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可以杀人

盘旋而上,向上直到山顶或最高处


当知了叫过第三声之后,从身后传来了刘老三厚重而简短的呼声:“吃饭了。”

彼时刘小乐放下手中的起子,仔细检查着眼前那棵树。只见那树上已被他用起子凿出了一个几厘米宽的小洞,洞内被他掏得很干净,只余下稍许新鲜的细碎木屑。刘小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对离洞不远的那只叫着的知了说:“你的家造好了,记得自己进去啊......”他说着收好起子,拍拍手,愉快地转身进屋去了。

他经过破烂不堪的小院子,向堂屋走去。院子里堆满各色杂物,他习惯性地并不在意,径直走到餐桌旁。

说是餐桌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木方桌。刘老三已将饭菜摆好,并适时递过来一个有些发黄的馒头。他洗了多次的手看上去还是布满油污。

“隔壁李奶奶早上送来的,自家蒸的,有嚼劲。”他乐呵呵地说。每次有了这样的馈赠物,他都要说出来给儿子知道。他虽然拖着一条不太便利的腿,自己干活养家颇为辛苦,却也并不把大家的施舍看做同情,而是希望儿子也像自己一样感激大家。

刘小乐一声不吭,接过馒头,然而有些心不在焉。快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便将剩下的部分全解决了。

刘小乐便站起身,说我吃完了。然后看着刘老三,似乎等着他说些什么。可刘老三什么也没说,只是边点头边大口嚼着馒头。刘小乐便向外走去。

蝉声躁动,偶尔有一丝风吹过。吃晚饭,刘老三抹了把汗,将碗筷都收拾好。这时他看见刘小乐志得意满地走了回来,脸上还挂着一丝奇怪的笑。

“好好上学!”刘老三摸了摸正在背书包的儿子的头。跟着向门口走去。刘小乐顿了一下,却没回话,只是自顾向门外走。

刘老三送到门口,看见儿子背着书包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啊!”他喊道,声音里温柔多于严厉。

走出几步的刘小乐突然身子一怔,停下了脚步,折回身看了刘老三一眼,缓缓地说:“爸,我说过了,放暑假都三天了。”

“啊......”刘老三一窘。

刘小乐不等他再说什么便道:“我去小文家写作业了。”便说便转身向前走去。

刘老三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忽然有些发呆。每次刘小乐去上学,他总要站在门下目送儿子,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小路拐角。这似乎是一种仪式,从未间断。

这一次,他向着远处看了会儿,忽然眼睛余光察觉到门前门前那棵榕树似乎有些异样。他仔细瞅了瞅,发现原来树上不知被谁凿出一个小洞,那洞里赫然有一只残破不堪的知了的尸体,似乎是被人钉死在那小小的洞里......

晚上,风丝丝吹过,叶子哗哗作响。蝉声更加聒噪了,似乎是因为死了同伴而叫声里多了几分悲凉。

刘老三翻来覆去睡不着,耳中一刻不停地响着那个刺耳的声音——金属与金属摩擦的声音,一声声剜在心里。他知道是这是儿子刘小乐搞的把戏。

辗转难眠,刘老三拿扇子扇了几下却还是抵不住这烦闷和燥热。他忽然陷入沉思。九年了吧,小乐他妈走了也有九年了吧,也就是说小乐九岁了......他想着想着,忽然回忆起了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来。

那晚也正如今夜,蝉声四起。空气沉闷不堪。刘老三突然在风中听到那个陌生的金属摩擦声。刺耳之极,惹得他本已烦躁的心更加躁动不安。

起初他懒得起身,翻了个身,朝着墙闭了眼。那声音还在继续,一丝一丝挠在心窝里。他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正对着的墙上有一条不大不小的裂痕。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院子中,于是他看见了五岁的儿子刘小乐正用小起子划过一道废弃了的金属块。这两件金属相互摩擦,发出令人心里发毛不止的噪音。刘老三正想发火,但当他看到刘小乐幼小的身影蜷缩在月光下时,却还是不忍心了。那一刻,一股强烈的暖流从他心中缓缓腾起,让他想要去拥抱那个弱小的身躯。但他还是克制自己,只是平静地质问道:“你,干什么?”

