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到了这一天,我带着一束新买的花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女儿。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车站的喧闹也被隐逸在了这样的宁静中。等了很久电车才来,我小心地保护着怀里的鲜花,避免被旁边的行人蹭到。如果这束花被蹭掉了任何一个花瓣,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自他离开之后,我一直资助着他女儿上学,尽管我的收入也十分有限,但是这是一个承诺,这是我和他的约定,无论如何我都要遵守。
他是我二十多年前的高中同学,后来去首尔上大学。他有一个韩文名字,叫崔大实,但是别人都叫他崔博士。他在韩亚电子工作的时候,我在投资银行里实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派到韩国处理一个投资项目,而他正是那个项目的负责者。这种巧合让我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一种力量推动着这一切的发展,但是我后悔当时的我没有认清,可这谁说的准呢?
他原先的公寓已经被卖掉了,原因是他的妻女根本无法支付得起维护费用。眼前的楼房非常老旧,墙的顶部已经失修,露出了红砖,上面堆起了玻璃渣来防盗,一些泡沫盒子堆在墙角,底部已经变成了黑色,里面散发着一阵阵腥臭味,这里就是她们的寓所。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敲了三下门。开门的是崔大实的妻子,同上次与她见面相比,似乎又憔悴了不少,眼角的细纹越堆越多,脸颊也从第一次见面的绯红色,变成了如今的蜡黄。她点了点头,双手接过了花束,闪身让我进了门。客厅里采光不是很好,光线似乎一直是不充足的,她又舍不得白天开电灯,所以屋里比较暗。不仅如此,屋里到处都是废旧的书本和报纸,还有空的塑料瓶和盒子。一张四个角掉了漆的茶几摆在客厅中间,后面是沙发。这些都是从崔大实原来的公寓里搬过来的,是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的拼命坚持,才让搬家公司把这些看起来像破烂的东西留了下来。
“这些都是他留下来的,我一直放在客厅里。”她示意我坐下,一边倒水一边和我说。
“是啊,辛苦你了......”我盯着自己的手指,不时抬起头看一看旁边堆着的书和笔记本,想象着他的主人原先的样子。
“妍斗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我也积攒了足够她上大学的钱......”崔大实的妻子端着两杯水坐在我的对面,把其中一杯轻轻地放在我面前,“这么多年,感谢你资助我们。以后......”
“不行,崔妍斗上大学的花销会更大的。”我打断了她,“这是我答应了崔博士的,这是我和他的约定,我要说到做到。”
她还想说什么,但是我没有给她机会。“崔博士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那些钱我希望你能花掉,去旅游,去购物,就像其他这个年龄的女人一样,还有,你有没有考虑......”
“没有!”她看了我一眼,“请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了。”
“对不起,我只是替他问的.....我很抱歉。”我低声说道。崔大实离开之前曾经认真的和妻子谈过,如果他出了意外,那么他希望她能继续找到新的真爱,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是她从来没有答应过。
我打开皮包,从里面找到了一个信封。
“这笔钱够妍斗用很长一段时间了,再加上韩亚给他的补贴金,你就可以用攒的钱租一套更好的公寓来住。”我把信封轻轻地推到她面前,她没有推辞,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用手捂住了嘴,小声地啜泣着。
“如果他能亲眼看见妍斗上大学的样子......”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如果......”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我应该劝阻他的......”我安慰道,给她递上了纸巾,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不......这不是你的错。”她平静了一些,“我了解他,就算再有第二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窗外,不知名的候鸟啼叫着飞过,现在是深秋了,天气已经非常凉,但是此时,一幅幅图画在我的脑海里飞速闪过,记忆交织纠缠在一起,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同样的深秋。
2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五日,首尔时间晚上十点钟。我拖着行李箱从经济舱慢吞吞地走下来,夜晚的秋风似乎更加凛寒,让我不禁打起了冷战。作为刚刚进入德银(金融机构的名称)的实习生,能被委派到首尔来签这个协定,我已经不敢再要求什么了。
我此行的目的,是代表德银的私人公司,来与韩亚电子进行一个关于程序开发的项目。该项目的研发者,我已经简单了解过了,是一位华裔博士,名叫崔大实(音译),信息专业,其他的资料没有细看。
见面程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韩亚电子商业活动的繁忙程度超乎我的想象,于是他们安排我与崔大实博士私人碰面,地点选在了多吉铁板烧店,据说那里的炭烧美味无比。
在播放着舒缓音乐,有着暖黄灯光的热气腾腾的店里,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一阵激动的喜悦立刻像电击一样把我从座位上拽了起来。那标志性的金属方框眼镜,圆形的脑袋和平头,还有高高的个子,衣袋里必备着的手帕,和高中时一模一样,这个崔大实博士竟然就是我的高中同学,甚至就住在我的上铺。
“大树,大树!”我喊道,“快来这儿!”几个食客瞥了我一眼,我立刻压低了声音,但是不自觉地兴奋地搓着手。
他弓着腰,眼睛扫视了一会,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外号,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朝我快步走了过来。
“我刚刚听见你叫我高中的绰号了。”他说,“近来可好?”
