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 三四回

                                   

林惠子 1947年1月 高雄

1946年内战全面爆发,蒋介石在华东战场上不到半年就损失巨大,兵力不足。1947年1月,他下令第七十师由台湾调往华东。

我都已经记不得当时春节过完了没有。一月的一天,便是台湾兵出征的日子。

我和他的妈妈送开台到高雄港乘船。

他的母亲本来是完全不同意的,郑开台苦苦恳求,甚至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阿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此番赴大陆,是为党国。若儿命大,定回乡向您尽孝。”

“台儿啊,阿妈知晓的很,你不是打仗的人……一是我坚决反对你去,二来你到了大陆肯定会悔得一塌糊涂。一定听阿妈的话,不要去。”开台的妈妈想要扶他起来,但他硬是不肯。

“妈,你这番那番不让我去,我自己的决定,怎的会反悔!!这样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儿马上去跳海里,十八年后再做一条好汉。”他跪在地上,持续撒混。

“你……”郑母恼羞,走出祖庙。就这样,郑开台又一夜未进食。第二天早上,我来看他时,他饿的瘫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啊,啊,惠子,惠子,快,快去给我拿点吃的来……”

他一开始就想入伍,现如今又与母亲赌气,这一来而去,大陆,他就非去不可了。

我站在港口边,望着那远洋碧海,沙鸥掠过,前方是一片无尽头的浪。台湾冬日的的风本应是徐徐温和而带点雨气的,海港边却格外凛冽。我的帽子险些被大风卷走,我赶忙取下帽子。头发被吹乱了,眼睛被风吹得很干涩。

开台上船之前,一手提着一个行李箱,一手抚弄着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明年春节年三十那天在这儿等我。到时候当个团长回来。你就等着当团座的夫人吧哈哈哈。”然后轻轻吻了我的鼻子。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就已经小跑上了楼梯,走到一半还转过头来定睛看我一眼。我感觉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好痛好痛。

看着运兵船渐渐驶远,他在甲板上向我使劲儿挥手,冲我大喊大叫。

“嚯诶!!嚯诶!!”他取下帽子,在手上向我挥舞着。

“嚯诶!”我拼命地向他喊去,微弱的声音在洋面上被浪潮击打着,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我看着运兵船渐渐消失在世界的尽头,不觉间,眼眶已经红了。

“人年龄大了,真是见不得别离。”开台的母亲眼角泛红着对我说。

我抱住她,突然觉得那么的无助,人在这变幻的时代中,生活就像一片虚无……

他们部队一路经过上海开到徐州,那时已快到山花烂漫之时。在徐州时,他给我寄了几封信。前几封充满了豪情壮志,立志要当英雄,我看了都觉得尴尬,亏他还写得下去。(笑)

而后讲到他们在徐州驻扎的事。

亲爱的惠子:

亲爱的,我此时正坐在徐州城外麦田里的草垛上,用之前你在台北给我买的自来水笔写信。我这几天过得很好,高雄一切都还好么?前几天我看见了长江,真的好宽,运兵船就像在海面上航行一样。我们还路过了上海,我在船舱里瞥见了黑压压的一片。

这里比台湾冷多了。我带的被子肯定不够,到时候我看在哪里可不可以领还是我自己买。

我一直觉得部队的军纪非常重要,我给你讲个事儿吧。刚才我跟着几个大陆兵到了一个农民的家里,希望能拿到点儿吃的。农民扑通跪下:“军爷,饶了我吧,刚才你们的部队就已经来拿了,我……我膝下有儿有女,还有卧床老母,这样我们都得饿死啊军爷!