刘小乐显然没料到父亲会突然起床来关注自己做着的事情,反应过来后,他下意识地将那把心爱的小起子藏在了背后。

刘老三看了看他可怜的样子,突然什么气都没有了。只是用粗沉的声音说:“不早了,赶紧睡吧。”

刘小乐轻轻点头,注视着他眼中高大的父亲走了回去。

刘老三躺在床上合上眼,那声音果然停下了。刘老三输了口气,睡意便一阵一阵袭了上来。然而,就在这时,仿佛要和刘老三的睡意作对似的,那声音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刘老三走到院子中又一次制止了儿子。但这次,他看到刘小乐眼中有异样的闪光,仿佛期待他到来似的。刘老三二话不说,夺过刘小乐的小起子,将他抱到他的小床上。

刘小乐也没有挣扎,只是当刘老三把他放到床上后,他怔怔地不肯躺下,只是看着刘老三,似乎在争取着什么。

刘老三深呼了一口气,将那小起子丢到刘小乐床上,重重地说了一句:“赶紧睡。”

刘小乐这才将那起子抱在怀里躺下了,却转过身去背对着刘老三。

也就是从那天起,刘小乐突然有了那么个奇怪的嗜好,他总是用那把小起子摩擦各种金属。白天也就罢了,一到晚上,这声音对刘老三不啻为一种折磨。虽然刘老三曾经多次训斥他,甚至为此事打了他,可儿子还是不依不饶,仍是将手中起子磨得铮铮响。一边这么做,还一边向他看过来。

后来,刘老三竟自己适应了这声音,甚至白天干活的时候,听不到这声音心里倒有些空落落,半响才自言自语道:“哦,上学去了。”

可刘老三怎么也想不通,刘小乐是怎么有了这种奇怪的嗜好的。他其实早就想到那天下午他帮邻居刘婶杀鸡前,曾在磨刀石上把刀磨得铮铮响,可儿子模仿一次也就罢了,却似乎对这种声音的刺激到了痴迷的程度。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刘小乐的个头也一天一天长高。只是有时候刘小乐还是喜欢时不时放下手中的起子,站在干活的刘老三身边,看得他对那些破铜烂铁缝缝补补,甚至看得有些出神。张家的锅,李家的盆,马家的桶,有一样没一样的,刘老三都能拾掇得不错。其实刘老三知道,自己就那么点手艺,又有一条不太灵便的腿,是左邻右舍给这个面子,有什么破铜烂铁的都往他这送,修好了,看几个手工钱。刘老三便想,我要对得起大家,这么想着想着,活也弄得越发精了。

只是当刘小乐站在他旁边时,他却有些不自在,手脚也不那么灵光了。有时偶一抬眼,看见儿子注视着自己,想跟儿子说几句,又不肯放下手中的活,这样便往往走神,两边都顾不到。

其实刘老三知道,真要他跟儿子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对儿子一向行动多于言语,所以到最后,他也只是说了句:“小乐,去一边玩去吧。”刘小乐看着他一声不吭地走开了。然后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小起子摩擦金属的声音。他不经意看过去,儿子在用起子刮擦那扇拉下来了老院门。刘老三抬头望望天,月亮已经升起了,不早了,赶紧干完这点活,洗洗睡吧。他想。

而那句在他干活时会主动跟儿子说起的话,直到若干年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该换一换了。于是他会清清嗓子,一脸严肃地对儿子说:“小乐,去写作业吧。”

院子里还是破烂不堪,偶尔会有奇怪的臭味从不知哪一个角落传出来。刘小乐在院子里蹲着,用小起子划着油腻腻的地面。看着院子里的一切,他突然有些兴味索然。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无趣,甚至连门前的风景也一样,一棵老不死的大榕树,和一片长不大的小池塘。他知道,对他来说,这个暑假会像以往那样格外漫长。

他正这么想着,邻居刘婶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双干净的凉布鞋包着她小小的脚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嘴里乐呵呵地喊:“老三啊,我那侄儿要到省城读初中了,这些衣服穿不了了,我就送来给小乐了......”