“你还是那么正经,”我笑了笑,“不算好啊,我在投行工作,要看客户的脸色,如果他想让你完蛋——”我说道,“你就会完蛋。”
“哦......”他沉思了一会,“我也一般。”
“什么叫一般?”我戏谑地问他。经过一段岁月,崔大实比我记忆里高中时的形象老了不少,当年他的脸总是油油的,而现在皮肤更加干燥了,可是却多了些细纹,他的头发里也有着缕缕灰白。但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有神,就像当年冲刺高考一样有着一股劲。
“唉......”他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支持我的理论。”说实话,他作为一个值得尊敬的计算机网络工作者,早在高中的时候就有了怪咖的称号,这让他在学校里也没有很多朋友。
“德银会支持你的,我相信你。”我拍了拍他肩膀,叉起了一块烤肉,“尝尝?”
“不要,不要!”他连忙摆手,“你忘了我不吃肉了?”
“你现在还不吃肉?果然你还是当年那个怪物。”我感到非常诧异,“我只记得你高中时候不吃肉。”
“我一直不吃肉的......对了,你这是第一次来首尔?”他有点闷闷不乐。
“是的,有什么事吗?”我大嚼特嚼一块牛板筋,一边随意地问他。
他叉起一块生菜,蘸了酱,狡黠地笑了。“来我的公寓住吧,还有空房间。”
“可以啊。”我着实有点吃惊,“你这家伙来韩国待了几年,就已经买下公寓啦!”
他害羞地笑了笑,挠了挠头。“小公寓而已,只能住下两三个人,和其他工程师比起来,我可差得远呢。”
我们沉默了一会,各自吃着东西。外面下起了雨,从玻璃门上可以看到水珠,外面的灯光也因此模糊不清,但是还能看见小店上的灯牌招徕着客人。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已经是这里最后的食客了。我一直在想着心事,痛恨着自己。
“你混得可比我好多了.....我不太想在德银待下去了.......”我又开了一罐啤酒,“要吗?”
“不喝酒。”他摆了摆手。
“好家伙,你肉也不吃,酒也不喝,很无聊的。”我装出恼怒的样子,给他强行倒上了一杯,他只得连声说“好”。
“其实是我的未婚妻不让我喝酒......”他小声补充道。
我瞪大了眼睛。“大树,你终于开窍了!”他害羞地笑了起来,和我碰了碰杯。“你高中的时候可是跟和尚一样,整天写代码敲代码......”这确实是事实。
“别再提高中的事了,”崔大实又挠了挠头,眼镜片被烤肉的油烟蒸得油腻腻的,尴尬地说道,“你看时候不早了......”
“好,去你家。”我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却没有站稳,崔大实扶住了我。他穿着呢绒的大衣,高档面料的便装长裤,价格不菲,而我套着廉价的西装外套,摇摇晃晃地被搀扶上了计程车,景象颇像一幕滑稽剧。
3
我醒来的时候是早上十点,仍然穿着昨天的衣服,不过外套被叠在一边,事实上从昨天的凌晨之后我就没有任何记忆了。屋子里比较乱,有一个衣橱和一个立式的床灯,到处都堆着信息技术和网络专业书,窗帘是淡淡的米黄色,窗台上有几株盆栽。我穿上外套,发现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是上级在询问进度。
“见鬼去吧。”我关机之后,拉开了窗帘。公寓楼层很高,应该在首尔的富人区,远远地可以望见汉江,但是船只的动作都很缓慢,也许是天气正在转凉吧。我盯着高楼大厦出了一会神,没有听见敲门声。
“先生,您好!请问您好些了吗?”身后传来了蹩脚的英语问候,我赶紧转过身,是一个女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崔大实的未婚妻,她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绯红的两靥,还有身上的睿智的气息。多年之后,尽管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那股睿智的气息从来不曾消散过。
“容我介绍一下我的未婚妻,朴乘美女士。”崔大实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他挽着她的胳膊,低下头亲昵地说了几句韩语,朴承美点了点头,回到了厨房。我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昨天你喝的实在是有点多。”崔大实说道,带我进了客厅,“咱们现在该谈正事了,要不然你可没法复命.....”
