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78年,一位敞胸露怀、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人在汨罗江边矗立良久,最后纵身一跃,水波涟漪,又渐渐归于沉寂。投水的人就是屈原,被后世誉为“诗祖”的楚国逐臣。芈姓,屈氏,名平,字原;又自云名正则,字灵均。这位愤世嫉俗、高洁磊落、才气横溢的行呤诗人,生时不见容于楚王,屡屡被佞臣构陷,死后却尽享哀荣,几乎成了完美人格的象征,并且凤凰涅盘成为中国人集体记忆深处一座被仰视的文化丰碑。
在漫长久远的中国文化史上,屈原无疑是一个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对后世的影响,特别是对中国土大夫的影响,无论怎么估量都不过分。但屈原也应该说是个孤独感特别重的文人,一篇《离骚》,借助超现实的想象世界,把满腔的孤独郁闷,悲哀愤懑,酣畅淋漓,尽情挥发,再加《惜颂》《涉江》《哀郢》等诗赋,篇篇泣血,字字哀婉。屈原他生而“世溷浊而莫余知”,死而“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涉江》)其投江之日,被国人名曰“端午节”,每年此日,国人划龙舟,投粽子,以飧冤魂。享此殊荣者,举国之内,历朝历代,可有二人?
苦难和孤独是一把双刃剑,没有经过磨砺的人是写不出《离骚》这样的天才之作的。《离骚》表达出作者内心的忧愤之情,语言古朴华丽、想象奇特、比喻新奇、用词精练,抒情得当、内涵深刻,内容形式都有独到之处,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体裁与叙事方法——“骚体”。和《诗经》并称为“风骚”体,从此,诗歌由集体咏唱变为个人独唱时代,屈原可谓开一代先河的文学巨匠。
屈原之孤独,首先来源于其洁身自好,高标超远的性格。在《橘颂》中,他以饱满的激情描写了橘子的美好特征之后,又直接抒情,赞美“独立不迁”“苏世独立,横而不流”“闭心自慎,终不失过”“秉德无私”“淑离不淫,梗其有理”等道德情操,并且要以“伯夷”“为像”,文人的清高孤傲的性格特征,在此被充分表露。这种性格和道德标准,在纷繁芜杂的贵族官僚网络中,唯关系是举,唯名理是求的官场体系里,往往会显得极不合群,秉持这种操守和德行的人,其无党无朋,孤独寂寥也是在所难免的。
在《离骚》中,他说自己“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强调既有内在美好品质,又重视后天德能的修饰和培养;接着,又形容自己“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里以“江离、辟芷、秋兰”等香草譬喻美好的道德修养。从此可以看出,屈原是一个道德修养上的唯美主义者,他努力追求的是人格的尽善尽美。但是,当时楚国贵族官僚阶层的人文环境、道德氛围却十分恶劣。屈原在《离骚》中这样描写:“众皆競進以贪婪兮,慿不猒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贵族官僚们贪婪之心极重,大家争着向上爬,而且拿自己的贪婪之心去揣度别人,如果有异于同类的,就纷纷生嫉妒之心。他们追逐官位、贪求财物、四处钻营,而这都不是其急于追求的目标。
在这样的追名逐利的官场里,在这样的小人横行的人堆里,在这样的蝇营狗苟的道德氛围里,一个坚持“内美”“修能”的君子,一个仰之弥高的近乎完美的道德君子,反倒鹤立鸡群,成了“另类”,在他的形象和道德映照下,那些楚国的贵族官僚们,反倒觉得相形见绌,自惭形秽,因而屈原招来众人的忌恨和谗毁,群起而攻之,孤立打击,势所必然。
更令屈原伤心的是,他精心培育的学生和下属,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秉德无私”“淑离不淫”(屈原《橘颂》),而是阳奉阴违,趋炎附势,看到屈原在官场遭孤立,走下坡路,有的弃之而他投,有的萎缩退却,屈原在《离骚》中这样写道:“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原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屈原种了近三百亩的兰花,又种了一百亩的香蕙。精心修好畦田,在里面种了留夷、揭车、杜衡、芳芷等香草。他本来期待这些花草枝叶繁茂时收割下来,却没想到,一个个或枯萎而死,或被荒草掩埋,真叫他伤心欲绝。这段话,是以兰蕙香草来比喻贤才,表达了他求贤若渴,培育贤才的愿望。然而事与愿违,“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香气馥郁的兰芷发生变异了,淡而无味;荃蕙相草也蜕变为茅草。精心培育的贤才要么沦为俗人或者小人,要么萎绝夭折,只剩下屈原孑然一身,茫然四顾,孤立无助。“人生自古伤别离”,精心培育的同志,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纷纷叛离、逃逸、死亡,对屈原的打击是最大也是最无情的,这远比来自敌人的攻击和诋毁所带来的伤害更深更痛,又岂是“伤”“哀”两字所能尽述!
屈原之孤独,又来源于他和以令尹子兰、上官大夫为代表的楚国旧贵族官僚阶层的政治见解上的迥然不同和官场倾轧,来源于楚怀王的昏庸无能。
在政治上,他尊崇“美政”,推崇“尧舜之耿介”,提倡遵循尧舜的治国道路;认为“桀纣之猖披”,是“捷径以窘步”,看是捷径,其实越走路越窄,直至穷途末路。他有浓重的民本思想,强烈的忧国忧民意识,在《离骚》中曾表白:“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在用人上,他提倡“举贤而授能”,“循绳墨而不颇”,正大光明,遴选人才。这一切都与当时的以令尹子兰、上官大夫为代表的楚国旧贵族的政治思路和官场规矩格格不入。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一个未完成的文件,专横霸道蛮不讲理的上官大夫要强力“夺”去,因为“屈平不与”,竟能惹怒上官大夫,竟能惹得上官大夫在楚怀王前进献谄言,并招致怀王的震怒和疏远,由此贬黜了屈原,偶然中有必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屈原与他们的政治冲突、官场利害冲突,乃至性格冲突,由来已久矣!