刘老三自然客客气气地出来招呼。刘小乐听他们寒暄着,具体说什么没听清,只是有一刻听那刘婶拔高声音道:“对,就是小武子那孩子,他爸爸现在在省城当老板呢......”

过不多时,刘婶才走了出来,跟着出来了送她的刘老三。刘婶说了句:“邻里邻居的送什么送啊。”便向外走了,走起步折回身道:“对了,小马那自行车坏了,叫我带个话请你修一修......”正要转身又指着那下拉式的老院门啧啧道:“老三你修了那么多东西,自己的门也该修修了,你看你看......那螺丝都松了。”刘老三笑着点点头,看过去,果然与墙连接的螺丝有颗松了些,便道:“这就修,还是刘婶细心......”那刘婶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顺便摸了一把蹲在榕树边玩耍的刘小乐的头。

刘小乐这会正观察着他凿出的小树洞,而那知了的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了。刘小乐拿了起子,将那树洞弄得更大了些。他吹了口气,那洞里便蹦出些木屑来。刘小乐满意地看了看它,收起了起子,听见刘老三修门的声音和嘴里说着的话:“说起来,我们老刘家三代以前还是一家子呢......”他停顿了下,笑了笑道:“不过人家也没拿咱当外人......”

刘小乐没听父亲说,也更没看见他眼里一掠而过的叹息。此时,他看看天空,正是艳阳高照,阳光打在身上有些刺辣,于是他便一股脑脱光了衣裳,挂在老榕树身上突起的“痘痘”上,然后他跳到小池塘中,跟个尸体一样躺在了水面上。

有风从他身体上方掠过,阳光照得他不算饱满的肚皮有些发亮。周围蝉声鸟声应和着。刘小乐将刚刚下水前拾的一块小石子向上方弹出去,那石子在空气中飞了一会儿,掉在他肚子上,一跳一跳的。刘小乐看着天上不太明显的云朵。百无聊赖。

刘老三修好了门,还是做他的活,却听到刘小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背了书包对他说:“爸,我去小文家写作业了。”

刘老三应了一声:“快去吧......早点回来。”

刘老三其实并没见过刘小乐的同学小文,只是听儿子说“她人很好”,“他们是从别的镇子搬来的。”刘老三那时候“哦”了一声,随即很放心地说了一声:“去吧。”正像现在他说话的语气那样。

刘小乐背着书包走出去,刘老三下意识地跟出去。看着儿子背影,他恍然以为儿子是去上学的。等儿子又一次消失在路口,他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头顶上方修过的院门,它看上去似乎的确牢固了许多。

刘小乐一离开父亲的视线便一路狂奔起来。他飞快地跑着,他忘了多少次这样了。他飞着,飞着,仿佛没有什么可以追得上他。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跑进了一片树林。空气顿时清新起来。他大口喘着气,吞噬着那些凉爽的空气,仿佛不这样他就要窒息似的。然后他动作熟练地向树林中某个方向走去。

在那里,在树林的边缘,在一片宽广的泥壁上,赫然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洞。那洞显然是长期凿制而成的,内壁里几乎没有一点赘土。刘小乐动作娴熟地蹲下身钻了进去,他发现洞的内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石子隐隐突起。他皱了皱眉用起子撬掉那石子,再用地上的泥土填平,这才有些心安。

那洞十分凉爽。有一刻,刘小乐想,要是用什么把洞口堵起来,自己就一直藏在里面多好。他想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想法不太现实,便摇头笑了笑,拿出书本,用蜡笔认认真真地将那上面的人一一涂成五颜六色,涂完还自顾欣赏一番,累了便随意合上书本,在地上信手画个圈,然后将起子扔出去,准确地插在圆圈的中心。

刘小乐再翻看书时,看到了一句话。他皱了皱眉头,有些迷惑。那本彩色封面的书里写着这样一句话:“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刘小乐摸摸脑袋,想不通自己和花朵有什么联系。再说自己也没有什么和花儿相似的地方。要说张小文是花朵那还差不多呢。他想了想,很坚定地对自己说:“男生才不是花朵!”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于是他便抱着书包恣意地躺在洞里睡着了。