班长气极骂道:“为国出力难道不是国民之义务么?如今非常时刻,让军人吃饱,才好为你们剿匪啊!”说着,便下又抢了东西,我当时心里面不是个滋味儿,也没有参与,虽然后面也一起吃了。

…………

哦!现在他们在喊我了,下一次来信也许是我们在大北方会师的时候了。

X

                          你的极虔诚的郑开台

每每读到他的来信,我都开心无比,仿佛伴着他一起在前线。

然而,后来他就再也没来信了。我想,也许是战事推进了吧,可这这一无音讯,便是整整六年多。

这其中,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1947年的那场运动,似乎与我并无太大干系,就算有,也早已相去甚远了。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台北一家报社工作了几个月。大陆方面的新闻几乎从来没有听见这个台湾旅的消息。1949年,蒋介石败退至台湾。在赴台战士名列中没有看见开台的名字,我的心已经凉了大半。

1949年末,报纸上说大陆已经被共军全部占领。我从台北回到高雄。

我常常一个人在高雄的海港边,观星星,听水声,努力回想那天,他那天走时的情景。

有一年的除夕夜,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时兴起,从家里一直小跑到港口。凭栏,望着海潮一涨一落,慢慢吞噬着陆地,同样吞噬着我的记忆。一个人走在在沙滩上,时而长叹,时而高歌,回头看地上零零落落的脚印。

大家都认为他死了,他的母亲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疯狂自责当时为何不严厉阻止他去打仗。

“你,你这臭丫头!你不是很爱他吗?你为什么同意他,你为什么,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还给我啊……呜呜啊啊”她说着失声痛哭,不断打着自己的脑袋。

她已经疯了。开台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我自己心痛,却要在她面前保持镇定。

后来,大家都认为郑开台在前线被打死了。时间久了,他母亲也释怀了一些,只要不在她面前提起开台,她就不会有事。

可这时,唯独我认为郑开台没有死,原因可能很可笑,仅仅是因为因为那年一月的承诺。

“汉淑,你我现在同病相怜了。”我苦笑着对她说。

“那可不,我现在才觉得你真坚强,我当时安慰你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唉……”她抽泣着,心中想着她的男朋友也至今也不知去向。

渐渐的,我发现我也死心了。

事实是他已经死了。

我在回高雄以后,赋闲在家,有时候翻译几篇英文,发几篇杂文,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又去谋了一份公司职员的差事。

母亲时常安慰我,希望我从中走出来。我也应母亲的请求去相了几次亲。

那是在高雄城里的John’s Café里。相亲对象是一个随父母来到台湾的一个青年,文先生。他一身白色的洋服,梳着油头,带着一副黑框圆眼镜,的确是一个绅士。

“林小姐,你想喝点儿什么?尽管说。这个咖啡厅是之前我在上海的美国朋友的,他也一起来了台湾。林小姐是台湾本地人吧,……”

“给我来一杯蜜桃乌龙茶就好。原来如此,上海果然不一样,这般小资情调……”

文先生笑了一笑,端起咖啡。“你长的真像我的未婚妻。只是,她几年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

我听后一怔,下意识想要安慰一下他却不知如何,只好说:“你长的真像我的男朋友。他大概几年前在战场上死了。”

与文先生的交谈,不温不火,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也就是他说一下在上海滩的生活仅此,然后我付之一笑。他喝着咖啡,时不时用手绢擦一下嘴,我看着觉得有些莫名的恼火。

与文先生尬聊结束后,我对他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走入人群。穿梭在冷漠的人群中,四周仿佛都是虚无。我唯一能看到的,是垂直向前的道路尽头那个用围巾包在鼻子上,把大学制帽侧戴,满脸嬉皮笑脸的男生……

奈何?奈何!奈何……

我凝望着,那飞往金门的沙鸥,请你务必把我的思念送达啊……

                                   

郑开台 1947年冬 徐州

到了徐州后,我给惠子发了几封信。有一件事我没有在信中说,我害怕她生气却又无济于事,一想到她这个模样,我就觉得心底有一阵隐痛。

到了大陆才晓得,说台湾兵军饷多什么的都他祖妈的骗人的!干!好多台湾兵都是被“高官厚禄”给骗到了大陆,可是到了才发现什么都没有……有些大陆老兵痞把这个事当作了一个日常笑料。

不久以后,在徐州城外,我们便遭遇了第一批共匪。他妈的,打得真猛。我们一个营被困在阵地里,侧翼的火力根本跟不上。我是第一次上战场,那种血肉模糊的场景是真的把我吓到了。我们营彻底与援军断了联系。敌人神出鬼没,动辄夜间突击,我军兵员,粮草逐渐耗尽。和我一起的几个台湾兵,宜兰那两个兄弟早就死了,几个高山人在战壕里被敌军大炮炸死了,总之,是越来越少了。