客厅里的布置很整洁淡雅,我猜的出这是谁的杰作。传统的水墨画挂在后墙上,一张涂着清漆的茶几放在沙发前,上面布置着一套深蓝色珐琅的茶具,崔大实拿起茶壶来给我斟茶。
“谢谢,不过我不太懂茶。”我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没事,我也不懂。”他笑着说,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这个就是融资计划书,里面是项目说明,担保人是韩亚电子。”
“好的,我来看看。”为了这个项目,在抵达首尔之前,我特意看了很久的网络和信息知识,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这是一份关于网络安全系统开发的融资,德银目前的投资战略发生了变化,二十一世纪即将到来,传统产业前景未卜,新兴的电子技术产业已经蓬勃待发。资本的嗅觉是灵敏的,崔博士的项目只是德银庞大的产业计划的一小部分。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
“这份文件已经给公司的会计师审核过了,我想你也能看出来。”崔大实补充道,他一直站在旁边注视着我。
“是的,我代表德银祝贺你。”我站了起来,握住了崔大实的手。他很高,高中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米九多,现在虽然稍微有些驼背,但是依然要比我高出不少。的确,这个项目的前景非常广阔,我深知这一点,德银坚信网络防火墙这一产业会有很大的发展,这个项目正是我们需要的。“我们完全认同这个项目,相关资金很快就会到位,我稍后会与上级沟通。”我说道,把文件小心翼翼地装好。
“其实......”崔大实顿了一会,“我的目标不是这个......”
“哦?”我转过头,崔大实又给我斟满一壶茶,示意我坐下。
“你知道,现在信息技术正在飞速发展着,我的主要工作是对算法进行研究。”崔大实说。
“我完全同意。”
“但是,现在出现了网络......”崔大实说道,“网络是信息的巨大集合,检索信息需要算法。”
“是的。”我疑惑地看着他,此时的崔大实双眼发亮。网络是一个迷人的空间,在这里汇集着无数的信息,并且衍生出了复杂度超过人类想象的数据流。尽管她刚刚诞生,却吸引了无数的人,不仅出现了对其的宗教崇拜,甚至还有献祭。
(注:本作中的时间线与现实世界略有不同,但是基本不变)
“你不觉得这和什么东西很像吗?”他问道。
“什么?”我如坠云雾,泯了一小口茶。
“大脑。人们坚信自己的意识是一堆电信号和化学信号的魔术,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继续说道,“这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请继续。”
“人的意识其实就和网络一样,我们都坚信意识反映的是客观实在,那么假设意识是基于瞬间的记忆而产生的,那么这种提取瞬时记忆的方法就称得上是我们人类自身。”
“抱歉,我没有明白。”我说道,这确实是实话,我真的没有明白。
“简单来说,就是存在一种算法,可以上传我们的记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真的能做到?”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能做到。虽然还不能够提取并处理记忆,但是至少能做到上传。”他回答道。
“这意味着......”我变得结结巴巴,“按照你的结论,我们有希望可以创造意识......”
“是的。”他说道,“不过现在还创作不了。我把论文寄给了大学生物学专业的朋友,还有和我同为信息专业的博士们。不过他们的态度有很大的反差。”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很有趣。”
“请讲。”我吞了吞口水,坐正了身子。
“生物学的精英们完全不相信我,而信息学的博士们认为我的计划是可行的,他们说网络的出现让记忆上传与构造虚拟世界成为了可能。”他说道,“记得当年我高中信息竞赛的时候就有一个习惯......就连现在也是这样,每当我写完一个算法,我都会检查几遍,然后再鼓足勇气——”他停了下来,脸上带着无比自信的阳光笑容,“按下回车,运行程序,绝不回头,成败在此一刻就决定了,而我从来没有输过。”
“有些人喜欢写一小段程序就检验运行一遍,一直做到万无一失。但是最后的一次运行,才是最酣畅淋漓的。”他继续说,“当然,你不敲代码是体会不到这种快感的......”他遗憾地说道。
“那么,你目前有进行一些实验吗?比如,你知道的......上传记忆并不是一个很寻常的实验。”出于银行见习生的谨慎心理,我询问道。
“没有...”他垂下了头,心情瞬间低落了下去,“我只是写下了程序,但是我没有任何设备和实验工具......”他又抬起头看向了我,“我只是需要按下回车。”
4
三天过去了。
我一直在思考着崔大实的实验。诚然,网络防火墙是一个赚钱的好营生,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是多么希望能看到他的成功。
在骨子里,我也是一个喜欢挑战传统和冒险的人。
更何况,他可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他和我一起躲在宿舍里玩过星际,和我一起翘过自习课去撸串,和我一块在实验楼熬夜制备晶体,我知道他的身上有一种品质,一种狂热的品质,这种品质为他赢得了竞赛金奖,为他赢得了赴美计算机技术的课程,也为他赢得了赴韩工作大展宏图的机会。但是当这种狂热触及到了他的内心,所有一切世俗的羁绊都无关紧要了。
早上八点钟,我拨通了德银投资部主管的电话,想要碰碰运气。对方好像被电话声吵醒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快。
“先生,那份合同我已经签字寄回了总部......”我说道,“但是我发现了一个更好的项目......”
遗憾的是,德银没有通过崔大实博士的个人资金申请,我打了一上午电话,头上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甚至最小的银行也不敢贷给他一分钱。
他得知之后,在沙发上颓然地坐了一下午,朴承美给他端上了他最爱吃的菜,他也无动于衷。我很担心他会就此消沉下去,但是我想错了。
就在初冬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崔大实从外面回来了,他拿着一瓶法产香槟,开门的时候带进来了不少的冷气,金黄色的气泡伴随着酒香喷涌而出。
“嘿,伙计!”他扶住了我的肩膀,“我搞到钱了。”
我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我惊讶地问,“你都做了什么?”
