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漫漫,2011

我此刻缓缓想起的,是五个月以前的一个下午。我上完课,满脸汗水地从教学楼走出来,天气异常的热,太阳斜到正西边的山顶,投下晕黄色的光芒。我深深吸闻着空气里残留着的夏天的味道,然后一阵排山倒海的蝉鸣晃过我的耳边,让我在那个时候陶醉在九月的末路时光中,在那个前无惦念,后无幻想的下午,我如同田野里四散的麻雀一样不知所从。

我几乎是毫无准备地就这样走进了那一段缓慢的日子。

从去年的九月一日,到今年的一月九日,是一种基本上整齐划一的生活,上半年晃过,暑假也在家消夏度日,只剩这四个多月来准备研究生考试,我想不管这件事之前有没有过规划,其实都没有区别,大学快要念完,每个人总要做出选择。过程自然是各有各异,然而最终都要摒弃一切走上一条这样那样的路。暑假结束的那天,我提着行李走出家门,天气很坏,下着从前夜就开始的雨水,让我不禁想起《gloomy Sunday》里那种幽暗的调子,心底像是触上了礁石。火车上溽热难耐,颠簸着在日记里写下一大篇一大篇凌乱的感受,想起走之前的饭局,小敏从学校赶来赴宴,却坚持在晚饭后回去,我没有办法只能送她上了出租车,她关门告别后留下的残影又令我可怜起她童年伊始的不幸,有些不敢承认这是儿时那个形影不离的玩伴,雨就在那个时候开始下了。

回到学校的第一天我洗完澡,收拾完寝室,就去图书馆看书,有点迫不及待的意味,心里着实着急,背着沉甸甸的专业课书籍像背着一座大山,那天天气特别炎热,热浪让我在走廊上有种飘乎乎的感觉。唯一让我舒爽的就是看着大一新生在烈日下军训的场面,并非幸灾乐祸,这些绿皮跟我们当年在部队军训相比,已经是莫大的幸福,比如说他们至少可以洗澡。

刚开始那几天我精力非常旺盛,每天和张赶早早去图书馆,一直到晚上关门。有一天还心血来潮去预约以前的老师问问题,找了一堆晦涩难懂的题目,连晚饭都不吃,直接在图书馆三楼的桌子上吃泡面。我半个月就看完了那两本厚厚的书,我觉得日子真是一往无前。这样的节奏持续到中秋,我休息了一天,因为终于感到由内而外的累,像有潜伏期的病一样。接着九月底就开始预报名,考研开始慢慢变得真实可触,同时也加速了我心里的焦虑,感到自己真的被逼上梁山了。

国庆那天傍晚我和两个室友在学校里吃火锅,不怎么好吃,我又休息了一天。假期上了六天的政治洗脑班,整天都是马列主义,辩证法,唯物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最后轮到那个女人讲,满篇都是选择题,实在听不下去,觉得这婆娘真是任汝芬团队里的害群之马。国庆过后,我的室友加研友张赶嫌图书馆晚上关门太早,改去教室看书,我从此开始孤军奋战,对我来说孤独不算什么,无助才可怕,好在考研这东西大家也实在没什么可交流的。我于是把座位从三楼改到了四楼,没什么特殊原因,只是想更清楚地观看湖景。

十月我过了一个人能过的所有日子,我惊讶的发现这样的生活方式让我的时间慢的可怕,每日从起床到入睡如同走过了一个十年。那几天看书看得犯恶心,时常走到楼梯间的沙发上,给小兰打电话解闷,大部分情况下是没人接的,我纠结很久之后终究习惯,回到座位上等她回电,又怕手机声音吵到旁人,便放在最触手可及的地方,以便在手机响起的时候迅雷不及掩耳地接起来,然后往外走,压低声音说,等一下等一下。