刘老三直到干完了活也没有等到刘小乐回来。他本想等儿子回来一并做饭的,这会子累了一天,胃早就不安分了,只好先随便吃了点什么,便匆匆找寻儿子去了。

按照儿子的说法,那个小文应该是住在出门向右走过两个路口再向左拐的第八户人家。这是他不经意问儿子时,儿子的回答,他也惊讶自己竟然清清楚楚地记住了。

他沿着这条线路走去。找到一家敲开门,那人说不知道有这个人,又找了一家仍是说没听说过。到第三家时,那个乘凉的老奶奶倒是想到了什么,往刚刚敲开的第二家的房子一指:“你是说张小文吧......”她想了想似在回想什么,然后继续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道,“以前就住在这家,后来那孩子好像得了什么......什么......”

“抑郁症。”旁边他的老伴接道。那老伴看上去比她年轻,记性也比她好。

“抑郁症?”刘老三愣了一下,把拐杖换了个姿势,好让自己舒服点。

“是啊,两年前就搬走了,听说是去省城治疗。哎,说起来,我们也在这住了太久,隔壁都换了四五家......”

刘老三无心听他们拉扯陈年旧事,辞谢过两位老人,脑子里一头雾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回走去。

此时夜色已深,天上星子眨巴眨巴望着他,他抬头看了一眼,忽然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刘老三走到离家不远处,便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附在门上,面朝着院门,一阵阵“磁磁”的刺耳的声音正从那里传来。

刘老三忽然有些发愣,竟想不起责怪儿子。“抑郁症。”他重重叹了一声。拿钥匙开了门。显然,在他看来,并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好抑郁的。他的日子虽然辛苦可是充实啊!

刘老三也很好奇,儿子没有去所谓的“小文家”那会去哪里呢。而仿佛知道刘老三已清楚这镇上早已没有了“小文”这个人似的,刘小乐也再没有跟他说过那句:“爸,我去小文家做作业了。”

刘老三揣摩着昨晚的事,然而正像是心照不宣,他们谁也没有对此说什么。这时,他蓦地回头,看见儿子正蹲在门前那条路上,他的右手摘下了路边上的一朵无名的小花,高高举过头顶,仔细端详着。刘老三看着儿子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冲儿子喊了一声:“小乐,来,到爸爸这来......”

刘小乐似乎没有听到这喊叫,仍是盯着那花专注地观察着。

“小乐,爸爸......有事跟你说。”刘老三加大了声音。

刘小乐像是从梦中醒来,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刘老三,显然吃惊不小。

刘老三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叫他道:“来,过来。”可到底连他自己也感觉声音有些不自然。

刘小乐疑惑地看着他慢慢走了过来。

刘老三随意擦擦过油污的手,将儿子抱在怀里。然而,他立刻感到这个拥抱的动作对他来说显得那样陌生。他努力着做好那个动作,却看见小乐怔怔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反抗但也不顺从。

那一刻,他所有想说的话都在那个眼神中沉默了。然而也还没等他说什么,刘小乐忽然挣开他向后退了一步,淡淡地说:“爸,我去一边玩去了。”

刘老三愣在了那里,他怎么也弄不懂儿子奇怪的语气和脸上淡漠的表情,直到刘小乐再次拿起那把小起子,在一块铁板上敲出声响时他才猛然醒过神来。

那以后,刘老三常常愣愣地出神,有时候忍不住多看儿子一眼。可他发现,儿子似乎并没有注意他。那个小男孩静静地游历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似乎已不再欢迎外来者的闯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晚时分从院门上发出的“嗞嗞”的摩擦声成为一种安慰。那个声音以明白无误的方式告诉刘老三,儿子就在不远处,那是他特殊的存在。刘老三慢慢舒了一口气,打消心中的不安念头,在那阵刺耳的噪音中沉沉睡去。

蝉总是没日没夜地放肆着,清风只是偶尔心血来潮才会光临。这个夏天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然而结束又怎样呢?继续等待下一个夏天吗?