“我从韩亚辞职了,然后注册了一家公司。”他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民营企业可以获得政府的小额贷款。”
“天!”我立刻站了起来,“你难道疯了吗?”
“不,我显然没有疯。”他说道,“在实验室搭建起来之前,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没有几个在韩国信得过的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这很疯狂......”我说道,“这个实验真的是太刺激了......”但我被他打断了。
“我需要你的才能,需要你帮我把资金流动起来......”他诚恳地说,“我知道你是个金融天才,我真的需要钱,没有你我无法成功......”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渴望和激情。我突然想起了留学时和朋友在佛罗里达公路上沐浴着阳光一路向南的时候,我们把棕榈树和蓝天全部甩在了脑后,那种同样的激情和冲动,以及不顾一切的尝试,此时竟然正在我眼前的挚友身上汇聚着。才进入社会短短几年,似乎我的激情被冲淡了许多,但崔大实不是。我由衷地佩服他,与此同时我的心中有了自己的答案。
“来吧,让我陪你玩玩。”我紧紧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接下来的几天,政府的贷款拨了下来,我抽走了三分之一投到了期货市场,并且依靠在德银的关系进行了几次成功的债券收购。我向德银请了一个半年的长假,决定在韩国住一段时间,就在崔大实的家里。
我替崔大实建立了一个动态的理财模型,并且抽空学习韩语。为了避免风险,在取得了足够的资金之后,我又开拓了新的一轮范围性的小额投资。
我的暂住房间里,贴满了各个股市和期货市场的近期走势图,还有常用货物价格对照表,同时饿昼夜不停地在电脑上进行交易,建立一个又一个模型。
而崔大实的工作远比我要辛苦。他把自己的整个卧室都清空了,东西统统搬进了客厅,惹得朴承美非常不高兴。但是她远不仅仅是个家庭女性,作为和崔博士同专业的毕业生,她比我还要清楚崔大实工作的意义。为了进行计算,在三天内,他购置了五台电脑,还有一系列的医疗仪器,甚至在客厅里摆放了小型机床和工作台,为此就连那套他每天都使用的茶具,也被擦干净放了起来。崔大实现在不仅仅是一个网络工程师,他变成了一个电气工程师,一个生物学者,一个数学家和一个机械专家,你能想到的一切,毫无疑问,我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他是个天才。
“我的第一个工作是要开发一个系统,允许接入和输出脑波,这就是第一个大障碍,”一天共进晚餐时,他说道,“为了探测和记录脑波,还要买很多东西......”
我和朴承美都没有说话,我在盘算着每支股票的收益,而崔大实的未婚妻在想着自己家庭的未来。
“亲爱的,你要多看看你自己......”她用韩语说道,“你瘦了不少。”
我能听懂一点韩语了,于是抬起头看着崔大实。
他吃了一大口米饭,夹了一块小咸菜,摆了摆手,“我身体好着呢!”他说得含糊不清,我看见朴承美皱了皱眉。
“现在剩余资金的收益率差不多有百分之二十,”我说道,试图缓解气氛,“应该足够你买需要的东西了。”
“嗯。”他说道,“我知道,谢谢你。”
吃完饭他又回到了卧室。我看着电脑屏幕上各种指数眼睛发痛,直到凌晨才去睡觉,而崔大实卧室灯从来没有熄灭过,他和朴承美谈了很久,最后他的未婚妻带着泪痕走了出来,里面又传来了敲打键盘的声音。
5
“马上就是最后一步了,”崔大实坐在在驾驶位上说,窗外的夕阳把这辆老旧的车镀成了赤色,“这是最麻烦的一步,那就是一个信息守恒的密闭空间。”
“我不太明白。”我说道,把副驾驶位的窗玻璃摇下了一部分,好让新鲜空气进来。
“我设计了一个双向的通路,里面有一个特定频率的电流,把这个接在大脑皮层的某一区域,”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与脑波匹配后,将电流频率用我的算法进行处理,在这之前我会打开检测器,说句题外话,那个检测器花掉了你赚来的四分之三的钱,我很抱歉。”
“没关系,钱可以再有。”我说道。
“那我继续说了,通电的一瞬间,如果我戴着那个设备的话,说实话,我不清楚会发生什么,可能我会失忆,当然这概率极小。这两个电极接在我特制的存储器上,电流的能量是固定的,我们要做的是——”红灯亮了,他把车停了下来,我注视着行人从面前走过,有提着菜篮子的大妈,也有下午刚刚放学的学生。
“我们要做的是记录存储器中的能量变化,如果有那么一秒,它的能量增多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的记忆作为一种信息被转化为了能量,然后根据相同的原理,能量会被再解构成记忆传回到我的大脑。因为信息无法被凭空创作,所以这就证实了记忆可以被人为存储,只要我能检测到系统内总能量的变化。”
“我得理解一下,”我说道,“这对我来说还是太抽象了。”
