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代,总有不世英雄起于卑微,跃于千万人之居。
面对骤然加身之富贵,并非所有人都能淡定以待。
彼时卑微,此时富贵,时移位迁,看世界的视角已不同,世界看你的眼光亦不同。
秦末天下大争,布衣英雄如过江之鲫,其中有三位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在《史记》里留下了地位急速提升之后的不同事迹,颇为有趣。
1、第一位是项羽
项羽勇猛果决,军事能力当世无匹,成为秦朝实际上的掘墓人。
赫赫战功,一度令其执天下牛耳,九州土地尽在其手,何以分配惟在其一念之间。
于是,在项羽大分天下之前,有人劝项羽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劝他定都关中,因此处地势险要,土地丰饶,可成霸业!
然而项羽并不纳谏,而且拒绝的理由十分搞笑:“富贵不还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项羽是楚人,故乡大约在今江苏宿迁。所以他觉得,现在老子有钱有权有地位了,还是要回老家炫一炫的,窝在祖国大西北,跟一帮高梁棒子没啥好得瑟的,不能炫富,那富贵还有啥意义?
于是果然回老家,定都彭城,就是今天的江苏徐州。
项羽的这一举措,令人大跌眼镜,史家普遍认为,项羽放弃秦朝旧都是败于刘邦的第一个失误。当时的韩信也持此说。
其时进谏之人因此大骂:“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者,果然。”——说项羽你丫的就是一大马猴,戴上了帽子也不象个人形,办不成人事儿!
项羽听到了,大怒,小子你阻止我回老家我都不计较了,还敢骂俺,胆够肥啊,给我煮了——“烹说者”!
我们曾经分析过,项羽是个极任性之人,凡事感性有余理性不足。为了炫富而弃大业不顾,便是一极端事例。
他办事情,只有一个准则——够不够爽!
炫富亦是遵循了这一原则。
那么如何炫富,向谁炫富最爽?
当然是向昔日故交、亲朋好友大炫特炫最爽。
其中滋味,不足深道却微妙之极。
而且,富贵之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快意恩仇,乃人生一大乐事也。
最好以前认识的人还曾经瞧不起他,这时富贵还乡,除了炫之外,还可获得报复性的快意,让你丫当年狗眼看人低!这种自我膨胀式的醺醺然,大约也能令不少人陶醉其中吧。
暴富骤贵而心态失衡,项羽乃有史记载第一人——而且,他这是用生命在炫富,炫得惊天动地,失去江山,且留下“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的千古名言,后来者如郭美美炫富毁了红十字会等等,都不足以与其相提并论。
2、第二位是陈胜
陈胜倒没有主动炫富,但是他嘴贱,老喜欢喊口号。
他年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曾经被人雇去种田。有一天劳作休息的时候,立于田坎之上,深沉地望着远方,袅袅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目光深邃而坚定地扫过身边累得东倒西歪的同事们,朗朗道出一句话:“苟富贵,无相忘。”
话音落点,底下哄笑一片,大家异口同声赞扬道:“这人累成狗还这么精神,一定神经了!”
然而陈胜后来果然富贵了!
他和吴广一起,成为了中国农民起义第一人。
陈胜自立为王后,那些骂他神经病的种田同事们主动找上门来了。
——陈胜和项羽区别在于,项羽是富贵之后主动去找乡亲们炫,陈胜是被动被穷朋友找上门来的。
而且这些穷朋友显然不太像话。到了王宫,他们居然也不通报,直接伸手去敲门——把王宫当成老百姓家了,这成何体统,于是宫门令带守门武士上去,要绑了这批乡巴佬,众人不服,大声抗辩说自己不是坏人,幸好这位宫门令比较厚道,放过了他们,但也不肯帮他们跟陈胜通禀。
这帮人还不死心,一直在王宫周围打转——这要是在今天,恐怕被当作上访押送回老家了。
幸好陈胜出来了!!!