一段时间以后,刘老三终于安下心来。毕竟儿子并未出现什么意外。即使,很多时候,他看向儿子,都觉得儿子离他那样遥远,仿佛他们之间隔了什么东西——正像刘小乐曾经看他那样。

这天上午,刘老三叫过刘小乐:“这是李奶奶家的壶,修过了。你给送去。”

刘小乐提着壶,头也不回地走了,过不久,便换回一些零散的钱, 另一只手还捏着几个样子不大的核桃。

刘老三接过那些钱,略略数了下,仔细放进口袋里,又捏了捏。

然后他把儿子拉到身边,看着他手中拿着的核桃,叹了一声,问:“谢过李奶奶了吗?”

刘小乐点了点头。

刘老三从他手中接过核桃,笑着说:“来。乐,爸爸给你砸核桃。”

他说着手就动起来。他把一颗核桃放在地面油污不太多的地方,用扳手用力一砸,口中笑着说:“来,吃。”

然而他一窘,那颗核桃里面竟是黑黑的一片,再加上表面沾染的油污,便是里一层黑,外一层黑,样子颇为丑陋。

刘老三有点尴尬地笑笑,扔了那颗坏掉的,拿起第二个正要砸,却见刘小乐将第一颗黑乎乎的核桃从地上捡起,口中认真地道:“我就要这个。”他说着将这个核桃碎开的几部分合好,还细细地看了看,脸上不无欣慰地自顾走开了。

刘老三又是一愣,他发现自己似乎越发不懂儿子了。不过看儿子的表情,似乎是接受了自己的心意,便不再多想,笑了一下,手上干活也利索多了。

夏天的日子本就过得很快,而这样燥热而无聊的夏天几乎是一种折磨,刘小乐和刘老三都有同感,并且都想尽快从这种折磨中解脱出来。而这个夏天里,除了那一以贯之的炎热不曾改变,其他许多东西却在变化着,包括那道老院门。

刘小乐是在一个午后发现那院门与墙链接的地方有些松动了的。他想起刘婶的话,便赶去想跟刘老三说一声。但刘老三彼时正忙着手中的活计,竟不曾注意刘小乐。

刘小乐咬了咬嘴唇终于没有开口。

而他没发现的是那道敞开的门的下端,不知什么时候闪出一道寒光,那里记载着多少年来,那个平凡孩子磨刻的时光。

刘老三是在不知不觉间才发现这个暑假又过了一个月的。因为那个曾经找他修过自行车的年轻人小马外出打工两个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诉说着一些在外的见闻,尤其愤恨那老板吝啬得恨不得不发工资。“这大热天能给他干活已经是老子给他面子了。”刘老三满满脸带笑地点头回应着。

只有刘小乐对这些一贯地不理不睬,彼时他正坐在小水塘边,出神地投掷石子。

临走时,小马朝刘小乐看了一眼,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死气沉沉啊,在省城,那些小孩一个个都激灵得跟小狐狸似的......”他转过身走了出去,一边为这个独特的比喻而骄傲。

他走了几步,竟也学刘婶的罗嗦劲,道:“对了,我那自行车就送给小乐玩吧,”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些神秘地说:“我挣够摩托车的钱了。”说完这些才终于肯走了。

刘小乐却无动于衷,尽管下午他就看见了那辆如今属于他的破自行车。刘老三看那辆破自行车不仅布满灰尘,而且比上次自己修理时还要破。他皱了皱眉头,将它擦干净,重新检查修理了所有的零件。

刘小乐是在刘老三的再三劝说下才肯学着骑上那辆经过整容的自行车的。然而,那自行车对他来说到底有些大,他挣扎着想骑上去却还是有些费力。到他终于骑上去并让车子带着自己飞出几步远,却最终栽倒在小池塘里。

刘老三心里本有些着急,可当他看到刘小乐从池塘中爬起时的笑脸时,却也不自禁地笑了。多少年了,他第一次看见儿子在他眼中那么童真地笑。

刘小乐湿漉漉地推着那辆自行车回到路上。他忽然一跃再次回到了那辆车,这一次他顺利地驾驭了它——这个他眼中硕大的钢铁怪物。

不顾刘老三在他身后要他换衣服的呼喊,刘小乐骑着车飞也似的向前奔去了。此刻,这个少年带着车飞驰着,飞驰着,仿佛没有人能追得上他,正像若干天前那样。然而此刻他感到了更多的喜悦,仿佛开辟了新世界的狂喜。

