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点儿车上居然没有什么人,是我太久没坐过公交车了吗……”闵宗之把吉他横放在腿上。车厢里位置靠前、面朝过道的三个并排座位像极了地铁——所以她这个习惯了乘地铁的人会在那么多空座位中间选择了她现在坐的这个吧。
天才刚刚黑下来,但街灯、霓虹灯和那些楼房上的发光字已经亮了一阵子了。闵宗之一边看着车窗外头出神,一边听着吉他发出的鸣声。只不过这种声音即便真的存在,也只有她能听得见。她相信一把吉他在没有人弹奏的时候也在发出声音,那是非常微弱难以察觉的声音,要很仔细很仔细地听。就像拿一枚海螺凑到耳边的时候会听到的那种声音一样。
她的视线扫过车载电视和地图,弯了弯手指摸摸吉他。
在路边车站等车的人有黑压压一片。司机熟练地踩实了刹车——前门正好对准了站牌。
人群一动不动,张望的人继续张望,抽烟的人继续抽烟,低着头看手机的人继续低着头看手机。
穿牛仔风衣的女孩往投币箱里“哐当”一声塞了枚硬币,然后把手揣回口袋里,半侧一下身蜷起腿坐在了闵宗之斜对面。她头上反戴着一顶平沿帽——乳白色,什么装饰也没有。
闵宗之的视线从车窗外被拉到了对面的女孩脸上。她迅速打量了这个就像是在和她分享这趟车的陌生人——背着个看上去没装多少东西的红黑格子双肩包,嘴唇轻轻抿着,虽然和她年纪相仿,却像一个害羞又怕生的小孩。
“那句话叫什么,但少闲人……”闵宗之一边用食指叩着吉他一边移开了视线,却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要看哪里。
那女孩眉眼间无端地透出一股淡漠来,几乎让闵宗之质疑了方才对面这个人和自己差不多同龄的判断。
而乔泊晟想的是,“这个带吉他的小姐姐好酷。”
要不是因为她人生地不熟,说不定会跟着对面这个发梢上留着一截洋娃娃色黄毛的少女多坐几站车。她才不会干那种盯着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使劲儿看的蠢事。
乔泊晟伸手捋了一下头发,原本向后披着的过肩长发有几缕垂到了胸前。
“哟,小卷毛。”闵宗之想着,手指急促地点了两下吉他。
乔泊晟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动作,不由自主攥紧了口袋里那枚象棋。黑色的“车”,算是她的……护身符吧。
闵宗之捞过一撮头发,玩味地在手指上绕了绕,又甩回肩后。柔软明亮又很自然的黄色看上去倒比头发本来应该是的黑色干净些。
乔泊晟听着报站器读出一串让她摸不着头脑的地名,动作略显仓促地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备忘录。“阿涤说要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来着……”她把背上的双肩包双手抱在了胸前,靠在了硬邦邦的椅子上。
她悄悄地看对面的人,泛旧的军绿色衬衣和灰白色棒球服,腿侧有两个口袋的黑色长裤。
“她真好看,吉他一定弹得很好。”乔泊晟在心里说。
她们两个都没有离了手机就坐立不安的怪毛病。
闵宗之很享受这种脑子里什么事都不想的感觉,而乔泊晟简直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除了看几眼对面的人之外。
乔泊晟是因为参加象棋比赛来的南京。她可没想到自己会比赛程结束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就锁定了冠军席位。那是全国第一名啊,而她才十七岁。
但她几乎没有时间去高兴一下。一来是因为这对她来讲好像并不意外,二来是因为她满脑子都只在想,这如同是凭空多出来的一天时间里要做点什么。
她清早便去领了奖杯,然后在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里喝了一碗牛奶麦片。走出玻璃旋转门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但愿我不要迷路。”
拐过第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家卖红豆饼的流动小摊。“红豆饼嘛,我们那边也有的……”她伸手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硬币,“南方的红豆饼和北方的红豆饼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吗……”