他们乌泱乌泱地扑上去,拦住了陈胜的车驾,大呼:“陈胜,你亲爱的狗剩狗蛋二狗子们来看你了。”
陈胜从奔驰车里摇下车窗一看,呀,是乡亲们哪!乡亲们好!乡亲们辛苦了!一个个亲切握手,上车上车,都跟我一起来。
都载到王宫里去了。
乡亲们一到王宫里,当时就震惊了:我操,陈胜老牛逼了。
《史记》载这帮人用方言感叹道:“夥颐!陈胜的王宫真他妈的富丽堂皇啊!”
“夥颐”没法用一句词准确翻译,大概的意思是惊叹器物之多,景象之美。
从此,陈胜被天下诸侯起了个外号叫“夥涉”。涉,是陈胜的名字,陈胜名涉,字胜。
而且乡亲们住在王宫里,放纵无忌,四处跟人讲陈涉贫贱时的糗事,大约尽是些睡觉打屁吃饭打嗝三岁偷看隔壁翠花洗澡七岁偷了村口王老头一只瓜之类,可能也免不了争相吹嘘自己跟陈胜交情如何之铁,如何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一般人了云云。
有人看不下去了,跟陈胜说:“你这帮都什么朋友啊,整天吃饱没事只会吹牛打屁,这样下去你的脸都丢光了。”
陈胜听了也很难堪,怎么办呢?
“斩之”!
杀了算了,省得心烦。
这一杀,捅了马蜂窝了,故人心寒,纷纷离去,“由是无亲陈王者”——你连老朋友都下得了黑手,谁敢跟你啊?
陈胜的故事告诉我们,你不主动炫富也是不行滴,人家会跑上来让你炫,面对这些求炫富的朋友们,你要好好对待,不可太疏远,不可太亲近。
你说你要是每个给点黄金啥的,打发走了,人家搞不好还感激你——本来就是来打秋风的嘛,谁叫你当年嘴欠说啥“苟富贵无相忘”?
然而,何必放在自己家里,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胡搅蛮缠?
陈胜的故事还告诉我们,不识相是没有好下场的,地位变了心态必然变了,再如何“无相忘”,也不是当初的陈胜了。
3、第三位是刘邦
当然,还是有成功炫富的案例,比如那个贼精的刘邦刘老三。
刘邦一次公务路过老家沛县,顺便留了下来。
在行宫里大摆宴席,把所有认识的父老乡亲都召集过来,“日乐饮极欢”,连喝十余日。
其间,还亲自献唱,这就是著名的流行歌曲《大风歌》,歌词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慷慨激昂,热血澎湃!
刘邦用这首歌告诉乡亲们,老子现在威加海内了,想的都是找猛士守四方的事儿了,不是当年的刘老三了。
唱完歌,刘邦还深情地跟父老乡亲们说:“游子悲故乡,现在虽然建都关中,但就是死了也会思念沛县的,且朕是以沛县县令的身份,起义讨伐暴秦逆楚,才有天下的。”
又一次强调,我已经是“朕”了!
我已经是天下之主了!
明确身份,拉远距离之后,又下令“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意思是,把沛县特批为刘邦的额外封地,世世代代免除父老乡亲们的赋税、劳役。
你看这逼装的。
先在行宫铺排大场面,大家随便吃随便喝;
再高歌一首,树立高大形像,让乡亲们萧然起敬,哇,这已非当日刘老三矣!
然后,口必称朕,乡亲们更是不敢轻侮。
最后大手一挥,你们大家不能白当“朕”的乡亲啊,别交税了别服役了!
这可是皇帝才有的权威啊!既雨露施恩,又展现威权!这尺度拿捏得也是没话说了!
如此摆阔十余日后,刘邦走了,乡亲们留也留不住。
——这才是拎得清的炫富啊!
项羽炫富,失了天下
陈胜炫富,失了人心
刘邦炫富,无关天下,又收人心
同一个世界,
同一个炫富,
却不同结果,
其中原因,深值玩味。