“可以这样说,有这样一个测定能量的装置,与我的大脑相连,又因为整个实验室内部的信息和能量是被封闭的,所以当那个装置有了反应,就说明有一部分信息被转化为了能量,又由于外界没有输入信息和能量,所以这个系统内部的信息和能量守恒,能量多了必定是信息减少,而信息的来源,只能是被实验体脑中的记忆。”
“真妙!”我不禁喊道,“这个实验确实很巧妙......你不愧是天才。”
他尴尬地笑了笑,“怎敢。”
车还在继续开。
“对了,我们这是去哪里?”我问道。
“去汉江旁边的一个汽车坟场,”他说道,“每当我要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我都会去那里待一会。”
“为什么要去那里?”我有点不解。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绿灯亮了,他握着方向盘,起步,专心驾驶。
差不多过了一刻钟,我们把高耸的建筑物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汉江现在结了一层薄冰,在黄昏的映衬下犹如碎金,远处的几十亩的一大片空地,就是我们要去的汽车坟场。
我们翻过铁丝网,溜了进去。里面是成堆的报废汽车,新老型号均有,各个年代的轮胎摞起来足有数米高,曾经坚固的合金框架被恣意弯折着,漆面已经都不剩多少,锈迹爬上了这些破烂的每一个缝隙,我们就站在这破败的原野的中央,默不作声。
“如果我拿自己做实验,造成了失忆,会怎样?”崔大实说道。
“什么?”我说。
“失忆,”他继续说,“我的记忆被存进了存储器,那我还是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又是无言的站了半个小时,我的思绪短暂地划过了我目前的一小段人生,也划过了我所知道的人类的近代史和科学史,最后目光停在了崔大实的身上,失忆了会怎样?
“你还会是你,”我说道,“放心吧。”
“你看看这些汽车,”他突然提到了另一个话题,“要知道,这才仅仅过了几年,就有铝合金框架和充气轮胎了。”
我越发的不解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第一次汽车事故造成了汽车发明者莱特兄弟的身亡(注:前文已经提及,本作的时间线与现实世界是不同的,但是大致相似),可是我们也永远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他说,“如果我失忆了,会有人记住我的名字吗?”
“你就不要操心了,因为我是不会让你拿自己做实验的,这是底线。”我笑了起来,“你不要再担心了。”
他还在出神,于是我先回到了车里。直到天快要黑了,他才回来,与此同时,一种坚毅的目光在他的眼中闪烁。
6
信息守恒实验室最后搭建完了。我们租用了一个大学物理实验室,条件最优秀的那种,并且进行了改造。整个实验室分为观察室和实验室两部分,都被极其优良的材料包裹着,通过预实验的数据,将误差控制在极低的可行范围内,同时内部光源是功率恒定的射灯,经过滤光处理。
那套崔大实自制的机器就放在实验室里,观察者在观察室通过摄像头和传感器监测整个实验室里的信息和能量守恒关系,这套系统极其精确,是首尔地区最优秀的实验室了,当然,启动一次的开机费高达三百万美元,这把崔大实最后的资产耗尽了。
我想我有必要详细地描述一下那台堪称复杂的仪器。三台被重新编译系统的电脑被接在一个巨大的,内部带有格栅的自制硬盘上,上面有几个显示数字灯,难以想象的是,这是崔大实根据自己的理论在家制成的,两根电线从上面接出,连在一个头盔模样的仪器上,头盔的两侧是脉冲粒子发射器,被连接在调波电路上,所有的一切都受那个由三台电脑处理器拼成的东西的调控。具体的操作方法只有崔大实一个人知道,事实上,为了制作那个系统,崔大实自己定义了数百种新的运算方法,同样让人不敢相信,这只是他三个月的成果。
我们抱来了一只狗。这只狗太老了,已经到了安乐死的阶段,崔大实就把它拿来做实验。
我摸了摸狗的脑袋,“托尼,没事的,我们不会把你怎样。”我跟它说着话,一边把它抱进实验室,崔大实跟着走了进来,给它戴上了头盔。
托尼不安地伸出了舌头,我离开了实验室,进入观察室。
敲打了一会键盘,崔大实向我竖起大拇指,我开动了仪器,接通了观测设备的电路。
崔大实把手指放在了回车键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敲了下去。
只见一阵闪光,伴随着蜂鸣声,托尼顿时抽搐了起来,崔大实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他自制的“记忆存储器”,突然,他兴奋的大叫起来,与此同时,观察室里的指针也猛地颤动了一下。
随着蜂鸣停止,托尼停止了抽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它舔了舔崔大实的手掌,跳下了椅子,崔大实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激动的泪水。他做到了。
“你看回放。”我克制住自己的激动,“极微量的能量通过了那个装置,和你预想的一模一样。记忆确实可以被转化出来。”
“我......”崔大实激动地说不出话,他的面部在狂喜和遗憾中扭曲着,让人看了心生恐惧。“可是不过只有千分之三秒,这个数据具有偶然性!”
