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里面有一句话千古风流:“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河内源氏的朱楼自从八幡太郎源义家辛苦经年,胼手胝足经营关东以来,到保元、平治的两次变乱,算是彻底坍塌成一地废墟。源义朝在逃往东国的路上被旧日的臣子出卖,丢掉了脑袋。长子恶源太源义平原本杀出血路逃亡北陆,听说父亲源义朝已死,潜回京城打算刺杀平清盛,叫人发现以后死于非命。次子源朝长在跟随源义朝逃离京城的路上负伤落马,他不愿做俘虏,请父亲刺死了自己。
源义朝的子嗣里面只剩下三男源赖朝以及其他妾室所出的庶子,叫平家武士俘虏,听候平清盛发落。平清盛原说是要尽数问斩的,继母池禅尼见到年幼的源赖朝眉清目秀,与自己当年夭折的儿子颇为相像,动了恻隐之心,一再向平清盛求情。源赖朝因而捡了条性命回来,死罪改成了流刑,被发配到关东的伊豆,交给当地的平氏豪族北条时政和伊东佑亲看管,当时赖朝年仅十四岁。
少年时代的源赖朝大概是有点男神范的,很招小女生的喜欢。他先是跟伊东佑亲的女儿八重姬有了恋情,佑亲知道以后大怒,唯恐入道相国平清盛怪罪下来,溺死赖朝与八重姬的幼子,还试图杀掉源赖朝。源赖朝闻讯赶紧逃奔到了北条时政的门下。
托庇到北条氏不久,源赖朝又讨得了北条时政女儿政子的欢心,一个非汝不娶,一个非君不嫁,你侬我侬,山海为誓。北条时政开始也想要棒打鸳鸯,给女儿政子安排了与伊豆代官山木兼隆的婚事,不曾想性子刚烈的北条政子居然就逃婚,与源赖朝住到了一块去。北条时政只好装聋作哑,随便他们,等到赖朝与政子两人的长女大姬出生,北条时政顺势接纳了女儿女婿。
公元1180年,源赖朝34岁。他的叔父源行家自京都来到伊豆,带来了以仁王讨伐平氏的令旨。赖朝与岳父北条时政合谋,联络纠集伊豆、相模、武藏各地的源氏旧部,于八月十七日夜间袭杀六波罗平家在伊豆的代官山木兼隆。
起兵之后,源赖朝率领才三百人的小股部队前往相模,试图与接应的三浦氏会合。到达石桥山时,略作修整,正要开拔,却发觉被当地支持平家的豪族大庭景亲三千大军挡住了去路。想要返转,后路又被伊东佑亲的三百人拦截。一番厮杀,源赖朝的兵马顷刻瓦解。最危急时,源赖朝与身边几个武士躲藏林中,平家士卒就在附近来回搜索。好在敌方阵营里面的梶原景时放了源赖朝一条生路,众人方才仓皇脱险。
源赖朝逃出以后,于伊豆海岸坐船到达安房,汇集三浦、和田、千叶等东国的豪族势力进入上总国。上总国的国守上总广常本是赖朝父亲源义朝麾下的武士,这会也带着两万军马投奔源氏。
石桥山战败时北条时政与源赖朝失散,时政跟甲斐国的武田信义有旧交情,便前去说动甲斐武田投到赖朝帐下。这甲斐武田的祖先是新罗三郎源义光,与源赖朝的祖先八幡太郎源义家本是亲兄弟,当年奥羽后三年战役时并肩作战,一同打垮陆奥的清原家衡。
麋集到源氏大旗下的坂东武士有如滚雪球一般发展壮大,等到源赖朝进据相模的时候,其军马已有超过十万之巨,声势浩大,关东之地已无人能够匹敌。赖朝率领大军占领先祖源赖义迁居坂东时的旧领镰仓,以此为根据地,各处招讨,扩大领地。
镰仓之地与河内源氏其实大有渊源。昔日身为源氏栋梁的源赖义得到镰仓后,长年在此居住,前九年战役源赖义在镰仓修建鹤冈若宫,到源义家时修缮完成,命名为镰仓鹤冈八幡宫,用以供奉清和源氏的氏神八幡大菩萨。鹤冈八幡宫的香火绵延,直至今日依然是海内诸源膜拜之地。
源赖朝重归镰仓,开始修建镰仓御所,然后继续向骏河开拔,行至足柄山时,四方豪杰闻风来投,军马号称二十万,百里连营,气象万千。
石桥山之后,大庭景亲派遣快马至福原,向入道相国报告了源赖朝起兵被击溃的消息。平清盛才高兴了没几天,又传来消息说安房再举,关东易帜,平清盛这才后悔当初留下源赖朝的性命,还把他流放到源氏躬耕经营数代之久的关东地区,实为纵虎归山的蠢事。平清盛不敢怠慢,派出嫡孙平维盛带着平家的七万大军前去讨伐。
平维盛是小松公平重盛的嫡子,风雅有姿容。后白河法皇寿诞的时候,平维盛做青海波之舞,观者无不赞赏,所以在平安京是被称作樱梅少将的。这般公卿少年,要他吟诵风月是极好的,带兵打仗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平维盛在近畿浪荡了一个月,想着要筹措粮草,结果畿内饥馑,并没有筹到几粒米粮。等到了富士川与源氏大军隔河对峙,原本期待的骏河、伊豆、武藏一带亲近平家的武士豪族又早被源赖朝扫平,全没了踪影。派出探子去探听虚实,回报的消息只有“八州糜烂,山河皆兵”。
平维盛这里惊疑不定,正待退兵,源氏的武田信义送了一封战书过来,语多挑衅,气得平维盛直跳脚,索性就在富士川河畔扎营,想着要和源氏大军堂堂正正决一胜负。