每天下午总会感到很困,一开始的时候我极力压制自己的倦意,竟硬是一天天挺了过来,一个盹都没打过,可是后来意志就薄弱了,困了就立马趴在桌上闭上眼睛。醒来的时候额头发红,手臂发麻像被剁去一样。这种时候我心里总会闪过一丝短暂的,若隐若现的凄苦,半天没有任何呼吸,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张因为痛苦和泪水而扭曲的脸庞,手里捧着一束白玫瑰目送我在她视野里渐行渐远。还有我在疾驰的车上握着电话跟她恸哭,说我再也不想这样和你分开了,说我再也不想留在那个地方了,说我一定要去找你。我甚至还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当时极度的无助,心里巨大的空虚,恨不能拖住时间的脚步,让它不再前行。

这个情景如此难忘,捎带着我从这个春天就铭记了的等待,以至在后来的生活里,成了心底粗糙的暗伤。在苏州的半个月过得匆忙,却也幸福,尤记得在金鸡湖畔冷寂的夜景,我们默然无语的呆坐,还有在摩天轮上看阳光明媚的湖光山色,一切有如另一种生活。我回到成都的时候天色阴暗,影射着我疲惫不堪的内心,毫无新学期开始的精神抖擞。

然而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依旧兴奋起来,每天都盼着游泳池开门,盼着天气快快热起来,几乎有些坐立不安的味道。直到五月,我才如愿以偿下水畅游,在没有课的下午泡在池子里像个海龟一样什么都不做。那个五月在这一年里显得无限美好,我又回到以前的草地上读书,在少之又少的有阳光的日子里晒被子,贴着凉席沉浸在旧日的美梦中,又回想起五六年前自己的生活,似乎比起现在更加恍如隔世。

暑假开始前我过了差不多十天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像六月里那样还会佯装去阅览室的最后一排找个小桌子一个人看书,独自熬过许多个不想再面对电脑的夜晚。我彻底埋头在温雨和阳光的狭小生活里,不多去想大三结束后会是怎样。小兰准备暑假组织去云南支教,兴致勃勃地张罗着在我看来遥不可及的事情,那段时间我像是一滩水一样堆在椅子上床上起不来,阳光毒辣的下午,知了叫的特别卖力,我吹着电扇,闭着眼睛听一个又一个鬼故事,听得大白天都冷汗直冒,然后和热汗混合在一起,几乎将我融化。后来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被划破天际的惊雷吵醒,合着鬼故事里的情节,我被迫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雷声持续不断,我如同枕戈待旦的士兵一样死死盯着床边,生怕噩梦到来。直到等来温柔而有节奏的雨点安慰我,才沉沉睡去。

这个夏天有很多准备考研的同学选择了留校,我几番思量,最终决定回家。原因很简单,就是怕在学校里吃不到像样的饭。回到家已经是七月底了,逃开了成都闷热的节气,我觉得舒畅了许多,只是生活还是老样子。带回来的书没有心思去看,每天吃五顿饭,还去了果满枝头的乡下享受夏日的闲适生活,结果被成群结队的蚊子折磨地泪流满面。后来和弟弟妹妹过了几天,和他们一起看书学习,倒也有了些充实的感觉,我们每天傍晚去共和路散步,挑逗水果店门口那只加菲猫,还和不同种类的宠物狗打招呼,有些狗长得比他们的主人还要高大,搞不清是在遛狗还是遛人。八月份还去过一次海北,当晚在表妹家里和小姨夫喝得酩酊大醉,自己如何睡在床上了都毫无知觉,半夜收到小兰的短信,略显悲怆的字眼和铁一样的事实让我心如刀绞,眼泪滚烫地在脸上划过,我清楚地分辨,这不是梦。第二天酒醒之后浑身不舒服,而且感冒加身,回西宁是不可能了,只好多住了一天。