这时候阳光普照。小路上,一个少年正驾驭着自己的世界,向前,向前,没有人可以阻挡。蝉声,鸟鸣,都成了欢呼,连模糊的风声此刻也清晰起来。

没过多久,他便闯入了那片小树林。他停下车,将它靠在一棵树旁,便径直一个人往前走。在不远处,他曾经亲手凿出的洞赫然在目。只不过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一只模样丑陋的野狗占据了。看得出来,它似乎很喜欢这个不知是谁为他好心准备的窝。

刘小乐注视着那只狗,那只狗也戒备地看过来,不知道这少年要打什么主意。刘小乐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来这里,此刻他看着那只野犬,忽然有种冲动。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不无兴奋地向那狗慢慢接近。在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后,刘小乐对它学起了狗叫:“汪汪汪。”

然而那野狗却终究无动于衷,似乎很不屑和眼前这少年有什么交道。

刘小乐又学了几声,而且在语气里添了几丝他自认为的愤怒和挑衅:“汪汪汪!”

野狗终于也有了反应,野狗说:“汪汪汪!”

刘小乐见野狗附和起来,一时来了劲,又和他叫了几声。然而,不一会儿,他便觉得不够刺激,他想了想,便向它做了一个鬼脸,并从地上捡起不小的一块泥土,毫不犹豫地向野狗掷去。

野狗本来就有所警备,现在自然不允许少年这么公然地挑衅。

于是它很快地被激怒。向着那男孩,呼噜声起,蓄势待发。

男孩全然不管它的反应,又轻松掷过去一个石子

野狗终于忍无可忍,将自己射向了那男孩。

男孩一声兴奋地欢叫,撒腿往回跑去。不多久,他就在树旁找到了他的自行车。他一跃跳上车去,飞也似的朝树林反方向开去。

那野狗在身后追着追着,眼看追不上了,却还是穷追不舍。

刘小乐绕着路兜圈子,一边蹬着脚踏板,一边口中发出“喔喔”的欢叫。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对着小镇的一切,自己是那么地熟悉。他穿梭于各个大街小巷,游刃有余,仿佛一位农人在欢快地检阅他丰收的麦田。而身后,那被他气得眼红的狗被他耍弄得气急败坏却到底没能追上他。对刘小乐来说,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成就感。

风在耳边擦过,身后犹传来愤怒的狗吠声。此刻少年飞驰的身影忽然分外轻松,仿佛干渴之后饮过水的放松与舒适。

刘小乐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那只被他挑衅的狗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丢在了何处。

看见一向郁郁寡欢的儿子忽然开心起来。刘老三心里也一阵久违的舒心。

有了自行车的陪伴,刘小乐似乎改变了不少。那把起子他还会带在身边,偶尔制造出那种让人听了焦虑却让刘老三听着安心的噪音。可是刘老三觉得他和儿子的距离似乎并没有因此拉近。

每天当刘老三开始工作时,刘小乐也开始了他一天的旅程。他会踩着风四处游荡,有时也会将车停在河边,下去游个泳;有时,他也会沿着盘山公路,一个人,盘旋而上,向上直到山顶或最高处。然后他站在那里俯视整个小镇。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么渺小,而外面还有那么宽广的世界。那儿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未知的,充满了好奇。他这样想着,心底有些黯然,虽然这点黯然很快便被阳光拨散了。

快乐的日子果真过得很快,至少如今的生活对于刘小乐来说不再那么一无是处。于是转眼间,暑假竟然就要结束了。

刘老三忽然想起儿子的作业。既然儿子所说的小文早就不在,那么“去小文家做作业”自然是谎话。他趁儿子出去翻看他的书包,于是他看见了那些被涂得五颜六色的小人,而应该填入答案的地方确实一片空白。

有那么一刻,刘老三又恨又恼。但从那书中掉出来的一样东西却让他一愣。只见一片早已枯萎腐烂的花瓣落在了地上,倒像一片枯死与秋天的叶子。似乎刘小乐想把这花瓣做成标本吧,但无奈这书本显得过于单薄了。

