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川县直中学 吕小霞
已是午夜,但毫无睡意。想妈妈,想姐姐,想自己,想着女人一生的命运。内心百感交集,像有人倒进了委屈、酸楚、痛惜、无奈,又丢进辣椒,撒入盐巴,再用冰冷的铁棍疯狂搅拌。撞得心痛,却又流不出眼泪,因为,酸涩早已倒流入心。
女人应该嫁一个怎样的男人……
血缘决定遗传,但遗传又好像不仅限于生理,更有性格和命运。有时,生活会带你走进一个怪圈。一家人、甚至几代人都演绎着同样的故事,像电视剧没完没了的续集。
是前世的是非注定了今生的恩怨?还是人对生长环境有着潜意识的不由自主的模仿?抑或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恋父情结”“恋母情结”在左右着大脑的选择?命运被不同的个体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复制着。有时候,明知要挣脱,可不久,依然会重复之前的选择。越想要摆脱怪圈,越有东西拖拽着,好像怪圈中央是个强大的磁场,我们这些渺小的铁屑永远逃不掉它无形的掌控。
母亲漂亮干练、能说会道、正直善良,洞晓人情、眼界高远,善交际、明事理,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是我们家的太阳,指引着我们一步步走出贫穷,走向美好。母亲在哪,哪就是家,也才像个家。我们兄妹四个,还有父亲,都爱围着母亲,她是这个家的心脏。母亲在,我们才踏实安稳,心才会回到原处。
母亲似乎有些看不上父亲,我从小就知道。也许像很多女性一样,因为孩子,身不由己。母亲总说,如果她离开了,孩子跟着父亲,会有吃不尽的苦。连父亲都说,能娶到母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祉。他对母亲的依赖,不亚于我们。有人说,妻子决定一个男人的生活质量,丈夫决定一个女人的前途命运。而我的伟大的母亲,隐忍一生,既给了父亲幸福生活,让软弱的父亲躲在庇佑下,诸事不问,又给了这个家美好的前程。
民风淳朴、厚道善良只是农村相比外界给人的一种整体印象。愚昧和狭隘衍生了很多负面情愫,比如,自私麻木、贪婪嫉妒、霸道野蛮、弱肉强食。生活在那里的人体会到的丑陋或许比美好更多。而一个女人要想撑起一片天,除了能力足够强大,还要有几分霸道和野蛮。女人成长付出的是血的代价,是要把骨子里柔弱、依赖的天性,惨无人道地层层剥离、剔除,再缓缓地移入男性的刚强与勇气。其间,还要经历一个弱与强拉锯对抗的缓慢过程,而每一次斗争,都是重温伤痛。
盖老房子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白天在队里干活,晚上拉着架子车,到山上拉石头,修地基。而我们兄妹几个蜷缩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哥哥抱着妹妹,我和姐也依偎在哥哥的腿上。深夜,母亲拖着疲惫归来,哄我们入睡后,还要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棉衣,还有一年四季纳不完的千层底……这几年,妈妈身体不好,都是年轻时疲累过度,积劳成疾
父母最早盖的是两间土坯瓦房,还有一间茅草房做灶屋,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大姐初三时凌晨四点起床,在灶屋那微弱的灯光下背书的身影。大姐以前是很贪玩的,此番改变,只因老师说了声——你能考上学,太阳打西边出来。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家里修砖房,和邻居因地界产生了很大矛盾,父亲软弱实诚,总是无原则地退让,做好好先生。母亲生性要强,难以吞咽委屈,便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官司。
那两年,母亲总匆匆忙忙,风风火火,整日骑着一辆28自行车,后面驮着我的父亲(父亲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而母亲不认识字),到县里、乡里来回奔波。我们没有熟人可以托关系,更没有多余的钱给人送礼。即使有,以母亲的个性,也绝不会向人低头的。势单力薄,唯有凭借母亲唇舌间的义正言辞,据理力争。母亲总是忙得顾不上吃饭,太忙,也太焦虑。
一个可怜而又坚忍的女人,疲惫而无奈地奔波在男人的世界,目不识丁,却眼明心亮。长大后,我总会想,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可曾偷偷哭过?伤心委屈、遇到难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找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个再刚强的女人也有一颗柔弱而孤独的心!所有的女汉子都是畸形生活罪恶的“杰作”!
