块巨石急急地向下坠落。猎猎的风也灌进了我的发丝中，瞬间就失去了所有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恢复意识。我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四周环顾，咦！这里好像不是刚刚那片山头啊，这里的环境比刚刚那个山头显得更幽谧:远处的低谷有几只闪闪发光的六角麋鹿，谷面齐水处盛开着纯白的幽兰，还有几片不知名的奇花异卉在争相盛放着，无可名状的情愫在我的心中缓缓流动着。
我直起肿痛的双腿，轻揉着太阳穴又缓缓上路了。这般坚强，令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了。平日里，我就是受了轻微的一点伤，父母都会如上帝般呵护着我，宠溺着我……。啊，怎么回事，我的记忆好像开始一点点恢复了……。
不，不行，刚刚重拾的一点记忆，亦如灵光闪现，刹那又消逝了，头似乎也愈发的痛起来了。剧烈的疼痛使我逐渐丧失了理智，我疯狂地用指甲抓自己的头发，破坏自己的肌肤，好让这真实的痛感来得更强烈一些，而这笼罩于月色下的黑夜，似乎在施展着魔法，周遭的花草大地在感知着我的存在，并源源不断地吮吸着我身体中的精元。
就在我快放弃生的希望时，一双洁白如玉的双手向我的脸庞接近。
我仔细一看，是个少女，模样看来有十六、七岁。她甜甜一笑：“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这里不属于你们人类，快回去吧！”
那少女着一身长袍，面容精致，头上绾着一枚精致的粉红发带，眼角眉梢充盈着青春的活力。她轻盈地俯下身子，眼睛直直的盯住我看，我被观察得不自在，急忙躲开了她的眼神。
“哦，原来你们人类长得就是这个样子啊！跟我们神灵并无区别嘛！”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喂，人类，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少女向我发问。
“呵，你的故事，我才不稀罕呐，不听不听”，我极度烦躁，哪还有心思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呢？
我沉默着，不打算回应她。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同你一样，也是人类。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在一个狂风暴雪的晚上，我被父母无情地抛弃了。我在篮子里飘啊飘，不知过了多久，就到了这里，但是啊，当时我还小，对于外界毫无抵御能力，在飓风和大雪的轮番攻陷下，我的生命终结了。但是，这一幕刚好被路过这里的花神看见了，她集合了周围所有奇花异草的精元，将它们的生命之源全部注入了我的体内，我获得了新生，却再也变回不了人类了。”
难怪，自己刚步入这片区域，便感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在一点一点的被吞噬，原来是周围的花草们捣的鬼啊！我在内心思忖道。
“那，你现在拥有强大的法力，应该会觉得很辛福吧？”我询问道。
“幸福，我从未感觉到幸福。即使如今的我，拥有这广袤的山头，畅饮的山泉，精致的美食。但，我却永远的失去了这世间最真挚的情感，我的一生不会再拥有亲情、友情、爱情了，而我，我的世界之中，亦永远将会身处这漫漫的黑夜之中。”
听完她的回答，我后悔自己的鲁莽。反观自己，我的一生是幸福的，父母永远如航灯般庇佑在我的身旁，还有我珍惜的挚友，而未来，那份从未体验过的爱情，也会在远方等待着我。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要求那么多，苛责那么多呢？
“好吧，你回去吧！”她长叹一声，然后又缓缓朝着天空一划，一道荧光就闪现了。
她召唤出了一大群流萤，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她冲我大声喊道：“快追上这萤火虫，它们会带引着你回到自己的家中，同时，你还要大声地念自己的名字，这样你就能回家了。”
名字一旦被夺去，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几年前，外祖父就说过这样一句话，现在看来，倒的确很有意味。
我不再回头，朝着萤火虫逝去的方向前进着，同时也大声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周遭施予我的黑暗也似乎消散了，前方，那个崭新而又明亮的世界，正等待着我、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