“不,你已经做到了。”我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道,“准备发表你的论文吧,我相信你会掀起科技的革命,我相信你。”
就在刚刚,实验数据和录像已经被实时上传至工会了。无数的同僚正在等待下载它们。
“不!我还要修改我的算法!”他斩钉截铁地说,语气里带着专横与决断,和平日里我熟知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崔博士判若两人,“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这不是最好的数据!”他歇斯底里起来。
我盯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推开了我,正在笔记本上疯狂地演算着。
“那我先回去了。”我慢慢说道,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占据了我的心头与此同时我做出了此生最愚蠢的决定。
“我回去和承美说一下,估计她很担心你,注意安全。”此刻我的热情已经瞬间消失了,对崔大实的担忧占据了我的心头,他看上去已经走火入魔了。不过,我又怎么能理解他那种即将成功的心情呢?他是视信息技术为上帝的天才,而我是个金融投机者,这是一种无形的隔阂。
“嗯,你快走吧。”他头也不抬地说道,继续演算着,把稿纸堆得到处都是。托尼趴在崔大实的脚边,我给它倒了一点狗粮,它眨了眨混浊的眼睛,张了张嘴。
我来到外面发动汽车,打开刺眼的大灯,一路狂飙着冲破雨幕,回到了崔大实的公寓。朴承美立刻满脸焦灼地迎了过来,“他还好吗?怎么只有你回来了?”
“还好,实验只差一步就成功了,他执意留在实验室,我先回来了。”
“那就行,”她走进厨房,端出了一盘宵夜,“你先吃点吧,崔大实的我给他留着了......”
“嗯。”我点点头。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朴承美坐了下来,出神地盯着面前。
“是啊,他算得上是个怪人,高中时就是这样。”我说道。
“但是我就是被他这点迷住了。”她羞涩地笑了笑,“你知道吗?我和他的孩子已经有三个月大了,我们打算叫她崔妍斗。”
“真的?”我赶紧站了起来,“那恭喜你呀!崔博士竟然要当爸爸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更红了,但是几秒之后就失去了光彩。
“他现在辞职了......又花了这么多钱搞研究......”她扶住了额头,“他还像一个愚蠢的高中生一样。”
“是啊,还像高中生一样。”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他那狂热的样子,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在了心头。
“我先去睡觉了......”她继续说道,“祝你也睡个好觉。”
“谢谢。”我回到了我的房间,打开了电脑,继续关注着期货市场的行情,不知不觉就睡在了屏幕前。
7
次日早晨五点半,小雨,我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卧室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新总理的竞选宣传片,我毫无心情,关闭了电视之后在黑暗中向洗手间走去。在过道上,我的脚触到了崔博士的拖鞋。
崔大实没有回来。我顿时清醒起来,按亮了过道的壁灯。果然,那确实是崔大实的拖鞋,深蓝色,胶底。他整晚都没有回来,我看了看崔大实卧室的方向,门紧闭着。
一种恐惧感摄取了我的头脑。我立刻披上外套,顾不得换下睡衣,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车库。
不会有事的,我死死地抓住方向盘,在心中默念道。清晨,车和行人都不是很多,昨晚的大雨下到现在已经是小雨了。商铺都拉下了卷帘门,路灯还在亮着,几只流浪动物正在台阶上避雨。十分钟,我到达了大学,实验室就在主楼的地下室里,我匆匆忙忙地锁好车,推门走进了大楼。保安正在值班室里呼呼大睡,我没有惊醒他的打算,立刻小跑着来到了楼梯间。
托尼的尸体被一堆草稿纸盖着,正停在地下室门口,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小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推开门,我进入了观察室。所有的观测设备都被设为了自动记录模式,我感到十分疑惑,抬头向实验室中望去,眼前的景象我终生难忘——
崔大实自己一个人坐在实验室里,头上戴着那个该死的头盔。他歪斜着脑袋,圆睁着眼睛,大张了嘴巴,面色铁青,胸口没有丝毫的起伏,手指已经僵硬了,正搭着键盘,刚好按在回车键上,那台机器还在发出不详的蜂鸣声。
他把自己当做了实验对象。
“不!”我的双腿顿时失去了力气,身体跪在了地上,挣扎着从观察室门口爬到了实验室门前,再踉跄着冲到了崔大实身旁。
没有呼吸了,他把自己当作了实验者。
“大树!”两行清泪流了下来,我拼命拍着他的脸,“大树!大树......”
没有任何回应。
警察在一刻钟之后就赶到了,朴承美给我打了十五个电话,我一个也不敢接。我怎么敢接?