仔细想想,“屈平不与”,只是浮在冰山上的四个字,掩盖在冰山下面的应当有无比丰富的内容。是屈原真因为没写好,还不便于拿给同僚看?还是上官大夫的“夺”这一动作激怒了屈原?或者是屈原不屑于让上官大夫看?再或者是屈原写的内容与上官大夫的政治见解相悖,在正式出台之前不能让上官大夫之流看?种种猜测,不一而足,许多文章及小说、剧本,都进行了内涵丰富的延展性演绎,无疑,冲突是激烈的,且像点燃了导火索一样,带来了爆炸性的极其严重的后果,应是不争的事实。屈原为官环境的险恶,可见一斑。
在外交上,屈原主张联齐抗秦,却与楚怀王意见相左,司马光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这样记载:“屈原既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由此看来,屈原的政治悲剧,屈原的两次被流放,根子还在楚怀王与他政治见解的分歧,并由此而产生的对他的不信任以致厌恶,要么,以他左徒的高位,他的同僚们是很难撼动他的。
屈原在《离骚》中悲哀地写道:“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这里,“灵修”,即是喻指楚怀王;“浩荡”,即是任意胡行;“民心”,即是屈原的忠君爱国之心;“众女”,即是以子兰、上官大夫为代表的楚国旧贵族官僚;“蛾眉”,即是高洁的道德情操。怀王昏庸,奸佞当道,这样的环境,崇尚“美政”的屈原岂能生存?
如果说仅仅秉持内美外贤的人格情操,还只是一个正直善良的文人的道德底线;如果说主张“美政”,还只是一个为人臣子的职业操守;那么在类似贬黜、流放的厄运面前,依然坚持正义,秉持信仰,一志不改,这样的人才称得起伟大,这样的人的寂寥凄凉才称得起伟大的孤独。屈原正如是!
在《离骚》和他的其它诗赋中,这种一志不改的表白有许多,《离骚》中有:“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涉江》中有:“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自己的诗赋中,特别是《离骚》中,并不回避自己思想的矛盾斗争和心灵的痛苦煎熬。自己因忠直而被贬黜流放,将要孤身远行,如果坚持大义,不改志向,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等待自己的将是孤苦伶仃,颠沛流离,艰难险阻,困顿饥饿;如果放弃信念,投俗从流,又将会身居朝堂,风光无限。因而就有下面一段描写:“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於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我后悔自己没有观察好自己出发时的道路,就缓缓停下来,想回去。及时调转车头往回路走,就是迷了路也走不远。我的马在兰皋台上踏着小步,不愿疾行;跑到椒丘上又停了下来。往前走,就要遭罪受灾,退回去,我就会重新穿上华丽光鲜的官服。
这里,不但细致入微地描写出他的矛盾痛苦心情,也描写出了胯下的马,踯躅留恋,想调头回归的犹豫不决。这里,写马其实也是写人——写他自己。但是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依然响亮的回答:“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为人各有各的爱好,我屈原平常爱好的就是这美好的品德和高远的志向。就是把我四肢分解,我的志向也不会变,我心里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他借女嬃之口向自己发问:“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他在申述了一大段的理由之后,又回答说:“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虽然濒临危险,险些丧命,但回顾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并不后悔!初心不改,志向坚定,显现了刚毅不屈的人格力量。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并不是深深沉浸在自我的孤独悲哀中不能自拔,而是依然充满着浪漫激情,借助楚地神巫文化,展开瑰奇绮丽而奔放自由的想象,询女嬃,问灵氛,想询个是非曲直,问清原委就里。“驾飞龙”,“杂瑶象”,御车“千乘”,以“云霓”和“凤凰”翅膀为旗,让“玉鸾”鸣唱,早晨从天河边出发,晚上就到了西天边,为的就是探问真理何在,正义何在!
然而,故乡时刻萦绕在心底,故国经常系念在胸中;现实是残酷而无可回避的,虚拟的世界终归要被现实的冷酷所粉碎。“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正在光辉灿烂的皇天仙界里盘旋上升,忽然一低头,又看见了远在下面的自己的故国和故乡。车夫悲哀,马也因思念故乡而盘桓不前。屈原心境如何,不难想象!
《离骚》的最后,屈原长声叹息:“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举国无人知我的赤子之心,没有人能和我共兴“美政”大业,四顾茫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只好以身投江,到另一个世界去追寻彭咸老祖了!这就是屈原最终解脱孤独寂寥的无奈之举!
屈原的肉身已殒灭江中,但他的魂魄却长留天地之间,他的精神却代代流传,诚为伟丈夫也!屈原作为孤独的先行者,屈原的人格、操守、学问和他留下的诗歌一起,无疑会恩泽后世。他苏世独立,孤独寂寥,而又恪守高尚操守,一志不改的高洁情怀,成了一首亿口传唱的歌;他的仰首向天,须髯长长,衣袂飘飞的孤独的身影,成了一幅万古不褪的人物画像。
屈原注定是活给后人的,长夜漫漫,天黑漆漆,众人昏睡沉沉,而他却醒的太早。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伤怀吊屈原。堪笑渺渺楚江水,不能洗得直臣冤。”(唐·文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