戴着头巾的大爷问她要草莓味还是抹茶味的时候,乔泊晟很认真地为难了一下,竟然一时没想到自己完全可以两种都买。
“抹茶吧……”她从口袋里掏出硬币——“四减二等于二,我还有两个‘圆大头’……”
硬币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发明之一。乔泊晟身后的闻涤单手把一枚一块钱硬币抛到半空再抓进手心,“正面就买抹茶,反面就买草莓。”
她张开手指,硬币上的数字迎着太阳光闪了一下。
“抹茶的现在没有了,你得等一会儿……”乔泊晟听到了方才那个大爷的声音。
“那就草莓吧。”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最后一个啊。”乔泊晟一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抹茶味红豆饼一边转过了身。
“你要吃抹茶味的吗……”乔泊晟傻不愣登地朝那个绑着高马尾辫的清瘦女孩道。
“没关系,你吃吧……”闻涤只觉得有十二分的意外。
乔泊晟心里莫名其妙地过意不去起来,就像自己糟蹋了人家的东西一样。
“我是抛硬币才决定要抹茶味的。”闻涤看着面前的女孩——虽然神态有些忸怩,却难掩五官大方英气。
乔泊晟想也不想地把手里热乎乎的红豆饼掰开,看着参差不齐的边缘一笑,递了一半给闻涤。
“你这么可爱,就算是个人贩子,我也愿意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闻涤心想。
“谢谢你。”她接了那半块红豆饼,随即学着乔泊晟的样子把自己的草莓味红豆饼也掰了一半作为交换。
乔泊晟略微一怔,也拿上了那半块边缘被掰得参差不齐的红豆饼,捋直了舌头说了句谢谢。
“那个,你叫什么?”闻涤问道。
“乔泊晟。停泊的泊,日成晟。”
“我叫闻涤。三点水一个条的涤。你叫我阿涤吧。”
闻涤问乔泊晟在哪个学校上学,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
“我来……下象棋。”乔泊晟摸着口袋里的棋子。
“你能在南京留几天啊?”闻涤觉得这个女孩就像是奇遇记的女主角,“有想去的地方没有,我可以给你当导游。”
“还能待一天,”乔泊晟道,“我的比赛提前结束了,没地方可去……”
“什么叫没地方可去?”闻涤一愣。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来的时候可不知道能闲得住,也不认路。”乔泊晟道。她现在稀里糊涂得很,就连宾馆给不给她管这多出来的一天的住宿也不知道。
“你还有别的行李吗——介不介意晚上来我家住?”闻涤一边说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天哪,我为什么要留一个只是勉强认识的人住在家里?”
“谁知道呢,感觉对了……我是被黄毛附体了不成?”闻涤心想,“‘感觉对了’这种解释不是只有闵宗之那家伙才会挂在嘴边的借口吗?”
“我家今天晚上就我一个人,你要来,就教我下象棋吧。”
这下乔泊晟也要觉得自己像是奇遇记的女主角了。
两个人互相存了联系方式,闻涤发给乔泊晟一个地址,三句两句交代清楚了从乔泊晟住的宾馆要怎么乘公交车到她家。
乔泊晟陪闻涤坐地铁到了她上辅导班的地方,闻涤干脆给她找了个足够待上一天的去处——图书馆。
“这是到图书馆的票,这是你从图书馆回去取行李的票……今天一天都可以用。晚上记得去我家……”
乔泊晟听着阿涤啰里八嗦的一番话,掐了掐自己的手,“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乔泊晟怀着某种类似于恋恋不舍的心情看了那带着吉他的少女一眼。干净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长度和自己的头发差不多。吉他背在背后,一只手拽着琴箱的背带,另一只手放在棒球服的口袋里,眼神飘忽不定间有些像是……没睡醒。
她不敢相信她和自己在同一站下了车。
而闵宗之也有些惊讶于这过分的巧合,她可是打算跟着人家的——“小卷毛在哪一站下车,我也在哪一站下车。”可是她的小卷毛居然就在她的目的地下了车。
乔泊晟打开了手机的备忘录,鬼使神差地转过身朝闵宗之明知故问了上午阿涤给她的地址。
闵宗之挑眉。
“这小卷毛要去的地方是我家小区!”
