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以为我柔弱多情,只有我自己明白,爱情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最终消磨掉我青春和灵动的,更加与情爱无关。
1
我出生在蒙古草原,在那里住到七岁,最喜欢那延绵不绝的碧绿,而抵触秋冬那暗淡的苍黄。
儿时的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两种颜色会伴我终生,绿的温柔,黄的凄然。
而雁门关,曾经离我的家那么远,城里城外,一边是娘亲的蒙古,一边是父亲的故乡。
那也该是我的故乡,为什么踏上故土的一天,要让我失去母亲的音讯,还要迎接父亲的死亡。
那会儿我不明白死亡代表着什么,直到爷爷也一去不回,看着骤然空荡荡的马车,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那个和尚抱着我,迎上明晃晃的刀剑,我转动眼珠看着他嘶吼,看着他的两个弟子倒下,再没有起来。
那一瞬,我明白了死亡,就是永远见不到了。那个和尚是父亲的师兄,我的二师伯,他和三师伯一起阻止了我的死亡。
然后,三师伯回去了蒙古,我很想和他一起回去,可以抱住娘亲的脖子说:蕾蕾害怕。
但他们不准我去,我眼睁睁看着三师伯策马远去,眼里已经不懂得落泪了。
2
真的,学艺九载再苦再累,我从不落泪,一如我坚强的师傅。
师傅的心事隐藏很深,但小寒山只有我们两个人,终有一天她会告诉我,因为越是坚强的人,越会寂寞。
师傅的寂寞延绵了十年,我下山那晚她才给我看腕上的疤痕。触目惊心,凄美动人,除夕摇曳的烛光下,师傅用十二年光阴雕成的那朵花,满满的都是思念,思念的人,竟是远隔天涯的三师伯。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情爱之伤人,远甚于刀剑。
或许,我曾暗暗下了决心,不要轻易涉足撩人情网。但是当爱情叩门的时候,那决心怎么就不翼而飞?甚至把刚下山的雀跃,都一股脑扫去了。
阳曲,阳曲,这是我第二个铭记的地名,如果雁门关代表了绝望,阳曲就代表了失望。尽管那一刻,我决计想不到那个醉醺醺的白衣少年,即将成为我命定的魔星。
多年之后,当我已然嫁他为妻,闲步花荫,含笑逗弄爱女时,由不住瞬间疑惑,我和他的相遇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因果使然?
3
若是命中注定,当是前世的我们造了孽缘,若是因果使然,那么恨的力量远比情消磨人心。
张丹枫,我的大哥,我的夫君,他,也是我家大仇人的儿子。我的爷爷因他父亲而死,我和父母兄长天各一方,我该恨他的,不是么?
是什么使我们各自动情?从阳曲到京师,一路到江南,再到那个雁门关。
人人都道双剑合璧,珠联璧合,剑是,人亦然。
这个事实我不想否认,我的哥哥否认不了,直到我年迈的父亲,挟着十年的隐忍仇恨,厌厌唾弃,撕毁了我的信念,竟然依然抹不去这个事实。
每个人都在夸说我的大哥,丹心一片,为国为民,才智卓绝,心胸宽广。这又是事实,瓦剌大明的罢兵,固然是于阁老居功至伟,大哥的出力也没人抹杀得了。
我想,听到这些我是暗自欣喜的,可我的父亲,他不是。
即便张宗周服毒自裁,倒在他的眼前,那根抑郁的刺也只是化进肉里,而不是连根拔起。
4
大哥喜欢夸我聪慧,事实上我很愚钝,这一生,都是。
当尘埃落定,我和大哥,哥哥和镜明姐姐,在明媚的春光中结成连理时,我以为一切伤痛都过去了。那时候,狮子林到处绿油油的生机,遍及角角落落。
我坚持亲自照料我的父母,哥哥一向是宠我的,他抚抚我的头发,和嫂子搬去了洞庭山庄。兄嫂感情很好,我看得出来。
丹枫和我自然也很好,奇怪,成亲之后,我逐渐喜欢叫他名字了。
晨昏定省,侍养双亲,同依盛景,浅笑戏谑,这,岂不是两全?是我从来不敢奢望过的完美,近在眼前,反而有几分不真实的恐惧了。
我多么希望这是杞人忧天,然而,父亲告诉我他思念哥哥,想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丹枫的神情为何那般失意?我侧眸无声询问他的看法,那骤然掠过的歉疚,混杂着几分释然,是我的错觉么?