刘老三注意到夹花瓣的那一页有明显的痕迹,而那痕迹旁儿子用稚嫩的笔触写下的一行字却让他莫名地心里一痛——“我们是祖国的花朵”

刘老三的恨恼被这句话打得底气不足,莫名地他竟打算暂时包容儿子的一时放纵,只等到开学再好好叮嘱他要好好学习。

知了依旧叫着,夏风依旧吹着,老铁门依旧斑驳着,时光依然流逝着。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忽然刮起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刘老三听见老铁门被刮得“哗哗”响。

闷热了一下午,暴风雨到来后反而凉快了。刘老三开了窗子,任风落进来,有几滴雨淋进来他也不在意。忽地,他听到“咯吱”一声巨响。大概是树枝被刮断了吧,刘老三暗忖,好久下过这么大的暴风雨了呢。

这晚,刘小乐也没有留在院子里,他将自行车推进屋,便爬上了床。窗外雨疾风骤,他只感觉好像所有屋子都被刮得东倒西歪似的。然而,刘小乐觉得自己喜欢静静躺在床上听雨的感觉。外面一片喧闹,屋里一片宁静。更重要的是,外面越是喧闹,屋里越是宁静。这样的思绪无关乎多么深刻的哲理,对刘小乐来说,他只是隐约喜欢那种鲜明的对比。

在一片闪光和雷声中,他将那把磨损得很厉害的起子攥在手中,呆呆地注视着。风声,雨声似乎都无法进入他耳朵。他忽然想起那只被他钉死在小树洞中的知了,他愣愣地想,或许它早已被风雨刮得不知不知去了何方。他想了想,忽然又嘟起嘴喃道:“它活该,谁让它不肯进我给它做的家呢!”

这一夜,两人都那么不明不白地睡去了。第二天,刘老三起得过早了,早得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只是觉得这大好时光该是时候起来干点什么了。但看窗外,明明天还不太清亮。于是他一时以为风雨又要来了,毕竟此刻又有些闷热起来了。然而看了表,确定是四点二十分时,他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起得过早了。

他走到儿子房间,看见儿子还在熟睡,便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正转身迟疑了一下,才突然想起来儿子房间的目的。他将儿子手中握住的那把小起子轻轻拿下,换上了自己前几天精心挑选的崭新的钢笔。

“儿子就要五年级了,”他心里想,不由得多看了儿子一眼。

是日清晨,刘小乐起床时发现自己那把心爱的小起子不知哪里去了,手中握着的是一支崭新的钢笔。他疑惑了一下,立即想到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得赶紧起床准备一下。两个月的暑假过去了,刘小乐对这即将到来的新学期隐隐有些期待。

刘老三已经摆好了早餐,和儿子对坐着吃过一番,便准备送儿子上学了。吃饭间,刘老三不忘强调一遍要好好学习的话。

照例是送到院门口,不知怎地,刘老三觉得今天这院门开得有些沉重。

下过一夜雨,外面到底凉快了许多,刚拉起院门,两人都感到一股凉风袭来,在这大夏天里,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颤。刘老三甩掉手上沾染的雨水,帮儿子将自行车推出院子。

刘小乐精神抖擞,那背上的崭新的书包有些惹眼。刘小乐说一句:“爸,我走了。”便骑着车向学校方向驶去。

刘老三依然像往常一样,站在院门下伸长了脖子目送儿子。要等到那人和车一同消失在路口转角处才肯回去。

刘小乐只顾着向前开着,没多久,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他不禁连忙停下车回过头去。

一个圆形物向着他的方向滚过来,滚了几步似乎再也没有了力气。

刘小乐向门下看去,却找不到父亲的身影,只是那扇老铁门不知怎么竟掉了下来,落在地上,门下方有一片血红,那里正是自己常常摩擦的部位,也是父亲方才站着的位置。

刘小乐脑中一片晕眩,眼睛花了一下,然后他看见眼前那一团黑中隐隐闪过一丝寒光,像是凝结了不知多久的寂寞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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