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一个人,是因为记住了他的悲欢离合。储存在脑海中的记忆,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模糊,甚至有一天,丝毫回忆不起那其实很简单的轮廓。唯有一生的悲欢离合由一页页素笺承担,踏着古时的月光,留在了紫陌红尘里。
纳兰容若的往事,尘封在《饮水词》当中。许多人将它开启,或是无意,或是期许,却难得有人真正了解他,“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这其实并非无奈地呻吟,只是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将一生荣辱悲喜尽付于词章。人说,纳兰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转世,虽说是后人附会,却真实地叫人打心眼里坚信不疑,或者,是根本就不愿去怀疑。
因为他们是那样的相似,短暂的一生被伤得千疮百孔,只有文字才能让他们静下来。一身旷世才华,化为了传唱不朽的词章。沧海桑田后,里头藏着的伤疤依旧明显,恍如昨日刚刚种下的相思子还在发芽。
《饮水词》,取自南宋岳珂《桯史·记龙眠海会图》“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当邂逅了它,我们便记住了纳兰容若。可是,时间久了之后,许多人却时常会遗忘饮水词,甚至会忘了容若这个字,只能隐约触摸到心口被烙上了一点朱砂。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沙》
他的词,从不需刻意堆砌繁华,亦不需悠远的典故加以装饰,只以“纯真”二字便道尽浮世苍凉。而或许于他平淡的字句,于我门却是绮丽的流年里最深的忧伤。他断肠,我们亦是。
当年,容若的父亲纳兰明珠读罢《饮水词》,不禁老泪纵横。他不明白,一个什么都有了的人,怎么还会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呢?没错,容若一出生就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荣耀,他出生贵胄,父亲是清康熙年间最重要的大臣之一,满洲正黄旗人。
纳兰容若初名纳兰成德,号楞伽山人,为避当时太子“保成”的名讳,改名纳兰性德。他是家中长子,带着众人期许降生,身份尊贵,视若珍宝。因为出生在腊月,所以又唤他为冬郎,不知坠地的那一刻,可否有飒飒飞雪来至,看看这世间又一位如冬日般寒冷的才子降临。那一生的美好如同天空中的白雪,来去匆匆,是永远无法握住的珍贵。
纳兰虽是满人,却秉承了绵长的汉族文化,尤好填词,被誉为清朝第一词人。王国维还在《人间词话》中称颂他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他的前生,是一株开在世俗之外的桃花,虽然美艳至极,却不愿任何人去打扰。没有红尘喧嚣,没有名利虚无。只想在一片土地上,看云卷云舒,静静地等待花落老去。
纳兰终归是无法与繁华相溶,明珠不懂,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总是与忧伤作伴。然有时却习惯沉浸在伤痛中,回忆起往事时,偶尔还会有一丝暖意,来抚慰遍体鳞伤。
虽然史书中记载的模糊,人们映像当中的记忆却依旧深刻,即使只是轻描淡写。年少的纳兰,曾有过一段刻骨的恋情,带着懵懂的羞涩,初尝爱情的味道。传闻,那是容若的表妹,寄居在明府。
有不少人说纳兰容若是《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原型,虽然没有十足的说服力,但也有一定的根据。曹雪芹祖上家庭颇赡,祖父是康熙皇帝的侍卫,与容若相交甚好。当年乾隆帝看到《红楼梦》后,笑着说道:“此乃明珠家事也”。
而容若跟他表妹也如同宝黛二人,几年郎骑竹马来,俯身嗅青梅后,天各一方。但不同的是,宝黛是死别,纳兰与表妹却是生离。
如果,你已经不在了,我便可以遗忘一切,转山转水,等待来世重逢。可是,明明知道,你离我仅仅只是一墙之隔,却犹如万丈深渊,无法跨越。当你立于月光之下时,可否能看见明月中有我思念的身影;或许,你也时常在想,每当夜阑,耳畔刮起微风时,我可否能听见你低声的呢喃。
表妹是进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个中原因,细说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
那是有一天,容若在皇宫和表妹见面时写下的一首词。你我皆知,中间隔着的岂止是九曲回廊,是连一诉幽怀都无法做到的参商之隔。
在那一刻,容若心中有了第一道伤痕,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了。所以当那个同样蕙质兰心的女子到来时,他失去了往日的柔情,只抛给她冰冷的眼神。
她是卢氏雨蝉,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与纳兰门当户对。可她没有贵族小姐的娇贵,就像一个平凡的女子一样,淡淡的微笑,给身边人最温暖的情意。她没有怪过纳兰对她的冷漠,她知,曾有个女子已占据了丈夫整颗心,可她不在乎,陪伴在纳兰身边做一个好妻子。或许,纳兰的才名,她早有耳闻,早就憧憬可以和他一生一代一双人。
可是,她的出现也如昙花一现,只陪伴纳兰走过了三个短暂春秋,就因难产而离世。上天就是这样残忍,从来不会过问世人的感受,当他要夺走什么时,我们根本就无能为力。
真的不爱她吗?不,只是内心的执着,只是悲伤蒙蔽了双眼。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我们,幡然醒悟,总是因为失去。
这阙《浣溪沙》是纳兰词中我最爱的一首,是一首和着血泪写成的悼亡词。许多人,都喜欢纳兰那流传千古的佳句“人生若只如初见”,而我则更爱他的“当时只道是寻常”。相对于前者,后者只有无尽凄凉,西风侵扰残阳的落寞,任由悲伤肆虐蔓延。不再想象,不再祈盼,这样,也好!
后来,不知上天是何用意,让一个生在江南的女子闯入了他的生活。对于续娶的官式,纳兰没有丝毫感情,就连她的墓碑在纳兰家族的祖茔里都未寻到。而对于这位出生青楼的沈宛,却真正的投入了感情。只可惜纳兰家族不可能接受一个汉族女子,更何况是欢场中人,所以纳兰只能将沈宛安置在德胜门的别院里,连妾的名分都没有。
纳兰不顾一切地要跟沈宛在一起,他是明白自己已经不起离别,然而这次先离开的却是他自己。纳兰犯有寒疾,这是一个极为痛苦的病,最终夺走了纳兰年轻的生命。三十一载,仅仅走过了三十一载春秋,连岁月都还来不及风干,就化为了史书中酣然沉睡的记忆。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
这首词是容若在陪同康熙出巡塞外的路途当中写的,他是御前侍卫,曾辗转国土各地。无疑,康熙对容若是赏识的。他病时,康熙多次派遣宫中御医,明府每日都有数批“络绎至第诊治”,只可惜离知音还差那样一步。纳兰在康熙身边作了九年侍卫,蹉跎了九年光阴,最终在心许的仕途要到来时,却先一步离开人世。
雪花的美是孤独的冷,就如同纳兰,冷的不似生长在泥土里,像是来自天外。别有根芽,终于是要走入那片白茫茫大地,落尽了富贵繁华。
当年只是平平常常的事,可是有一天却成了求之不得的梦想。在痛苦中明白,是一种残忍,而又是谁之过错?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愿望,可到头来呢,不过,当时只道是寻常。
2012.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