最后还是警员接起来的。
“女士......您的未婚夫在实验中出了意外,”他缓缓地说道,“请您节哀顺变,我们很抱歉。”
电话那头是长达一分钟的沉默,接着是一种压抑的,但是极富感染力的恸哭。警员一直拿着电话,沉默着,我瘫痪在地上,手里神经质似地攥着一打演草纸。
“我知道了。”她在电话中说,“也请安慰一下崔博士的朋友,我想他的悲伤不亚于我。”
我抬起头,瞪着无神的眼睛看向警员,伸出手去拿手机,但是朴承美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是猝死。”法医说道,“毫无疑问,应该是由于心脏骤停。”
“我很遗憾,先生。”他又转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着正在忙忙碌碌拍照搜查的警察们,深深地垂下了头。
“警官,我发现了这个,好像是遗书。”一个年轻的警探在观察室的工作台上发现了什么,他立刻大喊起来,警官停下了手头上的活,接过了那张纸。
“遗书给我看看。”我站了起来,向警官伸出手。
警官打量了我两眼,点了点头。我接了过来,那是崔大实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和高中时就很像,现在来看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上面写道:
托尼刚刚老死了,可改进后的算法已经写好,不想继续在这个时候等了。该项目迟早有人体实验,就让我来吧。由于意外发生的可能,我写下这封信来作为遗书,希望我用不到它,当然,我是不可能用到它的,这真是浪费时间,那么下面是正文。
我的妻子,朴承美,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这话我从来没有说出口过,所以如果我真的死去了,这大概是最大的遗憾,如果没有她的付出与牺牲,我绝不会走到今天,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如果有来生的话,我还会选择和你一起度过(注:此处信中存在人称的混用,是由于崔大实博士情绪较为激动,并非笔误)。
我的合作伙伴,我的高中同学,没有你,这个实验室不可能搭建起来,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希望你可以振作起来。
......
接着是其他的一些琐事、回忆与真挚的感谢。
最后崔大实画了一个丑极了的笑脸。
信的最开始部分,他极度乐观与自信,可到了最后,他似乎已经真的动了情,言语是那样的真挚。他原先预想自己永远用不到这封遗书,可是他错了,从不出错的他这次出了错。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女儿了,尽管他们夫妇已经给她取好了名字。
外面突然轰隆作响,是大功率柴油车的声音。出乎我的意料,军用卡车到达了现场。
“设备有人要拉去研究,请您等候消息。”警官急匆匆地对我说道,“节哀顺变。”
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让我挡在了他面前。
“不行,先生,”我恶狠狠地说道,“这是我们的财产。”
“闪开。”他冷冰冰地说道,身后的三个警员也抽出了警棍。
我纹丝不动。刹那间,小腿传来被警棍击中的剧痛,我顺势蹲地,右拳狠狠地打在了那个警官的鼻梁上。他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只见他飞起一脚,我的眼镜框顿时变形飞了出去,破碎的树脂划得我满脸是血。但是我还是抱住了他的腿,把他拉倒在地,狠狠地肘击他的面部。同时警棍如同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后背上。
最后一下是打在后脑勺上,然后我就不出意外地昏了过去。醒来是在拘留所,和几个扒手关在一个铁笼子里,他们蹲在一旁,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的身上满是污迹,半副眼镜挂在耳上。
“我要见你们的长官。”我大声喊道,面前的警员瞥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该死。”我嘟哝了一句。手指已经肿胀了起来,我摸摸脸颊,上面还在流血。
“告诉你的长官,如果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他那台机器怎么用。”我说道,“否则你们永远只能看着它发愣。”
警员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立刻走了出去,片刻之后,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我猜到了你会这么说。”他朝我笑了笑。这是一个标准的韩国人,小眼睛,留着四十岁中年人的干练偏分,不知为何,我对他有一种陌生的信任。
“你们把那台机器怎么样了?”我冷冷地问道。
“没有做任何改动,我们稍后会带你去检查那台机器。”他说道,“还有,我们调查了你最近的经济活动,存在洗钱和非法交易的嫌疑。”
“是的,这个我承认。”我平静地说,“朴承美怎么样了?”
