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上将已经对着棋盘一下午了。他从二十多岁起便醉心于军务,很少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爱好,最近十年他才开始努力培养一些,但很可惜,他还没有遇到能让他沉迷其中的,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除了你和拉斐尔,已经没有人愿意来探望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了。”劳伦斯上将把棋子扔进盒子里,语气听不出抱怨的意思。
“怎么会,大家只是不想扰您清净。”维尔维特少将说。
劳伦斯少将哼了一声,说:“你也学会说客套话了啊小不点,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他说完又叹了口气:“连你也要走了。”
“请您不要说的好像我回不来了一样。”少将不满道。
“唔……那可不好说,第十三星区虽然荒僻,但新鲜玩意还是挺多的,年轻人乐不思蜀也是有的。尤其是尼瓦星,我听说他们的卖春女郎甚至在体内移植了章鱼吸盘的基因,最有名的就在我们曾经巷战过的特玛利亚街区,你有空可以去参观参观。”
刚喝进去的红茶全部喷出来,“上将!”他红着脸喊道。
“哈哈,开个玩笑。”上将素来冷肃坚毅的脸上一点也没有好笑的神情。
“但是,韦伯,”他继续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该走出来了。你和我不一样,我是注定的孤家寡人,失去了视如己出的孩子就失去了所有感情。但你还拥有爱的能力的,不要让逝者将你束缚。”
韦伯·维尔维特由衷地感激,在几乎全世界的人都将他看做伊斯坎达尔王的遗孀,一个亡者的所有物,一个对王的死负有责任应终其一生赎罪的祭品时,这个老人还会对他说你属于自己,你还可以追求爱和幸福,这纯然是出自长辈对年轻人的呵护。
但是恕他不能领情了。
“感谢您的关心,但是,我想您误会了。”韦伯说,“如果说我还拥有爱的能力,那一定是因为我依然爱着我的王,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但请您不要因此认为我很可悲,我的王给予我的不仅仅是爱情,即便他离开了我,他也依然为我留下了重要的东西。他的热恋不会是我人生的全部,是他拓宽了我生命的容量,让我知道我想做一个怎样的人,与此相比,世俗的情爱已经不值一提。”
年轻人谈起他们的王时,一扫冷淡和疲倦,眼中燃起灼人的光亮,目光透过眼前的一切,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朝圣般诉说着自己的信仰。
劳伦斯上将恍惚间又看到十年前那个少年,仅仅因为被王选中为搭档而获封少将的年轻向导,就是用这样清澈又热烈的眼神看着那个火红的身影。
马其顿联合政府的先王伊斯坎达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你去问军部的人,无论对方真正的想法是什么,都一定会表示他是天下军人的楷模,是马其顿军神。议会则对他褒贬不一,或许会说他穷兵黩武虚耗内政,或许会认为他极尽进取之功。和他交战过的对手即便再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好的对手,军事才能无人能敌。
但在韦伯·维尔维特眼中,那就是个毫无心机,不屑阴谋,只知道前进的傻大个罢了。
他最心爱的傻大个。
那一年二十三岁的君王终于松口答应去向导学院挑选一个搭档来协助自己战斗。也许是终于迎来了迟来的思春期,又或许是厌倦了母亲和议会的聒噪,也可能是在实战中意识到了作为哨兵的单兵极限,总之王愿意走出这一步简直是举国同庆的大喜事。
然而就在全校的向导都恨不得打扮成花孔雀把精神触手拧出最风骚的麻花来吸引王的注意力时,韦伯·维尔维特正在教室里和自己的老师肯尼斯·埃尔梅罗·阿奇博尔德顶嘴。
“精神力借助其他波来增强影响力是可行的!我可以用电脑模拟建模来证明!”留着妹妹头,矮小少年昂着头对自己的导师说。
“这不过是你因为自身实力不足而产生的妄想而已,精神力是人类在漫长的演化中获得的神秘力量,虽然那些科学家号称所有神秘都能够有科学的解释,但是妄图借助外力与比自己实力更强的人抗衡,这就是弱者的投机取巧,而且注定失败。”金发的导师不留情面地嘲讽道。
但少年并未因为他的冷嘲热讽而退缩:“借助外力弥补自己的不足有什么不对?人类的发展不是一直如此吗?没有利爪就制造武器,没有翅膀就制造飞机,没有神力就制造机甲,利用电磁之类的波来增强精神力和这些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于你的精神力之所以被波干扰只是因为你太弱了,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足以与精神力抗衡的波,你的想法就像用牙签当武器企图击败一头大象。好了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浪费,有这个抬杠的闲暇你不如去考虑转个机甲维修的专业,战斗辅助不适合你。”高傲的导师下完结论转身打算打算走,却停住了脚步。
“尊敬的陛下,很抱歉让您看笑话了。”他说。
原本还气鼓鼓的韦伯听到,惊讶地转头,看到一个比一扇门板还宽的身躯矗立在教室门口。他顿时感到羞惭无比:每个人都期待能与王近距离接触,但他两次与这个马其顿至高的男人面对面,都一次比一次更丢丑。这种羞耻更胜过了面圣的喜悦,让他恨不能夺路而逃。
阿奇博尔德教授与伊斯坎达尔寒暄了几句便径自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知道班上几乎所有学生都在像参加选妃一样期待着王的到来,但是这个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对帝王的尊敬仅限于礼貌层面,战争在他看来是实现自我的一种手段,而这个王做得还不错,仅此而已。
韦伯绷紧了身子,紧紧盯着那个一步步走近的大块头,心绪纷乱难陈:他会说什么?他怎么那么高?脖子酸了。别再走近了,信息素要被吓出来了!会被嘲讽吗?虽然经常被老师骂,但是如果口出恶言的是王,一定会哭的。
他的身体因为过于用力而发抖,王高高扬起手,韦伯下意识缩起肩膀闭上眼睛:要被打了!