她强压下心里的“等闲平地起波澜”,轻描淡写地道:“一路,走吧。”
“天哪,一路!”乔泊晟手心里渗出了连在和大她几十岁的对手在棋盘上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薄汗,“我是遇到了个神仙吗?”
闻涤小跑着出来接乔泊晟,却大老远地望见她旁边多了个吊儿郎当的家伙。
“黄毛?她们两个怎么可能认识!”
闵宗之和乔泊晟看着飞奔而来又猛然停下的闻涤同时叫道:“阿涤?”
三个人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扫视面前的另外两人。
“我跟她……家住一个小区……”闵宗之拍拍阿涤的肩膀。
“我跟她……”阿涤和乔泊晟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跟闵宗之讲清楚了两个人上午因为一块红豆饼认识的经过。
虽然闵宗之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卷毛给她的感觉很好,但她着实不放心阿涤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在家过夜——而且是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
“阿涤,今晚我也住你家吧。”闵宗之朝阿涤眨眨眼。
“好啊!宗之,你会下象棋不会?”阿涤一心惦记着要让乔泊晟教她下象棋的事。
“……不会。”闵宗之一下子便猜得出来乔泊晟是个下象棋的了。
“小卷毛给阿涤下什么迷魂药了,都快成个追星的小女生了……”她想着,嘴上却只是接着道:“可以学的。”
闵宗之把吉他挨着墙和沙发放好,就听阿涤在厨房里喊她,“黄毛,来帮我倒黑芝麻糊。”
“来了!”她应一声,脱掉棒球服挂在了衣架上。
等等,刚刚阿涤叫她什么来着?黄毛?怎么越听越像个在店里帮忙的小伙计?就算这样,她也是宗之潇洒美黄毛。
“阿涤成了这小卷毛的跟屁虫了,我这个宗之潇洒美少年她不稀罕了……”闵宗之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冰箱里帮阿涤递着吐司和饮料。
“卷毛,你要喝这个吗……”
“卷毛,你有想吃的东西吗……”
“卷毛,你从多大开始下象棋的啊……”
“卷毛,你觉得南京美吗……”
闵宗之只想把阿涤的嘴封住,单手撑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像个在课堂上开小差的孩子。
窗外的光线混合了日光灯的白色和不那么亮的黄色。
“卷毛,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晚上七点的高铁。”
“那我们两个送你去车站。”
闵宗之打了个哈欠,懒得动嘴说上一句“别带上我”。
“陌生人给你的吃的东西你能接吗?你还要抢着伺候她?鬼知道她告诉你的名字是不是她胡编乱造的啊?”闵宗之根本没听得进去耳边的“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线炮翻山”,“我这是……在和她争风吃醋?”
闵宗之远远地看了看她的吉他。
乔泊晟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闵宗之,觉得她脸上那一副上课遇到了没听懂的习题一样的委屈神色越看越可爱,却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已经要成了那人心里的罪魁祸首了。
“闵宗之你不能这么幼稚,”弹吉他的少女还在和自己较着劲,“换成你是阿涤,你也会留她住在你家、让她教你下象棋。”
“我们石头剪子布,赢的一起睡大床,输的去睡我房间里。”阿涤轻轻拽了拽闵宗之发梢上的黄头发。
“噢,石头剪子……”闵宗之有气无力地一抬手。
“不用不用,我可以睡沙发——”乔泊晟摇头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再这样下去,我的脸皮真要比城墙还厚了。”
“我也可以睡沙发,”闵宗之解开衬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离琴近。”
“我也可以睡——”阿涤一张嘴便被卷毛和黄毛同时打断。“你怎么能睡沙发!”