小兰的云南支教计划最终流产,因为云南的孩子们不幸食物中毒。她接下来的行动便是从苏州出发,去山东,看完孔夫子,去河南,然后北上去西安,再飞回杭州,半个月后依旧不依不饶要去支教,于是奔赴安徽宣城,我感觉她的想法就是千万不能停下来。与此同时,我兢兢业业地待在家里,捏造一个个貌似平静的日子,在日记本的页眉写下日期,却留下全部的空白,空白地甚至能够听见那种因为极度安静而产生的耳鸣,一直到那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我才扔了几句插科打诨的话给它,让它待在书架上变成过去,好让我,继续生活。

八月的倒数第二天,我准备回学校去了,车票早已买好,只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爸爸的朋友来吃晚饭给我送行,我觉得可笑,可还是碍着面子去饭店订了位子。我想起前些天小敏开学了,就在西宁,于是打电话把她也叫了过来,小敏爽快地答应了,却在赶来的时候忘记了我家的住址,毕竟隔了八年了,有些不可置信,我接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满脸汗水,略显尴尬地和我打招呼。那顿饭吃到晚上八点多,我小饮了几杯,走到街上吹着晚风醒酒,小敏不肯留宿,要赶回学校,我只能送她一程,顺便聊两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说,回忆起童年的时光,付笑几声,像在悲伤地审视这之间十几年的变迁。我本打算走到岔路口再打车让她回去,谁料雨已经打湿了肩头,不好意思让小敏淋雨,便在路边顺手拦下车子,她上了车,挥手向我再见,我目送那部车融入茫茫的灯光,心里酸楚不堪,想起那个毁掉了她青春的生父,她从八年前便开始的磨难,她隐忍平和的外表下藏着的那颗强大的内心,再回到那个孩提时代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叫我如何去认知,这人世的无常,和无情。那晚回到家,爸妈叫我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我毫无睡意,推开窗户望着雨线越来越密集。我拨通小兰的电话,告诉她我明天就回去了,后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知道了我们这一季都不会再见面的事实之后,我突然失控地放声大哭,不住地对着听筒说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像要把电话吞下去一样,那时雨下得越大了,盖过了我低声的呜咽,此情此景,犹如一种机缘巧合。我在挂掉电话的长寂中,感到酣畅淋漓的满足。

再也没有比这更优美的静默了。

 十一月十四日,我去西华大学现场确认考研报名,离这个该死的考试又近了一步。之前是我22岁的生日,最不可思议的是小兰居然赶来了,我于是过了有生以来,最幸福最幸福的一个生日,想到过去两个月里对她的埋怨,既恨自己,又因她而感动。离别那天是同样荒凉的场景,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从机场赶回学校的路上,夕阳无限好,我走在路上感觉身处一场电影的结尾,听着感伤的片尾曲,走向幕后的未知。

十一月底的一个阴沉的早上,我照常去图书馆复习,却在上楼的时候不慎丢了钱包,我当时急的捏碎了兜里的两块巧克力,不仅因为贴身之物遗失的焦急,更重要的那是小兰去年送给我的情人节礼物,我声音颤抖地和小兰打电话诉苦,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这犹如当头一棒,我无心再看书,心乱如麻地过了好几天,不过也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补办了身份证,银行卡,校园卡之类性命攸关的东西,最让人抓狂的是银行卡,我打了工行客服,直接在电话里挂失,补办,还觉得挺方便,谁知最后通知我5天后去总府大厦领卡,我7天后赶去,却被告知要等到10天后,我当时就他妈想抢银行了。10天后我如愿以偿领到新卡,然后,学院办公室打电话给我,说我的钱包被人捡到了,叫我去图书馆领。

于是我享受了被戏弄的感觉。

这些貌似波折的事情过去之后,日子终于又安静下来。考研也开始倒计时,除了中饭晚饭和室友一起吃,我始终独来独往,随着冬天越来越深,日子有些艰难起来,气温一低再低,每天清晨都弥漫着薄薄的雾气,而早起也变得困难重重,我几乎忘记了前一年我是怎样形容这种痛苦的感受的,但毫无疑问,每一次我硬着头皮掀开被子的那一瞬间,我又全都想起来了,我看到寒气渗骨的夜色,以及心理无法看到的巨大悲怆,连眼泪都结了冰一样。