“哈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和大手拍在后背上的砰砰声混杂着韦伯因为站立不稳而发出的惊叫,回荡在只有二人的教师里。
“你这小子很敢说嘛,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和阿奇博尔德说话。”伊斯坎达尔王的语气听不出是讥笑还是赞赏。
韦伯艰难地扶住桌子,出于对王权的敬畏他把几乎冲口而出的脏话咽了回去,但王平易近人的态度冲淡了紧张和恐惧。“尊敬的陛下,笑话好看吗?”他学着阿奇博尔德教授的语气说。
伊斯坎达尔微微一愣,摸着下巴问:“哪里有笑话?”
这种仿佛明知故问一样的态度激怒了韦伯,他觉得自己在被戏弄却没有证据:“啊,那不就是吗,一个精神力羸弱的可怜学生为了证明自己也能做战试图借助外力垂死挣扎,然后被他伟大的老师骂的体无完肤,多么好笑的笑话啊?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这么想?”伊斯坎达尔严肃起来,“我觉得你说的没有问题。在古地球时代人们最初的武器是石头,后来他们用石头磨成了刀,又开采了铁矿,制造出更加锋利的武器,然后用钢铁打造了热兵器,原本追赶他们的猛兽反而被他们狩猎。
“人类无法用石头击败猛虎,但如果从来没有拿起过石头,就永远不会有能击败猛虎的枪,我们的祖先也无法在古地球遭遇灾难时逃离。
“满足于既有的强大是灭亡的征兆,就像更早的恐龙。如果没有人类携带的基因库,狮子老虎这些东西也都早就灭绝了。而人类就是那种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和缺陷才永不满足,不断探寻未知的生物。”
该说,不愧是王吗?他的言语煽动着少年像幼苗一样的内心,它身被阳光和风雨,仿佛看到自己有一天成长为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那,你刚刚为什么大笑?”韦伯问。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帝王又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当然是因为高兴啦!在我的王国里有你这样的优秀向导,难道不值得我开怀大笑吗?哦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韦伯!”他有些激动地报上自己的大名:“韦伯·维尔维特!”
“好的韦伯,我记住你了。”伊斯坎达尔将一只巨大的手掌放在韦伯的肩上,说,“你也要记住,不要在意你老师说的话,贵族学者大多没有经受过失败的洗礼,他们中的很多人虽然强大聪明,但对于力量的认识大多是纸上谈兵。你的弱小不是缺陷而是你的优势,这份弱小会时时激励你向更高更远处迈进,对于你是这样,对于我们人类也是如此。”
维尔维特少将按着额头从睡梦中醒来,那间教室的布置,人造太阳光摄入窗子的角度,王宽厚的手掌留下的体温,和他醇厚的声音传达的话语,都深深印在他的心中。
“优秀的向导”,他这样评价道。少将捂住脸,将脆弱暴露在孤独中:“我不是啊,我配不上你这样的称赞。”精神触手的另一端空无一物,曾经与他紧密相连的那个人消失在虚空,将他的一部分也挖走,留下狰狞的伤疤。小黑猫跳上他的膝头舔了舔他指缝间的水痕,随即被开门声吓了一跳。
“师父?”格蕾——唯一有随意进出维尔维特少将卧室特权的人——从舱门外探进半张脸。
“啊,我醒着。”少将说。
“马上就要降落了,需要梳头吗?”少女问。
“拜托了。”
少女开灯进舱,一边拿出梳子一边交代:“降落点在汇轮特星的香榭丽舍城,接待人员是贡特林上校。”
“贡特林?”维尔维特少将微微蹙眉:“特拉姆斯呢?”
“贡特林上校的接待任务是军部直接任命的,理由是特拉姆斯中将的军衔高于师父所以……”
少将嗤笑出声:“他们为了切断我和王的旧部之间的联系真是绞尽脑汁。”
飞船在经过大气层的颠簸,被巨大的接收舱吞入腹中。十数名全副武装的哨兵战士从飞船中鱼贯而出,整齐分列两旁,披散这黑色长发,瘦削到不像个军人的少将在弟子的跟随下从容步下阶梯。
这是他和他的王一同并肩作战过的疆土,时隔十年,他再一次于此处踏上征途。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认为自己当得起“优秀的向导”这个评价,但正因为知道这一点,他会为了般配这份王赐予的荣耀,为守护他征服的领土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