在最后的突围里,我前面有炮弹炸了,我也被震晕了。迷糊中竟然被共军俘虏了。

我醒来后,就被两个共军士兵带着,我慌了,试图挣脱。我害怕,共军到底会怎样残忍将我杀害?我会被虐杀吧…

被押着进入军帐,我看到一个像是军官的人。他正在写着什么。看见我被押送进来,他起身过来给我松了绑。胳膊终于舒服多了,我活动了一下,我依然浑身发颤。得知我是台湾人,他显得有些兴奋,忙问我这,问我那。问了好大一半天。我有些耐不住了,我哪知道这个军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转念一想,既然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横竖都是一条路,反倒觉得无所畏惧了。我便壮着胆子把我是哪里的,我为什么到大陆来告诉了他。

    他笑着,“你姓郑,对吧?小郑,我知道你的志向了。我很欣赏,也很羡慕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啊,”他说着,对着手哈哈气,“要不你先留在解放军里吧。我想,你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民的军队。”他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走出门去。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共匪心肠还挺好的。

我刚开始给团里面整理杂物,后来又到炊事班里。他们互相称呼“同志”,一开始我觉得挺可笑的,后来才晓得,原来大家真的同志。

我们在徐州地区长期驻扎下来,主要任务是对国军进行不停的游击袭扰,为大部队的到达争取时间。

一次路过一个村庄,我看大部队都开进去了,看来是要拿一点儿补给。

我对排长请战说:“排长同志,我搜哪一屋?”

“搜?”他诧异地看着我。

我本来以为是去农民家拿粮食,结果嘞?解放军居然在数钱买粮食。我们在那个村庄驻扎了一周,男同志们就帮乡亲们一起秋收,割麦子。女同志们就和妇女一起织布浣衣,有知识文化的就教儿童识汉字。

一年前那个踌躇满志,一心想要“救国”的我,这才完全明白,原来这就是人们口中的“洪水猛兽”。

接到组织的命令,我们继续向南前进。一幅幅不同的风景画铺展在我的眼前,这就是我陌生而又熟悉的祖国。

“我自己走过来的路,现在我又打了回去,这种感觉太神奇了!”我站在船舱里,望着对面黑压压的一片,转头对战友邓贵说。

“咱一路上打下去太不容易了。不晓得这场仗还要打好久哦。”

“唉,现在我连女朋友都联系不到,信又发不到台湾,你说恼火不??”

“嗐,只要同志们加把劲儿,别说横渡长江了,解放台湾肯定也不是久远的事儿啦!”邓贵本来眼睛就不大,在那黝黑中透着红的脸颊上,眯成了一条曲线。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我从兜里翻了一阵,掏出一支旱烟。

随着解放军大部队的到来,我们在1949年四月份强渡了长江。

“同志们,前面,前面就是南京!加把劲儿,干他个片甲不留!”

过后,解放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攻克一个又一个难关,眼看着解放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所到之处,敌人无不闻风丧胆。

直到厦门,此刻,我已升至排长。我军抵达时,已是深夜时分。隔岸相望,沈政委和团长耳语着,一边指着对面的金门。

这时,政委笑着向我招招手:“小郑!过来。”

“政委。”

“这隔岸便是金门,等同志们准备准备,一鼓作气,拿下金门,解放台湾!小郑,到时候同志们去你家开一个庆功宴!哈哈哈哈哈。”听着沈政委爽朗的笑声,我的心脏都激动得要出来了。

旁边的邓贵同志突然加入我们谈话:“首长,开台同志,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总有一日,让台湾回到红色祖国的怀抱!开台,我们陪你一起回家乡吧!”我站在旁边,看见邓贵激动的神情,同样抑制不住心中的激荡。

远望海峡,远处有一礁石,上面是一座废弃的灯塔,渔火在远方星星点点地闪耀着,在深蓝紫色的夜空下,不禁想起隔岸的她。明年春节,我能回去么? 想到这里,我暗自伤神,眼眶沾湿,独自一人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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