十二月我和小兰吵架的那天,正好是WCG2011的总决赛,我中午回到寝室发现魔兽决赛居然是SKY对战LYN,明白FLY是被LYN干掉了,他和SKY会师决赛的想法破灭,我看到直播的时候SKY已经拿下一局,我激动地快要跳起来,想着难道SKY今天就要完成他的三冠王梦想了吗,如果是真的,那他将一举成为魔兽项目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人。然而之后的两局LYN如神一般逆转SKY,在他擅长对战人族的TM和EI两张图上,没有给SKY任何的机会,抢走了SKY快要到手的冠军,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之余都回想起,这和四年前SKY输给CERO的那一届WCG如出一辙,那天我第一次在腾讯的首页看到SKY的新闻:人皇SKY痛失冠军,无缘三冠王。让我有落泪的冲动。

最后那段时间我总是在晚上回寝室的路上望着夜空,像在期待上天能够看到我一样,心里顶着硕大的压力,不知前方是何路,那时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就只剩这路灯的光芒,令我看似被光明包围,却对周围的黑暗更加充满恐惧,我担心脚下深深浅浅的陌路没有一个闪光的出口。我不清楚千千万万的人是怎样走过这一段充满虚妄和洪流的年月,但身处这种考验的我,感受到了这人世彻底的真实,就像如火的七月里我站在路边听见自己露珠般大的泪滴落在脚背上,摔得七零八落的声音,就像午后一觉醒来的短时间里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被彷徨和茫然虏获并玩弄,就像知道自己可能粉身碎骨,跌落深渊,却还是一头向着对面的悬崖纵身跳过去,擎着万分之一生还的可能。

这样伴随着懵懂去告别幻想的生活,我走向一个不再是孩子的未来,面对的人世也就开始不那么友好,不那么亲切了。我想起这个冬天里那么多和恐惧挣扎斗争的时刻,那么多就着寒冷吃下的餐饭,身体在筛糠般发抖,内心却一天比一天坚强,无限漠视着这种冰冷的折磨,甚至不再去盼望终点的临近,因为知道倘若我再对生活有任何不忠,我永远不会有解脱的终点。我慢慢窥视到为何一个人的心里会渐渐苍老,已然明白人是如何接受各种不同的命运,并最终丧失了怨言,找到各自救赎的方式,醉生梦死地活着或者心安理得地死去。这也许完全是个说大话的口吻,但思量再三,我还是找不到比这更贴切的表达,因为我明白,我们之所以心甘情愿面对看似不公的现实,衣衫褴褛地几乎跪着走在各自焦灼的路上,只是因为想要获得一个宁静的内心世界,并不是为了更多世俗的偏见。

一月七号八号,我走进考研的考场,两天很快过去,为这段生活画上句号。

没有了创造历史的三冠王,SKY还是那个SKY,魔兽不再辉煌,他的两冠两亚也足矣。

尽管前一年已经过去,但此刻我依然忐忑,因为尚且不知道2012是怎样的一年,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甚至连个大概的框架都没有,不知道毕业的时候,穿着长袍高帽面对照相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现在站在昏暗的十字路口,等候一声发落。

无论,是那个我茫然无措的八月的雨夜,还是那个我忽然陶醉在蝉鸣的九月的下午,都让我铭记彼时自己面对内心的外界的诘问时,做出了怎样的回答,才知道原来之前我都大错特错了,我不该事事都听从自己心里的意愿,我忘记了现实虽然残忍,却时时刻刻在借助我们的内心逼迫我们生活,而我们,倘若留恋人世的种种好处,又怎能厌恶这种逼迫。我们的高尚和渺小,只有我们自己才会给出答案,这让我觉得,其实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殊途同归,我们各自都在走上一条属于自己的不归路,我们一直与孤独为伴,走向一个摒弃光芒,无人看见的角落,却都最后获得安宁,心满意足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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