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黑暗中,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躺着,眼睛对望着,说些秘密的话。这,在我们玩乐的日子里,常发生,过后也很容易就忘记了,除非,对方是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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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台北办了个长达一整年的电影节,大小活动不断,所有刚学了电影回来的,都被分派到一些差事。有一天,F君跟我接到电话,指派我们代为接待张国荣两天。F君跟我,虽然都不算是张国荣的影迷,但这样的人物,认识一下也很有趣。
F君很尽责,白天开车载张国荣逛了不少地方,我白天大概在忙别的事,只有晚上陪着吃晚饭。
吃完晚饭,邀请单位安排张国荣去拜访两位很杰出的女制片。在去的路上,我告诉张国荣,他将见到的这两位女生,是一对情侣。
张国荣听了,只哦了一声,没接话。开车的F君则责怪地瞪我一眼。F君是谨慎有礼的君子,一定是觉得我太冒失了。
拜访很愉快。结束后,我等各自散去,F君开车送张国荣回他住的饭店。我刚回到家不久,就接到F君打来的电话,F君果然怪我说话冒失,他说张国荣在回程的车上,还又提了一次,说他不明白我为什么特别跟他说那件事。那时的张国荣是颠峰的偶像,对这些话觉得很紧张,可以理解。
F君的电话之后,过了半小时,电话又响。我接起来,是张国荣从饭店打来的。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告诉我那两个女生一对?'他问。
'我希望你自在一点。你是客人,我希望客人自在一点,放松一点。'我说。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冒出一句'谢谢你',就挂电话了。
过了一分钟,电话又响起,又是他打来的。
'你可不可以陪我出去走走?'他问。
我当然说可以。讲好了要做接待的工作,日班是F君,夜班当然该我。
我跑去饭店他的房间找他,他说他想去很特别的地方,香港没有的地方。 ,
我决定带他去公园见识一下。我打电话向比较熟悉公园的朋友请教该注意的事,朋友听说我的客人身份特殊,指导我要选择靠近马路出口的位置,如果有什么动静,就带客人出公园、上马路,立刻成为'路人',置身事外。
出发前,张国荣拿出棒球帽一戴,立刻遮去大半个脸。他笑着问我要不要再戴墨镜,我请他省略,以免别人以为是科幻片的隐形人出巡。
十年前还没有狗仔队,香港明星在台北行动也比较放心。我带他进了公园,找了个树影中的座位,阴影很重,不逼近二十公分内,别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
他很乐,两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嘻嘻'笑着,观察此起彼落、你进我退的小仪式。靠近半夜十二点时,公园广播响起冷酷的女声,叫大家出去,说公园要关门了。他听得更乐了,一直夸这个录音的女声'够无情'。
我带他出了公园,在路口埋伏好,让他见识十二点整公园锁门前,有多少人会从公园涌出来。当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生三三两两如河水四散分岔、漫入土中时,他又一直称赞:'哗,好多人。'
跟这样一个大明星,半夜坐在街头,我总觉得不安。我问他要不要去酒吧,可以喝酒跳舞免蚊子叮。他问我:'如果很多人过来要签名怎么办?'
我叹口气,说我可以再电召五、六名朋友出来共赴此难,替他挡人。
他犹豫了三秒,摇摇头,说他不想喝酒跳舞,他想聊天。
'想跟什么样的人聊天?'我问。
'跟你呀。'他说。
于是我要陪他回饭店,他说饭店房间没有好音乐,他不要回饭店。于是改成我带他回我家。进了我家,他望向窗外,喃喃自语:'月亮呢?刚才在公园里的月亮呢?'
我放了音乐,倒了酒,然后叫他躺在靠窗台的沙发上,向上看,就可以看见高挂的月亮了。他躺上沙发后,分我一个垫子,要我也躺在沙发旁的窗台上,这样他就可以看着我,跟我聊天,又同时可以看见我背后的月亮。
我只好把窗台上的盆栽植物移开,躺上窗台。窗台有点窄,我躺好以后,望着他,跟他说这样有点危险。我如果往后翻,可能会翻出窗户,掉到楼下去,死掉。
'我一定会抓住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他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他又补了一句:'我发誓。'
那晚,我当然没有摔到楼下去。
第二天,他就回香港了。之后,我们没有再通过电话、也没有再见过面。
我其实也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夜晚了,直到最近。当我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我就躺在窗边的沙发,让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我会一直看着月亮,一直看,直到月亮太亮,我把眼睛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