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善待他们!因为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

这世上最让我无法承受的有几样事物,离别的背影,风中的落叶和老人的哭泣。

它们总是充满了无限旷凉萧索的意味,代表着世间永远的悲伤。尤其老人的泪水,最是让人难以直视,仿佛饱含了所有时间里的艰辛苦难,落寞沧桑。

我曾一度认为,老人的眼泪,就是大地的伤痕,人生最凄凉之景象莫过于此。

小时候我见过爷爷流泪。

因为心疼久别归家的我,找来叔叔为我修电视,结果被父亲责备。他解释争辩无用,便把自己锁在屋里抽泣。

那是固执的老人与儿子怄气,委屈的泪水。哪怕爷爷平日里待人接物云淡风轻,也总忍不过晚辈至亲的顶撞误解。有时候老人其实更脆弱。

奶奶的泪水大多流在了那些漫长苦难的日子里。

经受了命运与生活无尽的折磨和摧残后,她同很多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一样,如今对待太多事情已是平淡。然而舅婆的突然离世,却让她的泪水再次大颗地滚落。

那是在苦难里建立的无比坚固的感情。亲人永别,这泪水是对她们一生遭际的最后感怀。

与爷爷奶奶的泪水不同,我也见过外公流泪,那是因病痛折磨而身体难耐,眼里自然涌出的泪水。

他不停颤抖,嘴里直冒着口水,茫然地环顾周围,仿佛要重新认识一遍屋里的人,这些都是他的儿孙。

他眼眶里不时会盈满泪水,脸上却毫无表情,可能不是伤心,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眼里有泪。

外公旧疾复发,颅内严重积水、几近半身不遂,记忆力迅速衰退、脑子也越来越不好使。但因高龄不敢贸然手术,出院后在家休养。

有几日外公病情加重,无法进食,只勉强以饮水维持。全家老小,亲戚朋友都赶了回来,整整几十口人,占满了几间屋子。

他们分成几拨各自围在一起,高声地谈笑着,有的寂寞难捱,摊开方桌打起麻将。

外公躺在里屋的床上,不停地扯着纸巾,将每两折叠在一起,砌了高高几堆,有的散落在地上,被踩得七零八碎。

剧烈的阵痛让他无法安静地入睡,刚上床不到半小时便喊着下床,而坐下来不到半小时又要去睡,如此循环。一个人的力量甚至不足以搀扶起他颤颤巍巍的身体,他们便轮流让两个人照看外公,其他人继续着热火朝天的相聚。

外公进进出出都要寻找他的手电筒,走动时把它紧紧握在手里,坐着时揣进衣兜,躺下了要放在枕头边上,并不时伸手探索,确认它安然无恙了才能安心。就算在白天,外公也要打着电筒出入房间,任别人怎么劝说也无用。

或许在那些孤独的岁月里,始终陪伴着他的手电筒,比起子女于他还更亲近... ...

连续几晚的熬夜坐守,也没见外公有要死去的迹象,人们开始失去耐心,到来的人每晚在变少,他们回到了各自忙碌的生活。

最后,剩下外婆拖着衰老的身体,独自在老家照管外公。

平日里外婆总有操劳不完的活,自从外公病重以来,她终于能遂子女心愿,丢掉了农活。但他们低估了照顾病人的难度,两个月下来,外婆便消瘦了一大圈,因日夜不离照顾外公起居而过度劳累,她的哮喘病又犯了。待我再见到她时,她的状况已经不比外公轻松。

她不得不召集所有子女再次商量起照料外公的事情,说再这样熬下去,恐怕她还要比外公早死。

一场大家庭的协商会议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样的座谈从外公多年前患病以来,已不知召开了多少届。

以父亲为首的女婿们主张每家轮流照顾,而几个儿子儿媳却坚持要集体出资请专人照管。经过几番激烈的辩论,终于又一次不欢而散。

但很快的,儿子们就联系好了离市区不远的一家私人养老院,送外公去了那里。

他们也会分批隔三差五的去看望外公,然而外公变得比以往更沉默了。最近一次去探望,他竟全程将脸扭向一边,没和舅舅们说上一句话,离别时也始终一言不发。

谁说外公已不知人事,面对儿女的态度,其实内心清楚得很。

年轻的时候,为做生意,外公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加上外婆整日操持农务,勉强支撑着这个大家庭,他们苦苦磨磨养活了八个子女。