十月二十日源赖朝将大本营设在黄濑川,派遣甲斐的武田军作为前锋抵近富士川东岸,而后命令武田连夜绕行到平家大营背后进行夜袭。夜深月高的时候,武田信义军队奇袭平维盛军,可巧夜袭之地是一处沼泽水地,遍布水鸟,庞大的鸟群受惊高飞,鼓噪之声好似奔雷。
惊惶失措的平家军队只道是源赖朝的主力渡河,抛盔弃甲一溃千里,连一刀一矢都没有用到,七万关东讨伐军就这么消亡殆尽。
源赖朝原本打算趁势杀入畿内,与平家争夺京城。部下诸将劝阻说轻车远袭,恐有后患,不如回师平定关东,而后西伐,犹未晚也。赖朝于是留下甲斐武田据守骏河、远江,引兵返回镰仓。
当天源赖朝的黄濑川本阵,迎来了几位来自陆奥的远客,其中打头的,便是后代称作“镰仓战神”的九郎判官源义经。
源义经的母亲是源义朝的爱妾,曾经被称作京城第一美女的常磐御前。常磐御前为源义朝生有今若、乙若、牛若三名幼子,其中牛若平治之乱时才有两岁,是源义朝最小的儿子。
平治乱后,源氏倾覆,常磐带着三名幼子主动投案六波罗,向平清盛求情。平清盛叫常磐凄楚的真情打动,放过了她的孩子,只是让在京城各处寺院出家,断掉尘世的流连。最年幼的牛若丸寄身于鞍马寺,拜阿阇梨觉日为师,后来没有成为一代高僧,反倒成为一代名将源义经。
少年牛若丸拜入山门后依照当时的习俗,用佛祖的名号改称自己为遮那王。寺社之中只道他不过是公卿朝臣的私种,遗弃佛门无人问津,日常习作形同奴仆,连遮那王自己也无从知晓身世来历。直到十一岁时一个名叫圣门坊的云游僧来到,才将他本真的渊流一一告知。遮那王有如醍醐灌顶,自此立下打倒平家,复兴源氏的宏大志向。
由于源义经后来种种的英雄事迹,后人因此也在他身上附会了众多的轶事传说,最有名的便是“鬼一法眼”和“武藏坊弁庆”的故事。
传说当年平将门作乱的时候,握有一本记述破敌制胜的兵阴阳之秘法兵书 。借此宝物,将门纵横关东,战无不胜。将门死后,兵书流落到名叫鬼一法眼的阴阳师手里。源义经听闻到法师的神通,前去拜师求教,却被严词拒绝。义经并不死心,日日在法师处磋磨守候。少年义经的英姿勃发打动了法师的女儿皆鹤姬,后者偷出鬼一法眼的兵书赠予义经。
鬼一法眼发觉兵书丢失,大发雷霆,原想亲自讨伐源义经,禁不住女儿皆鹤的哀哀苦求,方才作罢。源义经熟读兵书,练就了一身留侯与淮阴的带兵本领。
而武藏坊弁庆则是京都附近的流浪僧,身材高大,相貌丑恶。弁庆武勇过人,发下宏愿要收集一千把名刀,每夜在各处拦截过往武士抢夺佩刀。传说弁庆强抢到九百九十九把太刀的时候,在五条大桥遇到了一名貌美肤白,衣着华丽的婀娜女子。女子腰间佩戴黄金太刀,吹奏着横笛缓缓走上大桥。及到近前方才发觉非是女子,而是一位十来岁的翩翩公子。这位女装大佬便是少年源义经,据说是打算以此装束潜入京城刺杀相国平清盛。
弁庆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见源义经佩刀绮丽,上前便要杀人夺刀。源义经见状,拧身收笛,踏步飞跃,避过弁庆的长刀,一脚踢倒弁庆,将其制服。武藏坊弁庆输得心服口服,自此一生追随源义经,生死与共,至死不渝。
如此种种传说故事,仿佛空谷春水一轮明月,万山晴雪一行雁痕,亦真亦幻,无非寄托后人一点意思,不宜太过计较。
公元1175年,十六岁的源义经在藤原秀衡的帮助下终于离开了京都鞍马寺。
藤原秀衡的祖父藤原清衡在八幡太郎源义家的帮助下,于后三年战役中击败清原家衡,统治了奥州六郡。保元、平治之后,平家炽烈,源氏凋零,藤原秀衡念及先辈的恩义,派出使者寻访源氏后人,将源义经带到了陆奥平泉。
源义经在平泉蛰伏两年有余,卧薪尝胆,精炼武艺,尤其要紧的,还网罗了佐藤继信、佐藤忠信兄弟这样众多的北地豪杰之士作为部下,所谓“义经四天王”的武士团便是在这一时期组建完成。
1180年源赖朝起兵讨伐六波罗平家,消息传到奥州,源义经征得藤原秀衡同意,率领家臣武士团共三百余骑,星夜兼程,前往驰援。
源赖朝见到弟弟源义经,十分高兴,说道:“昔者八幡太郎征讨清原家衡,困苦潦倒,新罗三郎解官挂印,只身前来相助。今日见汝,正好比先辈故事再现。”两人相对感慨垂泪。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是谁又能想得到反目成仇那一日,血溅衣川馆时的锥心之痛。
(第十六节 完)
彼岸花开:东瀛日本的上下三千年(17)天下英雄谁敌手,源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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