父亲一向固执,娘亲早习惯了听从他的主张,哥哥是孝子更加不会反对。提出异议的是丹枫,以他一贯柔和而自信的语气,说我们可以搬去洞庭山庄,父母已经住惯了狮子林,就不必再费事了吧。
5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以为这辈子都不该明白的日后,我为何还非要想明白?明白的痛苦,还于事无补。
那日丹枫眼中的释然,原来不是我疑心生暗鬼。是他,的确在面对父亲时,渐渐心力交瘁。
而父亲,十年苦心淘空的体质,对着这个昔日恨之入骨的半子,怨怼渐渐侵蚀,直到两人相对无语,惟有说不出口的厌倦。
他们都是爱我的,可爱的热烈不一定敌得过恨的沉默。
哥哥搬去狮子林时,澹台一家也跟着去了,理由是,少主喜欢清静。他们敬重丹枫一如既往,我明白这么做是出自真心,因为我毕竟没有愚钝到,看不出丹枫眼底的喜悦。
他,最在意的从来就只有我。而这点,是父亲最无力掌控的。为了我,父亲选择和我的丈夫避而不见。
那么,没有我,仅凭着良知和愧疚,丹枫又能忍让我父亲日渐憎恨的目光,多少时日呢?
我算不出来,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就在那年冬天,我又一次失去了父母,这一次,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6
死亡,七岁时就接触的死亡,再一次以它席卷一切的力量将我吞噬。
多年积聚的眼泪,在那些日子喷涌而出,好在,今天我身边还有他。
丹枫默默陪着我度过那些日子,有一天还真的为我接来了于阁老的女儿,讨好的问我要不要收她做徒弟。小承珠,依旧活波可爱的小承珠,一见面就扑进我怀里亲近,北京那么远,我哪舍得再让她奔波。
点头收下这个徒弟后,改年嫂子又产下了我云家长孙,哥哥哄我开心,特地让我取名。
云中浩气传霄汉,我云家俱是铮铮男儿,便叫云浩吧。
有了小云浩,再加上承珠依依膝旁,我的悲伤终于不再压抑我的天性。
于是,朝局动荡,我们需要举家南迁时,我忍不住忆起我那短短一载的江湖岁月,一路水色山光倒勾起了我久违的雀跃。
承珠的消息断续传来,散花女侠,那是我曾经的荣光,如今由她传承,不失一则佳话。
可惜月满则亏,我的人生还是逃不开曲折。
我希望我的女儿,在仙境般的大理出生的女儿,能帮我弥补这世圆满,消弭这段错误的因果。
7
我的女儿承继了我的美丽,丹枫说她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我微笑,深以为然。
接下来的时光,我不再是江湖侠女,只是一个贤良的妻子,一个幸福的母亲。温柔的纵容丈夫笑傲武林,细心地抚育女儿成长。
我天真的以为生活又一次得到了补偿,我在天上的父母看到我这么满足,这么努力的幸福,他们该放心惬意了。
我忘记了,天的确有不测风云,人的旦夕祸福例来毫无征兆。天对人愿,向来不屑一顾。
七岁,我七岁之时家破人散,如今我的女儿七岁了,死亡这可恶的杀手,又伸向她稚嫩的生命!这生命,刚刚抽出嫩芽,汩汩生命泉水还没有来得及激活啊。她的父母,妄自一代侠名,挽得下万里江山,唤不回爱女重生……
我迷茫了,天灾,人祸,化解了前者,避不过后者。
我所有的,只剩下身边这人了么?
他的眼神一夕之间没有了光彩,自信、豪情,都随我们女儿逝去了。
罢了,我苦笑,我本来就比他经历的多,也该比他坚强呵。
因此,我努力地告诉他:大哥,一切任凭你的主意,我会陪你好好走下去。
能多一天,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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