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是不容易让我寂寞的

文|李彩映

山茶花真是开得很勇敢,很痛快。它的一树叶子绿得很浓稠,浓稠到花朵像是浮在上面似的。湘大的山茶花多是粉红或杂色重瓣,赤丹最常见。从春节一开始,她就开始打开了花苞,接下来仿佛是发现春天真的来了,一朵一朵前仆后继。直把山茶树开得渣渣哄哄,像一个热闹的幼稚园,不停不歇地笑着。

过了元宵节以后,山茶花就开始掉了——对,是掉了,因为你无法用一个凋谢来形容它,它根本没有干枯,她仍然保持了水灵的容颜,却一整朵儿脱蒂,像一个倔强的美人,不容自己一片一片剥落。刚落在地上,仰面朝着天,像是从土里直接冒出来的那样鲜灵,仍旧完好地粉嫩着,显得那么轻盈,像是睡着了。过几天,如果遇上一场春雨,它就渐渐把颜色淡了下来,一片白一片红的,涂抹在黑而黄的土地上,消散掉了。消散在土里,也消散在空气里,泛着一丝丝微凉的甜意,像是就着酸梅的茶泡饭,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枝头上的花苞仍是没有停止要冒出来的兴奋,露出尖尖的小椎头,哪里能够抵拦得住。这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春深似海”:树上踊踊跃跃跳着那么多正茂盛的,地里从从容容摊着那么多掉下的,而仍还有那么多年华等着盛开,都汇聚成一块淼淼茫茫的春天,这正是在春天的深处。


所以看茶花是不容易让我寂寞的。它不冷僻清高,也不娇羞矜持,就是那么恣意盎然地大红大绿。我在它面前从不会慌张地审视自己要怎样保持身段,只要把全身都舒展开来,就像躺在故乡的印花被子里。

那些裹着我几十年的印花被,毫无例外都是印着花开富贵的牡丹,但是我却要任性地把它想象成山茶花。那时候的被子每次清洗都是要拆缝的,纯白的一面布贴身,花布料就缝在上面图好看。缝被子的针也是极长的,因为要穿过厚实的棉被,所以真是一件体力技术活啊,我穿针,也帮着把花布在棉被芯上理熨帖,奶奶捏着针,在头顶上摩擦几下。我问:

“奶奶,为什么要到头顶上摩几下哒?”

“头上的油多,擦几下就好缝被子。”

我于是把预备的针也在自己头上使劲地摩,奶奶笑着说:

“细人子(小孩子)油太少了,奶奶的油才要得。”

“为什么奶奶的油才要得哇?”

“因为奶奶头上都是油墨。”

……

“奶奶,这个花是什么花?”

“这个是大红花。”

那时候我只觉得是山茶花,也想起了细白的茶花(茶花和山茶花是有区别的)。我总是为了贪吃露头下的茶花蜜,央奶奶早早地起来做蛋炒饭。走四十分钟的路才到东风小学旁边那片小茶园,其实是人家种的土地,但是冬天生灵凋落,只剩下墨绿的小圆头茶树间隔在黄土中。小茶树上缀满了白玉一般的茶花,因为来得够早,都浸润在露汁中,微微发着光。我便欣喜地掀开纷披遮盖的茶叶,和着蒂头摘下来。左手捏着白灵灵的花瓣,右手捏着蒂头上微露的花梗,轻轻一折,把蒂头连着子房和微黄的雌蕊都抽离出来。而花瓣里因为没有了子房和雌蕊,空成了一个微小的蜜室,左手略微一挤压,蜜汁就凸了出来,像一滴晶莹的泪珠。我像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尽力吮吸着这微薄的茶花蜜,和着细蕊和花粉都吸进嘴里,满口茶香。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把茶花洒得也发红,露水慢慢隐去荧光,我就不吃蜜,等着后来的小伙伴,一起走去学校。

山茶花当然也见得多,那真是长山里的。每次看到都挂着莹莹的露珠,把细密的黄蕊胶凝起来,钻石一样漂亮。它们在雾气氤氲的山中自开自落,也能开得很热闹。我觉得那就是印花被上的大红花。棉被其实远没有如今的贴身轻软,因为年代久远,发黑发硬,有时候因被耗子咬去了一个大洞窟,还要拿破棉絮袄子修补。而被面上的红花也越来越寡淡,后来竟淡得像是学校旁边那白茶花了。可是它还是勇敢地开在上面,带着一层不会凋谢的温暖,像是奶奶粗糙的手,妥帖合缝地保护着我,不论变成什么模样。

记忆中那些浓墨重彩的图样,还有奶奶架子床上的镂空雕的卷草和梅花寥寥数笔,却刻画用力;亮油漆工笔画的喜鹊,张着小喙子叽叽喳喳;还有爷爷的排柜上两只葳蕤的大公鸡,相对而鸣。这些乡里的画匠勾描出来的预示着幸福的图腾,颜色单纯分明,从不拖泥带水,就像他们劳作后仍干劲十足的笑声,简单而爽朗。那就是对生活最真诚的希冀,能够靠着自己布满茧子的双手,描摹出一个红绿鲜明的生活图景,就像这眼前的山茶花一样。

看到这些山茶花,毫无保留地怒放,而为了一个长长的春天,也可以等长长的一个冬天。是的,山茶花要开之前,你真是要等到不想等的。它的预产期极其悠长,仿佛要蓄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从去年深冬开始我便一直看着它们:从绿叶深处冒出一个花生大小的花苞,等到过年前要回家了,它还是那么镇定地握着自己的小拳头。家里的茶梅倒是开了,果然是最抗冻的山茶,然而看到赤丹的花苞却被邻里小朋友摘掉了,一个不留。我心里竟有一秒是在怨怼这满树倔强的山茶花:为何不早早地把花开了呢!过完年又早早地来了学校,宿舍楼和它们都安安静静,没有半点要谄媚路人的意思。突然在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回宿舍,发现一个花苞已经膨大起来。然后好像就这一瞬间,春天也开了。心底的欢乐都喷涌出来,这时候,你才知道山茶花苞为什么要不争不抢地拖延这么久,因为她要创造一个似海一般深的春天啊。

就是那种简显的、油亮的颜色把春天堆得很深很深,也提醒人去想念那些最原始最简单的幸福和温暖。

-END-


作者:李彩映,湖南湘乡人,湘潭大学古代文学研三学生。

微信公众号:麦含金。

我的故事是淡酒,你要不要抿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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