如今开枝散叶,儿孙满堂,逢年过节,大大小小的总能凑满几张大圆桌。

谁曾料老来重病,竟没有一个子女能陪在左右,还要离家百里地倚靠着外人。

不知道在那些我们见不到的夜里,外公是否还会因为疼痛而眼里噙满泪水。或许,在他无论如何环顾四周也找不着一个熟悉面孔的时刻,他已经能感觉到了那眼里的温热。

外公的境遇让我想起另一个悲伤的故事。

作为堂兄弟,二爷爷在世时喜欢到我家来找爷爷聊天,都是旧时受过教育的人,比起爷爷来却更为知书达理,平和谦逊。

他一直住在山上的老木屋里,平时的生活几个儿子很少过问,听说他最后的日子过得尤其可怜。房屋因年久失修,每逢雨天便漏得稀里哗啦,住在旁边平房里的儿子媳妇却从不作为。冬天没有煤炭,只能烧些受潮的木材取暖,灯泡坏了没钱换,便在夜里摸黑。后来受寒生病,儿媳总能被太多事情耽搁迟迟买不来药物。每日还要自己做饭,当然很多时候他只能喝稀粥。最后他终于把自己拖死了。

村里的老人们去给他料理后事,才发现他的床上竟是一片潮湿冰凉。

没有人看见过他流泪,但我能想象,在那些狂风大作的夜里,那顺着床沿流下,打湿面庞和嘴角的雨水里,一定还混着股咸咸的味道。

这是个多么善良温和的老人,却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每每想到他的晚年景象,再联想起此时外公孤独的身影,心里总会免不了一阵绞痛。

端午节那天,舅舅们来约父母一道去看望外公,父亲坚持原来的立场,气急败坏地再次声明,除非他们答应接外公回家照顾,否则他不会踏进那家养老院一步。

父亲信奉养儿防老的古风遗训,认为赡养老人不是走亲访友,再多财物供养也不如日常陪伴身边,病来侍奉榻前。

正是父亲的信念,让爷爷奶奶在受尽了生活的磨难过后能得以安享晚年。

尽管这个家庭过早地丢给了父亲太多沉重的担子,让他默默承受过太多少年的心事,甚至于长久地积压在心中时至今日亦不能全然释怀,也从未减损过他对于父母的孝道。

为了顾及老人的情感,他放弃了许多外出居住发展的机会,一直守在爷爷奶奶身边,从没有对伯父提出过任何共同分担的要求。

但作为女婿,他却爱莫能助。在以儿子负担为主的传统背景下,他不能主观改变规则,况且如今家中的光景实在无法独自承担起赡养外公的重责。纵有再多不满,也无力改变外公住进养老院的现实。

曾经我以为母亲那边的大家庭更为友爱和谐,无论老人生辰或节日庆典,总会齐聚众多子女孙儿,一大家子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直到后来听到外婆私下的嘀咕,我才惊觉起在那些热闹欢腾的背后,是两个相依为命的老人更为长久的孤独。

儿女们有规律的回家,多是凑在一起攀比闲谈,或通宵赌博娱乐,有的更是连夜就往回赶,真正能沉下心来陪陪老人的并没有几个。他们已经把回家当作定期的休假,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留下的只是一片狼藉,等待外婆去打理。

当我看清了这些,我能感觉那曾留在我心里的美好印象,已经有了瑕疵。

一世辛苦,换回的不过一场落寞。原来,所有凄凉的景象,都是一个不圆满的结局。

我无法忍受老人的哭泣,但我相信,当一个老人已经获得了命运的回报,他流露出来的,一定是祥和安宁。然而这世间却永远会流着老人的泪水... ...

不幸中的万幸,外公去到那家养老院,竟遇到了一对可爱善良的小夫妻,他们不惧脏与累,每日为外公换尿布、清洗身体衣物、陪他打牌游戏,还退回了舅舅们多付的钱。我想,世上总有这些如天使般的人,他们的存在,慰藉着人间每个尝尽荒凉的心灵。

父亲年轻时常年在外跑生意,奶奶总会接待路过村子的外地人,给他们端上一碗热茶,留他们吃顿便饭。她说,只为别人也能如此善待父亲。

在那些不好的年代,村子里时常会迎来流浪的老人或乞丐,父亲总会大老远的朝着他们叫喊,“唉!过来,给您老一点过路钱嘞。”

从奶奶、父亲和那对还未谋面的小夫妻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憧憬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古老却永久的美好画面... ...

孝敬你的父母。不为回报养育的恩情,只因那是人性里最基础的部分。如果遇到无助的老人,无论如何请善待他们,因为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


     ——2016.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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