“她回到了她的父母家,有她的家人陪伴着。可你就不一样了,我们随时可以拘留你,扣押你,没有人会来救你。”他微笑着,用平稳的语调发出威胁。
“随你便,不要毁了崔博士的心血就行。”我有气无力地说。事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我还在挣扎着,这是为了谁呢?大概是为了某种必须要坚持的东西吧。这些警校毕业生不知道那机器对一个信息工程师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是信息工程师。崔大实的实验结果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甚至包括他自己。”
“什么?”我站了起来,不过脚踝仍然被铐在了椅子上。
“一会跟我走。”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审讯室。
8
我被蒙着眼睛带上了车。期初车速很慢,空气干烈且污浊,大概是在市区,后面车速就加快了,我能推断出应该是出了城,紧接着是七拐八拐的颠簸山路,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你应该感谢我们,这里几乎不对外国人开放。”那个信息工程师说道,“你还要戴很久眼罩。”
车停了下来,我被搀扶着走下了车,接着穿过铁门,走下楼梯,来到了一处地下设施,低温使我不由得打起了冷战。四周很安静,但是走廊上有来来回回的各种脚步声,不时传来一阵敲打键盘的声音,还有窃窃私语。
我的韩语很差,所以基本听不懂他们的话。差不多穿过了几个走廊,又下了两次楼梯,伴随着气密门的开合,我被带进了一个更寒冷的房间里。
眼罩被人拿了下来,眼前正是崔大实自制的记忆转换机器,只不过这间实验室显然要更加精密,就连温度都控制得很低。
一只猴子被绑在椅子上,头上戴着那个头盔,电极连在那个转换器上。
“看好了。”银色西装男子说道,他果断地按下了回车。
猴子顿时抽搐了起来,只见转换器上的数字顿时跳到了一百多,比基准数值多出了好几十。不一会,猴子就不再动弹了。它死了。
“看到了吗?崔博士就是这样死的。”他说道,丝毫不顾及我还站在这里。我死死攥住了拳头,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流淌出来。
“你还记得你们的第一次实验吗?”他接着问我。
“记得。”我说道,“数值变化很小,并且变回了基准数值,一共历时千分之三秒。”
“你说这个机器的原理是把信息变成能量,记录后再传送回大脑?”
“没错。”
“我明白了,刚才的作用时间远远不止千分之三秒。”他说道,“崔大实还活着。”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刚刚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你说过,机器的原理实质是信息和能量的转换,”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也看到了,猴子的记忆确实被转化为了能量,通过了这个装置,并且被记录了下来。”
“是的,但是我们第一次实验没有任何问题。”
“你应该看转换器那个记录能量的数值。”他说道,“它没有变回去,换言之,记忆没有被传回给实验体,也就是说,这只猴子的记忆原本是要传回去的,但是没有奏效。”
“但是它至少不会死。”我说道。“失忆和死亡可是两码事。”
“是的,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他继续说道,“昨晚你走后,他调试了算法,试图让记忆能量化的过程更长一些,但是也许是矫枉过正了。可能不只是记忆,他的意识也被一并上传到了存储器中,换言之,他的意识,或者说是灵魂——随便你怎么说——正活在这个64位英特尔公司制的存储器里。”
一股恶寒立刻笼罩了我,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有着众多格栅的存储器,那格栅越看越发的形似监狱栅栏。
“你是说他的躯体死了,可是意识和记忆留在了那个存储器里。”我嗫嚅道。
“没错,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获得了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永生。”
我摇摇头。“他妈的,这根本不可能是他想要的!你知道吗,他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女儿,你如何知道他被困在那个存储器里是怎样一种状态!”我激动地说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把他放出来!”
银色西装的工程师叹了一口气,他仔细的整理了上衣的褶皱。“我们又何尝不想救他出来?只是连造出这个伟大机器的人都无法脱困,我们还能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希望和突如其来的破灭,再次让我昏厥了过去。在不知名基地的这一下午,让我至今仍受抑郁症的困扰,我想,换作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这样一种现实。可是这就是生活,残酷的生活,他死了,他活着。
“从事出一直到现在,我们都在彻夜研究崔博士的手稿,可是我们就连最基本的方向也没有,他是一个陨落的天才。”男子继续说道,语气缓和了许多,“我们也调查过你是谁,可难道你觉得我不难受吗?你是他的高中舍友,可你一定想不到,我是他的大学下铺。只是我来到了军方,他进入了企业而已。说实话,可能直到你我老死在病床上,我们人类也不会掌握这项惊人的技术,崔博士就是我们的普罗米修斯,”他感伤地摇了摇头,“可是他离开了。”
“还有一件事,在你走之前,我希望你能同意由我们来保存设备,”他说,“我们会尽全力的,相信我。”
我依旧默然,只是点了点头。和男子握过手后,我被再次蒙上了眼睛。
之后的事我永远不愿意再回忆起来。我被送回了崔大实的公寓,不过此时大门上已经被贴上了封条,还剩五天——就要被抵押走了。由于违规金融操作,我被判处了六个月的监禁,崔大实则被官方认定为猝死,韩亚电子给朴承美每月发放一点补助金,权当作为这位曾经的工程师的功绩的肯定。自从我被监禁,就一直无法见到朴承美,当然其他人我也见不到,只是和她通了几次电话。意料之中,德银解雇了我,断绝了我继续谋生的道路。
那个叫崔妍斗的孩子降生的时候,我离开了韩国。为了履行我的承诺。尽管那个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我的人仍被困在未知的字符串中,犹如殉道者一样,活在生与死的夹缝,但是他那对家人的沉默的爱,对科学的探索和狂热,将永远被铭记。
我登上班机,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留给了我无尽的苦涩的国度。来时是个雨夜,去时仍是。航楼的光依然那么耀眼,但是和那深邃的夜幕相比,算不了什么。有一颗星星似乎格外的明亮,我盯着它出神。
“崔大实,愿我们能在未来再会,到时候我们一起按下回车。”我喃喃道,飞机舱门缓缓关闭,我似乎看到漆黑中他正在对我挥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