“你要是睡沙发,我就睡地板。”闵宗之的语气里倒听不出一点“睡地板”的意味。
“老老实实石头剪子布。”阿涤推推闵宗之的手。
乔泊晟突然拍拍膝盖道:“我睡沙发,你们两个一人睡一个房间。”
阿涤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闵宗之挑眉问道:“你确定?”
闻涤不用想也知道闵宗之这家伙会半夜抱着枕头来找她。
“我是不是应该表扬你一下,现在怄气怄得越来越不着痕迹了。”阿涤给脸上分明写着两个大字“委屈”的人分了一半被子。
“我不是冲着她,”闵宗之双手垫在脑袋下面,“但我觉得你是个二愣子,而且,还很偏心。”
“咋这么酸呢。”阿涤小声说。
闵宗之看了一眼窗帘后面透出的光亮,回想起乍遇见乔泊晟时的样子。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在作怪,迫使她多看了那个女孩几眼。而不是和那些普通的陌生人一样。
她终究还是没和阿涤说,“和她一趟车回来的时候,我本来想好了要和她在同一站下车,不管她在哪一站下。”
“你对人家凶巴巴的,但人家真还蛮喜欢你呀,刚刚摆弄象棋的时候看你好几眼。你倒好,就臭着一张脸。”阿涤道。
闵宗之的生物钟一向很准。六点整的时候她便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到地下车库里练琴去了。
乔泊晟发现少了一个人,没头没脑地问阿涤道:“她去哪了?”
阿涤一看沙发角上——吉他不在,心里就有了数。“弹琴去了。”
“那她还回来吗?”乔泊晟冲口而出。
“回来。”阿涤在心里笑乔泊晟还真是惦记这黄毛,“她不敢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每天都醒得很早吗?”乔泊晟睡在沙发上,按理说放在沙发边上的吉他被人拿走的时候她一定是能察觉到的,可是闵宗之的动作轻得好像一点响动都没有发出。
“差不多吧,”阿涤想了想,“但她可不是每次醒了以后都马上起床。”
乔泊晟拿着带在双肩包里的卷发器和木梳子对着镜子整了一阵头发,又把帽子戴回头上。她每天都要这样打理她的头发,因为她喜欢卷发——不要波浪形的也不要电话线形的,她就只对这种看上去很自然的卷发情有独钟。
“卷毛,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你回去之前我们还能在南京转转……”吃早饭的时候阿涤问乔泊晟道。
“我……我都行……”乔泊晟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仍什么也不说的闵宗之,“那个,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闵宗之心里惊讶,“小卷毛居然会问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噢,博物馆吧。”面无表情的答复。
阿涤挑了一堆一堆的纪念品,书签、钥匙链、笔记本、手环……
“我和黄毛给你的。”
“又拉上我了。”闵宗之心想,把手往口袋里一揣。
“谢谢……我回去一定好好保存!”乔泊晟根本没注意到阿涤什么时候跑去买了这么多东西,“明……明年我要是还来下棋,就请你们两个吃饭!”
乔泊晟在火车站进站口门前跟闵宗之和阿涤道别。
“阿涤的感觉没错,姓乔的人不坏。”闵宗之抬眼看了乔泊晟一下——依旧是反戴着白色帽子,灯光把帽檐的影子投在了那副端正英气的五官上。
“卷毛,有空了来南京玩。”她终归不想说什么煽情的话。
“啊,黄毛笑了。真好看……”乔泊晟一边点头一边想。
“那天我在公交车上看见你,原本是想跟着你,和你在一站下车的,没想到你和我要去的居然是同一个地方。”闵宗之把昨晚未告诉阿涤的话说了出来。
“那你有什么立场觉得我留她住在家里是件过分的事啊……”阿涤在心里对闵宗之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翻一个白眼。
乔泊晟愣在原地。
“到家了记得跟我们说一声啊。”发梢上留着一截洋娃娃色黄毛的少女朝她挥着手又粲然一笑。那模样比整个南京城还要灯火通明。
20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