那些年,村里上大学的很少,在老家,好像上学就是为了拢个子,因为太小,什么活也做不了。家家都穷,孩子又多,一是供养不起,而且也缺乏学习文化的意识。我们家算是村里的贫困户了,但母亲从未放弃过让我们读书的念头,母亲常说,自己这辈子最窝囊的就是不识字,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在这穷乡僻壤里呆一辈子。那时的母亲也许已经深味人情冷暖、世间百态,而对于贫寒的人家来说,读书上大学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每年交学费的时候,是母亲最为难的时候,她卖掉养了一年的猪,卖掉并不充裕的粮食,卖掉还不粗壮的杨树……每一件事,都要母亲亲自料理。童年的记忆里,母亲娇小瘦弱,常常半含羞涩,半带泼辣,怯懦卑微又故作精明地和一群老奸巨猾的男人唇枪舌剑,讨价还价。即便如此,四个人的学费,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凑齐的。
每到开学的时候,我的内心总是很忐忑,因为我的学费总是在开学后学校催要多次,才交上的,有的时候,一拖就是一个学期。每次老师在课堂上说,某某,明天把学费带来。那种声音在我听来,就像大大的耳光摔在我的脸上,那么响亮,那么刺耳。我总是满脸羞红,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无地自容。小小的我,就已经强烈地感受到贫穷对自尊心的深深伤害。好在,我的令人羡慕的学习成绩总在勉为其难而又义无反顾地为我撑着脸面,成为我学习路途的另一支柱,另一慰藉。
那年,家里出了些事,看到父母为学费发愁,我便把书从学校抱了回来,决定不上学了。妈妈狠狠地打了我,打着打着,眼泪就落了下来。的确,孩子们太懂事会让大人内疚的。妈妈说,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你们上学!“砸锅卖铁”,这四个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它们强烈地震颤着我的耳膜,深深地烙刻在我的心里,那是激励我奋发上进的精神旗帜,是鞭策我努力前行的教条戒尺。它们渗透着一个女人伟大的母爱、不屈的坚韧和抗争命运的决绝!
大姐考上了财会,哥哥考上了公安大学。那些年,教育上还比较腐败,从不低头的妈妈向亲朋好友借遍了钱,到洛阳、郑州打探门路,不是走后门,只是为了两个孩子不被金钱和权势无辜得挤到线外。直到哥哥和大姐拿到录取通知书,顺利地进入大学,妈妈才松了一口气,村里人才知道我们家出了两个大学生。我记得那天,妈妈很感慨:孩子们争气,考上了,但如果上不了,那只能怪我太窝囊了!我再苦再难,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受委屈!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我刚上初一,但我的脑海中已经无数次地闪现着一副画面:一个孤独贫弱的农村女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屡屡碰壁,步履沉重,眼神失落而又坚定……母亲就是我心中的一尊女神雕像,一颗永不陨落的太阳。
没有孩子,爱情便是一个女人的精神支柱;有了孩子,爱情便被悄悄收藏,默默退场,孩子就是一个女人的全部生活。嫂嫂嫁到我家之后,也常说,妈妈过于操心,太娇惯孩子。也许母亲一生都在用对子女的爱填补着爱情的空白,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这样的付出。仿佛分心就是撕裂伤疤,而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即便再分出一个空间,又能装下什么呢?
年龄一天天长大,为人妻,为人母。渐渐地,在感念天伦温暖的同时,也品尝出人情的寡淡凉薄。每次回家,我和姐姐会不约而同地围坐在妈妈身边,只报喜不报忧。但知女莫如母,不管你把心事隐藏的多深,她那美丽而睿智的眼睛总能穿透你的内心,看懂你强颜欢笑背后的忧伤落寞。母亲强大而宽广的内心好像能承受并化解一切,仿佛我和姐姐的任何善意的隐瞒都是对母亲生活智慧的不恭与漠视。后来,我们大事小情都对母亲讲,她就像我们的人生导师,指引着我们翻阅那本晦涩而艰深的厚重之书。
当苦闷、压抑找不到释放的出口时,生活也就失去了应有的色彩和乐趣。夜深人静,会莫名其妙地流眼泪。女人,该怎样活,才不会成为笑话!想在平凡而卑微的生活中开出一朵淡雅的小花,可命运总在无形中逗弄和挑战我们的善良,也许还是不够潇洒,有的事能拿得起却放不下。
姐姐常说,我们姐妹,都随妈妈,都是太善良了,太感情用事了,遇到烦恼,总是先自责。有时,明知对错,却依然会固执地跳进泥潭,身体沾满污秽,却还自认为心灵圣土和精神世界可以高洁永驻。
“宿命”总归是个不太美好的词语,当生活遭遇难以释怀的事情,难以化解的孽债或难以迈过的坎坷时,“宿命”就从心底钻出来了。它带我们走进两个极端,要么就此开解释然,让生命柳暗花明,走向另一种圆满。要么躲进一个既定的怪圈中,在保护和庇佑下让生命变得更加柔软,软到没有骨气,无力抗争,吞咽着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在嗟叹和忧怨中终老一生。
也许,前世今生的命运和缘分真的不是人为可以掌控的。只要善终,只要有善果,过往的一切是非恩怨、坎坷疲累似乎都是值得的。母亲现在过得还好,这是最令人欣慰的。我有时会想,如果女人选了另一个人,生活会是怎样?大概,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假想,有些事情是早已注定的宿命!非要经历那么一段或长或短的磨难,我们才能真正的懂得生活,尊重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